第十三章 女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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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李唐宗室的剪除早在女皇登基前夕就已完成,然而李唐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帝王统治尚算开明,民心未散,知识分子深受正统观念影响,支持李唐势力的朝臣就更多,对于新生的武周政权极为不利。女皇对此心知肚明,对文武百官颇存戒心,宁错杀无放过,永昌元年对徐敬真事件的处理便可见一斑。

  徐敬真是徐敬业的弟弟,扬州叛乱后坐罪流放,永昌元年潜逃回京,投靠好友洛阳令张嗣明。张嗣明基于朋友道义,甘冒杀身灭族之险助他北逃突厥,在那个告密成风、酷吏横行的年代,得友如此,足慰平生。但徐敬真还是没能顺利达到突厥,中途被人认了出来,他和张嗣明都被判处死。案情应该说并不复杂,最后却酿成一件罕见的大狱,朝野之士被牵连致死的不计其数。其中有徐敬真张嗣明存心报仇故意诬告的,比如平定扬州之乱的监军魏元忠,平越王之乱大杀无辜的宰相张光辅,也有酷吏争权夺利公报私仇下的牺牲品,比如做第二把交椅的秋官侍郎周兴罗织陷害上司秋官尚书张楚金。太后一概处以死刑,就算是才华出众又明知无辜的魏元忠也同样拉到刑场上去,直到最后一刻才派专使特赦。宰相魏玄同,名将黑齿常之,也都是在这段时间被周兴诬告致死。不过,武后当时的精力主要放在剪除李唐宗室和准备登基上面,对于朝臣的大规模杀戮是在她称帝之后,尤以天授二年达到高潮。

  武照常被后人斥为“淫刑之主”,刀锋所指一类是她的亲属子女及李唐宗室,一类则是怨望不服的李唐旧臣。前者是她称帝路上的必然障碍,也是她处心积虑主动诱歼的对象,酷吏不过是揣摩她的心意形式罢了。后者却要复杂得多,她需要文武百官来帮她治理国家,其终极目的是建立一支忠于自己而又能干高效的官僚队伍,故此她对李唐皇室处理起来毫不手软,对官僚集团则是又打又拉,以收买人心为主,杀一儆百为辅,杀戮本身已不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了。文盲酷吏侯思止用完就杀,魏元忠狄仁杰屡次下狱却总能死里逃生,并非偶然。而杀戮的对象也局限在中上层官吏中,下层官吏及百姓生活基本上不受影响,甚至还有所发展。社会基层不乱,高层动荡洗牌但始终有一批优秀官吏主政,这正是武周政权能维持多年的原因。

  人们常常惊叹女皇对于亲情的冷漠,如果说杀子杀女是她为了争夺皇位所付出的沉重代价,那她称帝以后仍然毫不留情地处死议论她私事的三个孙子孙女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但另一方面,她又对狄仁杰等大臣十分尊重,对民间百姓的辱骂讥讽更是表现了让男人也愧煞的宽容大度。这看似极端矛盾的两面,如果用利益来分析,来可以解释得透了。作为大家庭的族长,她可以全权处置不听话的小辈,而作为帝国的CEO,她需要善待自己的员工,特别是那些能干的员工。如果说剪除李唐宗室是女皇主动出击,酷吏希旨行事,那么对于大臣的杀戮则并非女皇刻意为之,更多是武氏宗亲图谋夺嫡和酷吏为邀功请赏大肆罗织的结果,这两方面的代表人物便是武承嗣和来俊臣。

  武承嗣是武后同父异母的兄弟武元爽之子。因杨氏与武氏宗亲素来不睦,一开始武后对这些亲戚是采取疏远冷落、甚至打击报复的态度。先是以退让外戚为借口,将两个异母兄弟贬谪外放,之后泰山封禅毒杀魏国夫人,嫁祸武氏宗亲惟良、怀运二人,毁家灭族,改其姓为蝮氏,就连没入宫中的女眷也逃不过杨氏母女狠辣的报复,比如怀运的嫂子善氏便被盛怒下的杨氏鞭笞到肉尽见骨而死。流放外地的武元爽也遭到株连,武承嗣等一干武家小辈全部流配岭南,落魄异乡,由昔日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一下子沦落为披枷带锁的罪犯家属,说武后是让他们家破人亡的杀父仇人,并不为过。武后对诸武子弟的深恶痛绝还表现在她没有让武氏子弟中的任何一位来继承亡父武士的宗嗣与爵位,而是选择了一位外姓子弟外甥贺兰敏之来袭爵周国公,令他改姓武氏,直到她对贺兰敏之彻底失望。

  在亲手处置了贺兰敏之后,武后开始重新思考亡父的继承人问题。中古时代宗族祭祀观念浓厚,武后绝不会让其父断绝脉息,无血食之享。与太子弘争夺最高权力的战争正值白热化状态,武后也急需找到忠于自己的帮手。血,毕竟浓于水。在母亲去世、丈夫一心搞平衡,手中没有军权,宰相清一色支持太子的情况下,诸武子弟成了她没有选择之下的选择。就这样,武氏子弟在流放岭南七年之后,命运再度出现转机。小辈中最年长的武承嗣首先得到武后青睐,由岭南召回,袭爵周国公。大概他的表现颇令武后满意,不久,武氏宗属也悉被召回。

  奥维尔在《一九八四》中传神地描绘了温斯顿如何在重重折磨下崩溃放弃自我的过程,常常令人看得毛骨悚然,其实对大多数人而言洗脑远没有那么困难,生活中的一点点挫折就足以成为人堕落的理由,自甘放弃做人的原则和高贵的坚持,变得卑贱而下作。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在沉沦,相反,他们认为自己在吸取教训,经历成长,在生活的历练下变得更聪明世故。“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就是这么来的吧。在天堂和地狱间几经挣扎的武家小辈,已经完全没有和姑母作对的勇气,甘心做SM女皇脚下的卑顺奴隶,并对她所拥有的神一般的力量,产生出发自内心的顶礼膜拜,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症?笑。但由于太多的仇怨与不合,武后开始对他们并不信任,高宗去世之前武家子弟没有一个做到宰相的。

  高宗去世后,武后正值夺权路上的重要关口,面对裴炎的不合作和徐敬业的叛乱,急需培养自己的亲信。她曾经有意提拔杨执柔为宰相,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要“宗及外家,常一人为宰相。”在这种情况下,诸武开始陆续得到重用,武承嗣当然是最早受惠的一个。于是光宅元年,他屹礼部尚书的身份,册封嗣皇帝睿宗李旦,算是大大风光了一回,不久又被提拔为宰相,正式进入权力中心。

  只是猜忌心极强的武后,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对武承嗣的防范,光宅元年武承嗣才做了两个月宰相便罢相,过了半年再度拜相,这回才做了一个月就又踢开。武承嗣不敢有半句怨言,以加倍的恭谦和柔顺,来服侍自己非凡的姑母,“迎谐主意,钩探隐微”,就连对她的男宠薛怀义也极尽谄媚,终于得到了武后的信任。垂拱以后,武后除了提拔武承嗣为相之外,武三思等人也陆续升任相职,诸武纷纷用事,成为朝廷内外一股不可忽视的外戚势力,也是武后发动武周革命的重要支持力量。武后以周代唐革唐之命,诸武自然是欢欣鼓舞,自谓“武氏当有天下”。从力劝武后诛杀李唐宗室,建武氏七庙,到垂拱四年假造洛水宝图,都可以看到武承嗣勤劳而笨拙的身影,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_^

  武周革命,女皇登基,自然少不了论功行赏。原本就是武氏嫡系袭爵人的武承嗣,进封魏王,并官拜首席宰相——文昌左相,权倾一时。宰相韦方质负责编修《垂拱格》,也算是老资历了,就因为接待他的时候不太礼貌,便被武承嗣指使酷吏周兴构陷,抄家流放,客死异乡。由是人人震惧,宰相虽众,多阿附武承嗣。踌躇满志的武承嗣野心爆棚,他深知女皇对儿子并不信任,自以为居功至伟又是武家的嫡系袭爵人,正该名正言顺地成为大周朝的太子,幽居东宫的皇嗣李旦便成了他的眼中钉,惊心动魄的夺嫡大战随即上演。

  看来填坑是填得太急了一些,这章开头全是废话,本来该直接写武后杀周兴、索元礼等第一代酷吏,来俊臣发迹和请君入瓮的。唉,算了,先把初稿拉出来慢慢改吧。下面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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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承嗣的野心虽大,却并未表现出与之相符的智力和能力,一切跟着他伟大的姑母亦步亦趋,也找了一群人来上表劝进,找来凤阁舍人张嘉福为自己张罗。张嘉福为朝廷命官,也不便出面,便仿效当年傅游艺的例子,找来洛阳人王庆之联络数百人上书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立即获得以亲民著称的女皇接见。

  一个小老百姓如何会关心立储问题并非女皇关心的重点,直接进入正题:“皇嗣为我亲生之子,为何废弃?”

  “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王庆之文绉绉地引用了一句《左传》里的话,神灵不会喜欢异族的供奉,民间也不会祭祀异姓的祖先。“当今天下是谁的天下?是武家的天下,可皇嗣却是李家的人,这非常不合道理。”

  “一旦陛下驾鹤西去,江山岂非又归李家所有?”

  女皇沉默,这句话如同箭一般的刺入她的心里。

  她可以让李旦及其子嗣都改姓为武,然而这只是出于自己的铁腕而非旦的意愿。一旦自己去世,压力消失,太子旦登上皇位,复兴李唐几乎是必然的事。她毕生的努力必将付诸东流,苦心孤诣建立的大周朝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不管现在如何风光,她死后都难逃篡唐的污名,而武周历代祖先的牌位,也必定会被丢弃于道旁的尘埃之中。

  一生斩情绝爱,忍人所不能忍,难道就是为了最后面对如此残酷的结局?就算是王庆之不说出来,在女皇的心里,也必定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只是兹事体大,女皇温言送走王庆之,并赐以印纸许他可随时求见女皇,找了两位宰相岑长倩和格辅元来议事。

  岑长倩是初唐名相岑文本的侄子,也是当初武后赶在高宗死前急赴洛阳提拔起来的亲信之一。当时任命的四位宰相因为资历太浅,特设同平章事之名,他们是郭待举、岑长倩、郭正一和魏玄同。郭正一为相不足数月即罢相,郭待举坐裴炎罪被贬,魏玄同为酷吏周兴陷害致死,只剩下岑长倩一人。岑长倩在武周革命的活动中表现颇为积极,上表请求改皇嗣为武姓,作为大周朝的储君,请愿劝进女皇登基,因此受到女皇的青睐,升位文昌右相,地位仅次于武承嗣,获赐姓为武氏,即武长倩。

  能够在相位上熬到现在并且获得赐姓的殊荣,岑长倩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做官本事毋庸置疑,然而即使是明哲保身缺乏原则如岑长倩,也无法接受女皇死后仍由武家人来接掌河山。

  “皇嗣现在东宫,为陛下亲身爱子,一向谦恭孝谨,并无过错。” 岑长倩毫不犹豫地道,“何况立储为国之根本,岂臣民所能妄议!动辄结党请愿,非国之福。请彻查此事,切责上书者,以儆效尤!”

  格辅元随即附和,力请彻查幕后主使,解散请愿团,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两名宰相都坚决反对,事情是进行不下去了,何况刚刚改天换地,也无谓多生是非,女皇就此把立储之事压下。武承嗣第一次冲击储君之位的努力宣告失败,意兴怏怏地把张嘉福推出来顶缸,斥责了几句,但也并没有当真加罪,对于岑长倩和格辅元两位挡道宰相的怒火却已经燃烧到极点。

  武承嗣看得很清楚,个性温和又一直处于囚禁状态的李旦根本无力反抗来自外界的攻击,女皇为了大周朝能传诸后世也同样希望由武姓人继位,现在的问题其实是武家人与忠于李唐的朝臣之争。要除去这些碍事的朝臣,最好的帮手就是酷吏。女皇登基后为了收买人心已经处死了周兴等一批酷吏,但新一代的酷吏却更狠,更毒,做事更不择手段,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来俊臣。

  岑长倩是为数不多的几位赐姓宠臣之一,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武承嗣和来俊臣当下一合计,以吐蕃犯边为名,推荐岑长倩出征吐蕃,将他暂时调离朝廷。岑长倩率军刚一离京,来俊臣立即下手,逮捕了岑长倩的长子。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养尊处优的宰相公子一旦如虎似狼的酷吏手里,便如同送进厨房的鹿,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在来俊臣的酷刑逼迫下,不仅供出了岑长倩和格辅元,更招认有包括著名书法家欧阳询之子欧阳通在内的数十位朝臣,都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来俊臣立时上奏,岑长倩等人相互串联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储的根本原因,实际上是为了确保李旦的皇嗣地位,以备日后复辟李唐。

  来俊臣不愧是精通心理学的大行家,这句话正好刺入女皇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是对生老病死无法逃脱的恐慌和担忧,百年之后幼子即位江山易主的不安与不甘。岑长倩曾是她的宠臣,然而归根到底除了自己她不曾真正地信任过别人,对于人性的恶她了解太透,从来不抱任何幻想。裴炎、刘祎之……太多的前车之鉴,曾经的盟友在最后一道底线前决裂,任何一点点怜悯和温情都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可以错杀,不可放过!御座上的女皇再一次抽出血刃,多年以来,她就是这样成功的。

  岑长倩率领征讨吐蕃的大军一路西行,却在中途接到朝廷的命令回师返京,征衣汗迹未干,风尘仆仆,神都洛阳如一片巨大的阴影出现在疲惫的归人眼中。迎接他的是来俊臣派来的捕吏,武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代宠臣岑长倩就此锒铛入狱。当朝宰相、手握重兵的武威道大总管,赐姓武氏……这一项项荣誉和权位,都救不了他。谋反的帽子一旦压下来,这个人就死定了。

  不是没有试过抗争。面对酷刑,岑长倩表现出了比儿子更为坚强的意志,不管如何拷打,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有谋反的意图:“陛下已有皇嗣,魏王夺嫡于国不利,臣等据实上奏绝无谋逆之心。”审讯进行了数月,一直没有进展,来俊臣终于失去了耐心,将岑长倩、格辅元、欧阳通等数十位朝臣全部处死,伪造了口供和签名,上呈女皇。

  消息传开,举世皆惊。就因为反对立魏王为嗣,两位宰相和数十位朝臣的性命,便如同草上之露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武承嗣借案立威,人人震惧,风头一时无两,他的米饭班主圣神皇帝武照却陷入了沉默。以她的性格,岑长倩一旦下狱也很难逃得性命,可是事情很明显是武承嗣利用她的权力欲来铲除异己。一向都只有她利用别人的,现在却被别人利用了,女皇的心里,也不禁有些异样的感觉。

  然而武承嗣得意非凡,初试锋芒便大获全胜很让他有点飘飘然,女皇更特许王庆之可凭印纸随时求见,还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王庆之得令,于是屡屡求见,力呈立武承嗣为皇太子的重要性与必要性,说到激动处大哭、撞柱、寻死,不一而足,终于把女皇给惹翻了。武承嗣犯了一个大错误,把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的愚民政策用到了上司头上^_^

  小民没有拒绝的权力,这就决定了他们无法作出绝对客观的判断,即使是在现代民主社会中,他们也无法逃过媒体的轰炸。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北京新兴医院的不孕不育广告是我看到的最没技术含量最无美感的广告,我发自内心地痛恨它,甚至因此恨上了做广告的唐国强,但一遍又一遍的强力轰炸竟然也会记得它的名字,这是多么无奈的事!

  但对于当权者而言,情况就不一样了:真理重复一千遍都会觉得烦,何况是谎言,更何况对方本来就是玩弄这一套的行家。对于刚刚登上皇位正意气风发大展宏图的女皇来说,整天提醒她准备死后由谁继位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就像大亨刚娶了娇妻立刻被人关怀如何确定遗嘱一样,理智上可以接受,却受不了再三追问,而且是这种寻死觅活的追问。女皇叫来了凤阁侍郎李昭德,杖责王庆之一顿,给他个教训。

  杖指打板子,责指喝斥,按女皇的本心,是嫌王庆之太不知进退,略施薄惩,不过她找来的是凤阁侍郎李昭德。李昭德正值盛年,素以精明强干、不畏权贵著称,对武承嗣及一众跟屁虫们深恶痛绝,得此命令不禁喜心翻倒,叫左右把王庆之架出宫门外示众。纠集起来拥立武承嗣的请愿团见状顿时呆了,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李昭德冷笑,朗声宣布:“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今奉皇帝制予以惩戒!”左右高声应和,乱棒齐下,王庆之的口鼻渐渐沁出血丝,开始还有些挣扎,终于寂然不动,一探鼻息,竟然一经死了。这样的描述绝对没有夸张,通鉴的原话是“命扑之,耳目皆血出,然后杖杀之,其党乃散。”王庆之只是当时投机献媚以求富贵的众多小人物中的一个。他们之中,眼光准运气佳如傅游艺,也不过享受了半年的富贵,如王庆之这般“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占了大多数吧!除了视力不好跟错武承嗣这样的猪头老大之外,女主的喜怒无常天威难测恐怕才是根本原因。只是由来富贵险中求,王庆之既然有一步登天的雄心,就该做好将身家性命都置于赌桌上一把输光的准备,落到这个下场也算是为理想而献身了。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被当场打死,这样的视觉冲击力无疑极具震撼,人人心胆俱裂,苦心组织起来的百人请愿团就此一哄而散。武承嗣靠连杀两位宰相建立起来的威势,给李昭德一顿棍棒打得烟消云散,此后他虽然多番冲击储君之位,却再也没有联络游民请愿,应该是吸取了这次的教训吧^_^ 止不住得意的李昭德意气风发地回报武皇:“陛下放心,王庆之再也不会来打扰陛下了!”

  武皇心思一转,已知究竟,一震道:“你杀了他?”

  李昭德的神情,一如既往的轻松与佻达:“下人下手不知轻重,也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经打。”

  武皇霍然长身而起,凌厉的目光直直地逼向李昭德。

  李昭德含笑以对,甚至不屑于掩饰心中的快乐。

  四目相对,彼此都把对方看得通明透亮。

  毕竟令由己出,武皇心念数转间话终是难以出口,只能化作一声长叹:“昭德也不赞成立魏王为太子么?”

  “那当然。”李昭德坦率地说,“臣不明白陛下是怎么想的。天皇为陛下之夫,皇嗣为陛下之子,要是儿子都靠不住,那侄儿就更靠不住。”

  李昭德的话简洁明快,却直刺人心。对于报复心强疑心病重的武皇来说,世上原不存在信任和温情,她不相信这些东西。李昭德直指武承嗣之不可信任,远比夸奖一百句李旦天性纯孝更有效。不能忘记武承嗣的父亲是死在她手中的,令武承嗣一夜之间由官宦公子沦为罪囚尝尽白眼也是拜她所赐,不错武承嗣现在是对她毕恭毕敬,但无非慑于威势,惑于富贵,一旦失去这些外在的倚仗,他会真心地敬爱她么?

  已经被人刺中软肋,嘴上仍然不肯认输:“但王庆之说得也不无道理,江山不能给异姓人继承。”

  “皇嗣不是已经改姓为武了么?”李昭德永远是那么能言善辩,“陛下如果是为身后事打算,就更不能立魏王为太子了。儿子立庙祭祀父母天经地义,从来没听说过侄儿会立庙祭祀姑母的。”

  武皇语塞,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李昭德,反而在被李昭德慢慢说服,他说的每一句话,听来都是那么在理,确确实实地在为她着想。

  李昭德察言观色,知武皇已经意动,就差最后一根稻草了。“陛下身有天下,为天皇临终顾托,陛下若将天下传给武承嗣,他是否会立庙祭祀姑母不说,至少天皇是绝对得不到血食的。”

  提到已故的高宗,挑动起了武皇心底的最后一丝柔情。往昔的一切如流水般在眼前掠过,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他是她再出生天的恩人,是她迈向皇位的障碍,权力撕扯,心事浮沉,不管是爱还是恨,那都是一种深入骨髓、永难磨灭的感情。

  “你说得对,这些不能不考虑。”武皇以一声长叹结束了这次谈话,也终结了武承嗣第一次夺嫡的美梦。李昭德从此成为武皇眼中的红人,不久便超擢为宰相,自然,这更让武承嗣恨得牙痒痒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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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武承嗣还没来得及下手,李昭德已经抢先一步,密奏武皇:“魏王威权过重,不可不防,请陛下三思!”

  武皇一怔,有些不以为然。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向是她的忠实信条,但武承嗣有多少斤两她一清二楚,身后之事固然说不好,只要她活着一天,谅死了武承嗣没这个贼胆。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承嗣是我的侄儿,所以才会委之以腹心。”

  然而这点信心敌不过李昭德那堪比苏秦张仪的舌头。“姑侄之情怎比得上父子之亲。”李昭德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为了皇位,以子弑父尚且屡见不鲜,何况侄儿?魏王夺嫡失败,难免不怀恨在心,以亲王之贵复兼首席宰相之尊,陛下万事托之以腹心,一旦有变,只怕悔之莫及!”

  李昭德可谓洞悉人主心事。这话要是换了上官仪对高宗说出来,便是疏不间亲,宠臣怎比得上老婆重要?但武皇原本就是从亲人手里夺得帝位,这方面的防范之心自不可与他人相比,劝她放权或会置之不理,劝她抓权大多从谏如流^_^ 李昭德这一席话直听得武皇如醍醐灌顶,句句入心,矍然道:“有道理!若非爱卿提醒,朕几乎铸下大错!”

  于是天授三年(即如意元年,长寿元年,公元六九二年),武氏亲王武承嗣并武攸宁双双罢相。但同时又启用母亲杨氏一族的杨执柔为相,可见武皇依靠外家执政的心思并未改变,只是更加注意势力制衡,不再单纯地依仗武家人。虽贵为帝王,富有天下,却找不到一个足堪信任的人;纵有文武百官无数,所能相信依靠的也不过就是自己一人而已,不是不令人悲哀的。

  此番武承嗣夺嫡不成,反而连首席宰相之位也丢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谓完败。一打听居然又是李昭德干的好事,这个仇可就结大了。气急败坏的武承嗣赶紧跑到武皇面前去说李昭德的坏话(猪头就是猪头),可李昭德早已打过了预防针,武皇怎么还会听得进去?反而把武承嗣教训了一通:“自从我开始重用李昭德,晚上才能睡得着觉,不用那么烦心。昭德是为我分忧解劳,可比你强多了!”

  世上如果还有比被对手击败更让人吐血的事,就是事后米饭班主还数落你不如你的对手^_^ 悻悻然地退出来,看着紫袍玉带赫然已是三品宰相的李昭德,眉梢眼角都是放肆的讥诮和嘲弄,心里的郁闷就更别提了。

  事实上长寿元年前后正是李昭德宠遇最甚的时候,时人有云:“诸处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请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改张,不可胜数。”[2] 虽为政敌攻讦,不免有所夸张,但武皇确实对这位宠臣表现出了极大的容忍。文盲酷吏侯思止要娶妻,武皇命政事堂议之,李昭德仰天一笑:“是大辱国,是大可笑!”酷吏的狠毒,无人不惧,何况议婚是出自武皇之令,然而李昭德看不顺眼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言笑晏晏,百无禁忌。

  武皇好祥瑞,天下皆知,不断的有人敬献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求取封赏,李昭德偏偏对此不以为然,而且不止于腹诽,很讨人厌地喜欢当众揭露。有人从洛水里面捞了一块有红点的白石,忙不迭地跑来献宝:“虽是顽石,却有赤心。”

  李昭德冷笑,也不管是不是在御前,当着皇帝及一众朝臣喝斥道:“胡说!这块石头有赤心,那其它石头都像谋反了?”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开怀大笑,就连皇帝都给逗笑了。然而只要想一想在一个翻脸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帝王面前,指出所谓天意祥瑞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骗局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就不能不佩服李昭德的胆量和机智。

  要知道,那是酷吏当道、告密成风的时期,武皇称帝的头几年正值酷吏政治血腥的巅峰。朝臣们每天上朝与妻儿的道别都可能是一次诀别,以至于在宫门守卫引导官吏入见皇帝的宫婢嘲讽地将他们称之为“鬼朴”,意思是“又有送死的来了”。神都洛阳的制狱衙门丽景门,也被称为“例竟门”,入此门内,再无生天。

  骑射天下第一兼有平越王之乱大功的高句丽大将泉献诚,因拒绝来俊臣的索贿,被逼自杀身亡。

  嗣圣宫变勒兵入宫参与废中宗密谋因而赐姓为武的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被来俊臣不问一款,以乱刀斫杀,枭首于市,事后伪造罪名上奏,无人敢言。

  生性谨慎、上朝时每次站立的地方都毫无偏差的名臣魏元忠,每隔三、四年就会被酷吏构陷,罪当弃市,又每次到刑场上被皇帝特赦……

  这个名单还可以拉得很长,而宰相身为百官之首,位高权重,尤为武皇所忌。用一例简单的数字来说明:从武皇临朝称制开始算起,一共用过七十五个宰相,每人平均任期三个半月,其中百分之六十被贬杀,她自己亲手选拔的宰相被流被杀的也有二十四人,熬到她下台还有平安保住性命的宰相仅有四位。

  武周朝任相时间最长并且善始善终没经历什么波折的宰相有3位,头一位是以谄媚出名的“两脚狐”杨再思,知政十余年,留下的名言就是“莲花似六郎(武皇男宠张昌宗),非六郎似莲花”。

  第二位是为相六年余的苏味道,此公为文章四友之一,文采颇为不俗,可惜做官讲话就像和尚打机锋,要他拿主意满口的外交辞令,可即是不可,不可即是可,凡事无可无不可,留下个成语叫做“模棱两可”。

  第三位便是为相五年的娄师德,信奉的哲学是“如果别人吐你一脸唾沫,不要生气,不要擦去,要等唾沫自己慢慢干,这样别人才能出气,你才能不得罪他。”后世衍生的成语便是“唾面自干”。

  李昭德很荣幸的和后面两位宰相是同事,一位模棱两可,一位唾面自干,他就是想不拿主意也不行了,何况他还是那样飞扬跋扈的德性^_^

  不必因此而鄙薄苏味道和娄师德的失语,对前文还有印象的朋友,应该记得高宗时期面对吐蕃的节节进逼,四十九岁还跛了一条腿的娄师德,毅然弃文从武,头扎一条红布带,应征猛士,八战八捷,保住大唐西陲的安宁。只是在战场上英勇无畏一往无前的将军,却也害怕酷吏的构陷,君王的猜忌。突厥克星程务挺的下场,名将杀手黑齿常之的陨落,……太多的前车之鉴,足以让娄师德心生警惕。在那个诬告成风人兽莫辨的年代,自始至终不曾通过陷害他人来求取富贵,只是一味的委屈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好苛责的,何况他还举荐了一代名相狄仁杰呢!

  然而仍然是难过的。当雄鹰小心地收敛起羽翼,唯恐被篱笆上的荆棘所刺伤;骏马被套上鞍辔,不安地局促于槽厩,金戈铁马壮怀激烈的武士,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匍匐在万乘之尊的脚下。这其实并不是娄师德一人的悲剧了。从自媚于上的卫青,恂恂然似不能言的李靖,再到后世郁郁而亡的狄青,屈死风波亭的岳飞……要明哲保身全始全终,便只能放弃自己的骄傲和个性。“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从晚清诗人蒋智由的这句诗里,我们可以听到一个民族从历史深处传来的那一声叹息。

  只是在这样万众钳口令人窒息的政坛空间里,李昭德的倔强和放肆就显得更加可贵。不可一世的圣神皇帝照样惹,闻风丧胆的瘟神来俊臣照样骂,杖杀王庆之,黜退武承嗣,后来还收拾了侯思止,这类事中的任何一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但他毫不在乎地做了,事后还快乐地扮一个鬼脸,仿佛对他来说,人生的乐趣,就是跟死亡赛跑。一直不太理解武皇为何会如此偏爱李昭德,即使只是短短的几年。武皇的宠臣大多是谨慎内敛的,如以前的刘祎之,如后来的狄仁杰,李昭德却是个大大咧咧、惹是生非的主儿。或者是看多了太多的唯唯诺诺,李昭德那有点尖锐的直率反而让武皇感觉新鲜吧。在阴沉静默的武周朝堂上,他那明快爽利的笑,如同一道划破天际的虹。

  只是李昭德虽然能够挫败武承嗣的夺嫡之谋,却无法消弭武皇对儿子根深蒂固的怀疑和猜忌。外贼易去,心魔难除,作为天然的皇位竞争者,李旦即使再逆来顺受,也不能让武皇彻底放心。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让他最痛彻心肺的打击,不是来自于武承嗣这样的政敌,而是源于一次莫名其妙的飞来艳福——武皇身边的一个侍女看上了他,仅仅是个侍女而已。

  注:

  [1]《旧唐书*李昭德传》:“自我任昭德,每获高卧,此人是代我劳苦,非汝所及也。”

  [2] 见前鲁王府功曹参军丘愔弹劾李昭德的上疏

  李唐皇族的遗传基因大概不错,俊男美女的比例极高。一向吝惜笔墨的史官也往往会荡开一笔,称赞他们的风雅和俊美。史称章怀太子贤“容止端雅”,懿德太子重润“风神俊朗”,形容安乐公主李裹儿的竟然是“姝秀辩敏”“光艳动天下”,印象之中《后汉书》里面谈到盛装华服的昭君也不过是“光明汉宫,竦动左右”而已。看来安乐公主虽然蛇蝎心肠得让人怕怕,但也同样是位艳光四射的绝色美人,否则中宗也不会这么宠爱她了。

  史书上没有具体记载李旦的容貌,只称他谦恭好学,雅淡温和,不过生子如李隆基“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想必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落难皇子,沉静内敛,彬彬有礼,自有一种奇特的吸引。李旦对他伟大的母亲极为恭顺,请安问好不敢稍有差池,一来二去,竟惹动武皇身边的户婢团儿春心萌动。所谓户婢,就是掌管宫中门户负责引导人觐见皇帝的宫女,团儿心思灵巧,能说会道,颇得武皇看重,一向自视甚高,希望能攀上高枝,脱离宫婢的身份,而她看上的这位贵人,不巧正是皇嗣李旦。可怜的李旦早已被母亲炮制成惊弓之鸟,哪敢再去招惹这些女王蜂?任凭团儿百般勾引,只诈做不知,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之入定。女色狼泡帅哥半天没能得手,不禁大为不满。不满这个词还太轻了,事实上,团儿怒了。

  于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一幕发生了。从来只有少爷调戏婢女不成恼羞成怒百般刁难,到了武周治下居然变成婢女骚扰少爷不成设计陷害(嗯嗯,还是皇子)。不过团儿还是舍不得伤害心上情郎的,一口怨气全喷到了李旦身边的女人身上,好比现在被老公抛弃的怨妇,大多是怪狐狸精不好。按照团儿的想法,自己这么才貌双全容华绝代(人太自恋了没办法-_-|||),皇嗣怎么会不喜欢,一定是他身边的醋坛子作怪。李旦的正妃为刘氏,原本应该是皇后的,现在跟随老公降为皇嗣正妃,生长子成器及寿昌公主和代国公主。另有德妃窦氏最为得宠,生有唐明皇李隆基及金仙、玉真二公主。两人都是出身名门的淑女,守着老公孩子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怎知竟然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一个宫婢。团儿给她们炮制的罪名也够厉害的——施蛊诅咒女皇,罪当灭族!武皇身边一个侍女都这么强,实在让人不能不佩服。

  “她们对陛下早已怀恨在心,夜夜都施法诅咒陛下早死。”明知道这话一出口就是若干人头落地,竟为了莫须有的事情陷害无辜,真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怎么会这样狠毒,只能说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吧。

  武皇听了之后,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甚至连追查的意思也没有,就把事情压下了。团儿的心里不禁有些忐忑:难道说武皇并不相信自己?还是她并没有把这当作回事?

  武皇的确没有把这当作回事,确切地说,她没有把两个媳妇的生死当作回事。用得着查么?杀了算了。

  正月初一,武皇亲临万象神宫,破例启用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梁王武三思为终献。两边高奏起圣神皇帝御制的神宫乐,九百名舞姬随乐起舞,不时伏地摆出各种字形来。这是武皇自制的新鲜玩艺儿,有点像现在的大型团体操,随着音乐变换队形,一会儿都举起黄牌组成标语“申奥成功”,一会儿把黄牌反过来变成绿牌,字样也变为“相约二零零八”。武周时代当然不流行这种标语,无非是排成“福”、“寿”、“武周江山万万年”之类。时代过去一千年,人类的想象力还是那么贫乏-_-|||

  热闹的场面只能更凸显出皇嗣李旦的尴尬,这样大型的庆典,武皇竟然选用两位武家人为亚献和终献,丝毫没有他的份儿。这无疑是个清晰的信号,藉着初冬冷冷的空气传达给了众位朝臣:——皇嗣在皇帝的心里,原来不过如此。玉堂金马、花团锦簇中照见李旦那有些寂寞但仍然谦恭的微笑,他早已习惯母亲加诸在他身上的种种羞辱,只是没有想到,一场灾难正悄悄地向他袭来。

  次日清晨,他的妻妾刘氏和窦氏照例去嘉豫殿向皇帝也就是她们的婆婆拜年问安,然后……

  没有然后。

  ——她们再也没有走出那华丽而阴森的宫门。

  据说,她们有顺利地觐见皇帝,但之后便无人见过她们的影踪,也无人知道她们的下落。两个金枝玉叶的贵妇人,就这样离奇地人间蒸发了。

  换句话说,二妃是在向皇帝贺年请安完毕退出时遇害的,但她们的尸体是如何处理的,却一直是未解之谜。若干年后,已登基为帝的睿宗严查细究,把嘉豫殿的每一块地皮甚至屋顶都翻了过来,也没能找到她们的尸骨,只得用她们常穿的衣物在洛阳城南招魂礼葬。

  刘妃为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以温柔孝顺著称,高宗李治亲自拣选为爱子嫡妃,并大宴宾客,欣慰地道:“我儿阿轮最小,特所留爱,比来与选新妇,多不称情;近纳刘延景女,观其极有孝行,复是私衷一喜。思与叔等同为此欢,各宜尽醉!”[3]可见对这个儿媳颇为满意。

  窦妃的出身更为高贵,是著名的虏姓高门扶风窦氏,即北周武帝外甥女唐高祖太穆皇后窦氏的家族,族人将相辈出,联姻帝室,唐以来最为贵盛。史称窦氏“姿容婉顺,动循礼则”,应是位风姿柔媚,婉约娴静的丽人,却莫名其妙地遭此横祸,成为继周王显嫡妃赵氏之后又一位惨死在武皇手里的儿媳,连尸骨也没有留下。

  刘窦二妃其后都被追谥为皇后,但对这两位薄命女子而言,生前富贵固然零落如草上之露,死后的尊荣也寂寞如陌上之花。她们的凄惨遭遇,因为涉及皇家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而被刻意回避,遗落在风沙和尘埃之中。那灵动的眉目,那温柔的笑语,大概只能在她们的孩子心中,还能留存一抹淡淡的悲哀的旧影吧。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远避政事只求在温柔乡中忘怀一切的李旦,一夜之间妻妾双亡,世事之离奇与荒谬,如上演鬼片:凄迷的晨雾中,飘来一盏幽冷如鬼火般的宫灯,便永远带走了他心爱的女子。

  赚人眼泪的鬼片不会这样结束。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宁采臣,也可以在大侠燕赤霞的帮助下,鼓足勇气努闯鬼蜮,大战黑风老妖,救出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李旦不能,不敢。因为他要面对的是他的君王,他的母亲。

  论公,她是一国之君;论私,她是李家的族长。论能力,她杀死他容易得如同杀死一只蚂蚁;论义理,儿子不能为媳妇违逆母亲。

  被誉为最伟大最无私的母爱,一旦沾染上权力的毒液,竟然会扭曲到这个地步,真实的历史,远比影视剧更残酷。

  旦只能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无可忍也要忍!

  李旦严令东宫诸人不得谈论刘窦二妃之事,也没有举行任何超度仪式或纪念,每天举止如常,神色仍然平静,仿佛这两个活色生香的女子从来就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每日的生活如上演活剧,要怎样的毅力才能压制住心底的哀伤,要怎样的努力才能控制住双手不再颤抖?

  面对着母亲凌厉得似要看透人心的目光,旦垂眉敛目,驯服如故。不管武皇是否真的相信旦遭此大变竟会没有一丝怨言,起码她没有找到动手的理由。

  然而窦妃的母亲庞氏却没能沉得住气。这位惊慌的妇人担心祸延家族,于夜里焚香祈祷全家平安,被恶奴告发,说她在为女儿诅咒皇帝,罪当处斩。

  考虑到窦氏家族与李唐皇族世代联姻,贵盛无比,有理由相信这样严厉的判决是武皇有意为之,本来就想找机会铲除这个重点防范对象,有司不过希旨而为。事实上主审此案的监察御史薛季昶便立刻被武皇提升为门下省给事中。

  圣意已经如此明显,眼看窦家立刻面临家破人亡的大难,窦家人拼死一搏,求见侍御史徐有功讼冤。在那酷吏横行的年代,他是唯一一个敢冒险和酷吏斗争,甚至当廷直谏驳回武皇圣旨的廉吏。

  徐有功,外号“徐无杖”,因他在州县做了三年的法官审案竟然没有一次动用刑罚。他不仅是唐代最著名的法官,也是整个中国法制史上罕见的屡屡驳回皇帝诏旨、敢以生命去捍卫正义的清官。在审理越王谋反一案,有人替李冲收私债又通书信,徐有功认为他并非魁首,而是支党,因此不应处死,惹得一心想杀人立威的武皇怒气冲冲。这个大胆的家伙,竟然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给武皇上了一堂法制课,援引各条条款款说明什么是魁首,什么是支党,两人在朝堂上唇枪舌战,激烈交锋,吓得一众文武脸色发青。最后的结果是武皇收回成命,该人得以免死,徐有功的大名也不胫而走。

  在明确了解到皇帝的心意之后,徐有功已经是窦家人最后的希望。然而判决书已经下达,庞氏也被押赴刑场,千钧一发之际,徐有功快马传牒有司暂缓行刑,他出手了。

  ——为了维护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无辜人士,这位从六品下的芝麻官侍御史,再一次大无畏地挑战皇权。

  注:

  [3]《旧唐书*高宗本纪》

  为庞氏鸣冤的奏章很快送呈武皇御前。徐有功,她记得这个名字。事实上,她根本没可能忘记:裴炎之后,他是唯一一个敢在朝堂上和她硬碰硬争到底最后迫她收回成命的人,然而裴炎是首席宰相、顾命老臣,而徐有功只是一个从六品下的侍御史而已。那是个淡定如鹤的男子,眉宇间却自有一种志不可夺的坚毅神采,任何场合都不见他失礼,但任何压力都不能让他低头,即使面对万乘之尊的雷霆之怒,也仍然神色不变侃侃而谈,言辞谦恭却字字入心,既让她敬佩,却又感觉愤怒,一种可以征服天下却无法征服眼前这个人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面对徐有功的屡屡违旨,武皇有些不耐烦了,一而再,再而三,当皇帝的权威是纸糊的么?大笔一挥,以徐有功与庞氏同党通谋,判处绞刑。她要徐有功为他的胆大妄为和多管闲事付出代价,她要看着这样一个倔强傲岸的男子怎样在死亡的重压下露出丑陋的本相,那钢铁般的外壳怎样被撕碎扭曲,所有的骄傲和坚持象阳光下的薄冰一样迅速融化。多年以来,她早已看惯这样的演出。

  然而徐有功做出的是第三种反应。听到这个消息,他既不曾痛哭流涕后悔莫及,更不曾恐惧不安摇尾乞怜,静静地站立当地,唇边居然又慢慢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原来如此。死就死吧,世上岂有永远不死之人?”他洒然微笑,如释去身心重负,照旧回家吃饭、睡觉,就连离去的步伐,亦是同样的轻松自如。

  无法想象那一抹微笑给武皇带来的震撼,不过史书上的一些记载让人颇觉有趣,称有人认为徐有功的镇定自持只是公开场合勉强装出来的,回到家里一定会露出本相,于是跑到他家里偷 窥,发现他已经沉沉入睡。严重怀疑这个心理阴暗的人就是武皇,派人监视大臣的举动密切注意事态发展这种事,圣神皇帝既不是第一次做,也不是最后一次^_^

  并不相信儒家人性本善那一套,但见过太多黑暗面的武皇,面对徐有功这样的耿介之士,应该也是感慨丛生的吧。少女时代就进入九重深宫,靠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一路厮杀过来,早已经变得心如铁石,但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正义伦理总会潜移默化地给人以影响,事事从利益出发,并不妨碍她对正邪是非的判定。甚至也有这种可能,见惯了太多口是心非之徒,武皇反而会对真正的君子越发敬重吧,如同已经习惯在冰天雪地里跋涉的旅人,内心深处仍然贪恋着炉火的温暖。总之,武皇再次召见了徐有功,态度仍然凌厉,劈头就问:“卿近来审理案件,为什么错放了那么多人!”

  徐有功再拜,恭敬地答道:“臣下失察放错了人,是人臣的小过错。然而对生命的怜惜和慈悲,却是王者的大德,请陛下三思。”

  武皇沉默,久久未发一语。

  不久案情重新裁定,庞氏得以免死,与三子同流岭南。这件事还有一个背景,团儿的奸谋被人告发,盛怒的武皇杖杀团儿,但徐有功仍然被免职为民,——骄傲的皇帝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失。

  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那么也不过就是戏台上屡见不鲜的故事之一,直言敢谏的忠臣如何凭借自己的正直折服了骄横跋扈的皇帝,自己付出惨痛的代价之后,终于救出了无辜人士,奸人也得以授首。我们除了赞叹大臣的浩然正气之外,学到的也就是专制统治如何黑暗之类的类型化说法。这么贴标签当然也不能算错,但以此来概括武皇和徐有功之间的关系却有简单化之嫌,两年之后,武皇再度启用徐有功,武皇任命的意图以及徐有功当时的反应,都颇值得一述。

  那时已是万岁通天元年(公元六九六年),武皇发六道使大杀岭南流人,自感危险人物已经给消灭得差不多了,政局趋于稳定,于是先后贬黜来俊臣,诛杀侯思止、万国俊等酷吏,重新任命徐有功为侍御史。次年,来俊臣也被诛杀,至此酷吏政治基本结束。从索元礼、周兴起一干迎奉圣意求取富贵的酷吏全部遭到了生死族灭的下场,而徐有功却声誉日隆,步步高升,官至司仆少卿荣显善终,年六十八岁,武皇特赠司刑卿,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法院院长了。李唐复辟之后,庞氏之子为报母恩甘愿以自己的官职赠与徐有功的后人,其五世子孙徐商,官至太子太保,商子徐彦位登宰相,封齐国公,世代荣显,可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了。

  对比酷吏和徐有功的不同结局,我们很难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来解释武皇的驭下之术。对于一干希旨献媚的酷吏她表现得异常冷酷决绝,兔死狗烹毫不留情,对于徐有功却是敬之重之,以至于有些畏之的。在社会稳定的时候,她明知道徐有功奉公执法必定会常常拂逆自己的心意也坚持启用;而在需要打倒政敌的时候,就算摆明了徐有功是无辜的也依然削职为民。在杀人刀和活人剑之间,她只是根据时势来做出她认为合适的选择。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有功也只是武皇用来平衡酷吏政治、维护法制不致崩溃的棋子罢了。这情景颇类似唐太宗把魏征树立成谏臣的标兵,其实太宗在日常行政工作中更多地是听取房玄龄等人的意见,但他需要魏征的耿介之言来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而大唐的建立也有太宗一份功劳,先天的优势决定了他在曲己纳谏方面可以做得更漂亮,他对魏征越礼重越容忍只能越增加他的威望。而大周朝的先天不足决定了徐有功无法得到如魏征般的礼遇,因为武皇必须强化别人对她权威的承认和服从,如果人人都像徐有功那般认死理地一再驳回她的旨意,她这个皇帝还怎么当得下去!就算是心里再敬重,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也只能牺牲一下徐有功了。就是这一点政权合法性的问题,决定了武皇和徐有功这对君臣不能如太宗和魏征般的相互成全,而君臣遇合的佳话,也只有到了武皇年高对于世事不再执著之后才能实现了。

  然而徐有功的反应却令人诧异。这个可以含笑面对死亡的硬汉,却在接到任命书时忍不住流泪,坚决不肯上任。他叹息着道:“麋鹿在山野间自在遨游,生命却系于庖厨之手,时势如此,无法可施。陛下如今任命臣为侍御史,臣必定要守正执法,总有一天会触怒陛下,坐罪枉死,请陛下收回成命!”由这段话可以看出,徐有功已经看透当时的官场险恶以及武皇给自己派定的角色,也清楚地预见到了自己公正执法的必然下场,纵然坚毅如他,也忍不住悲伤泪落。这也许有损他的硬汉形象,却让人看到了一个更为真实的徐有功。原来他并不是神经大条到不知死亡为何物,他热爱生活,珍惜生命,宁愿躲入山林中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小民,避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可是这个人的责任感实在太要命,只要他坐在法官那个位置上,就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手中出现冤案,不能坐视无辜人士被杀,为此,他不惜自己慨然赴死。

  生命是可贵的,属于人类只有一次。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目的,如同余华小说《活着》中的福贵,不管经历多少辛酸和屈辱,还能看见太阳再升上来就是好的。也有不少我拿青春赌明天的冒险家们,为了富贵和荣誉,甘冒奇险拿命去换,以无价的生命去追逐那些过眼云烟似的身外之物。当然,世上也有至情至性的人儿,甘愿为挽救亲人或者爱人的性命而舍身,可是象徐有功这样为了挽救素不相识的人而一再自蹈险境的人,实在不多。虽然他丝毫不会武功,也足可被称为侠之大者了^_^

  徐有功一生,处理案件六七百起,受他深恩得以活命的人足有上万之众,为此他成为酷吏的眼中钉,几度身陷牢狱,两次削职为民,三次被判死罪,然而松柏志向,冰雪节操,始终不移,仁心侠骨,世所同倾,在当时便被誉为“四海之内,绝无仅有”的奇男子,认为古之贤者如西汉张释之比起他来也大大不及,当人主雷霆之震而能全仁恕,“千载之下,一人而已”。

  仅抄录一段当代人对他的评语吧:

  ——“有功耿直之士也,明而有胆,刚而能断。处陵夷之运,不偷媚以取容;居版荡之朝,不逊辞以苟免。来俊臣罗织者,有功出之;袁智弘锻炼者,有功宽之。蹑虎尾而不惊,触龙鳞而不惧。凤寺鸱枭之内,直以全身;豹变豺狼之间,忠以远害。若值清平之代,则张释之、于定国岂同年而语哉!”走笔至此,且为徐公一拜,向这位大智大勇坚毅沉静的奇男子,致以千年之后的敬意。

  在徐有功不计生死的犯颜直谏下,庞氏得以免死流放,团儿的奸谋也被人揭破,事情至此总算真相大白,刘窦二妃原来确是无辜惨死。武皇见了儿子李旦不免有些尴尬,但帝王的思维毕竟与常人不同。平民百姓要是知道亏待了儿子,必定万分歉疚,加倍疼爱以弥补儿子所受的委屈。皇帝想的却是我无缘无故地杀了他两个妻妾,这小子焉有不怀恨在心之理?嗯,一定要加倍防范才行@_@ 这种做法从人情上来说绝对冷酷,从现实的角度上来看却绝对理智,做皇帝真是一项违反人性的职业吧。

  可怜的李旦,交出皇位后的短暂安宁日子就此结束,重又回到被严密监视的囚徒状态。两个月后,前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未经武皇允许私下探望李旦,引起武皇疑忌,破例动用法外之刑,以私谒皇嗣罪腰斩于市。腰斩是一种将人犯从腰部斩为两断的酷刑,刑具的模样可参看《包公案》里的龙虎狗三式铡刀,比起唐代法定死刑斩首和绞刑来说,人犯所受痛苦更甚,一般多用于罪大恶极之徒。武皇此举,明白地显示出杀一儆百的决心和强悍作风,百官震慑,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去探望皇嗣,李旦接触文武将相的途径被完全斩断。睿宗五子原本和武氏族人一视同仁地封王开府,现在也全部降为郡王,女儿一律降封为县主,随父幽禁于深宫之中。武皇对他们的看管颇为严厉,到庭院里去散步也是不允许的。对比她对诸武的纵容维护,可见武皇的心思已经由维护武李平衡,转向了完全偏袒武氏一族。

  唐明皇李隆基时年九岁,号为临淄王,母亲窦德妃被杀后由豆卢贵妃抚养长大。上有武皇疑忌,下有诸武陷害,处境十分险恶,“母后虐国,诸吕擅衡。嗷嗷谗口,肤谮日炽。”[4] 但睿宗真是个很好的父亲吧,豆卢贵妃也够贤良淑德,把外间的风风雨雨全都挡了下来,尽量不让孩子们受到影响,以至于日后明皇回忆起童年,竟然只记得兄弟间的孝悌和父母的慈爱(明皇视豆卢贵妃为养母),全然没有李贤之子玢王守礼那样不堪回首的凄酸。或者唯有远离丑恶的政坛,才能学会珍惜亲情吧,李旦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子女的教育上,调教出一个个色艺双全的儿子^@^宁王宪的玉笛,明皇隆基的羯鼓,岐王范的书画音律,日后都化为点缀盛唐壮歌的绝美音符,而五王之间的友爱孝悌,也成为帝王之家一段罕见的佳话。想想当日李旦夫妇委曲求全上下打点,苦心维系一个母慈子孝的假象,只为了让孩子能在一个相对宁静平和的环境下继续嬉戏学习,父母一片爱子之心,不是不让人感动的。武皇御明堂开家宴,一众小皇子小公主天真烂漫地献歌舞为武皇贺岁,祝愿“神皇万岁,子孙成行!”不知武皇听到孙子孙女以稚嫩的嗓音说出这句贺词时,内心深处是否也有所触动呢?

  然而她已不能回头。立足在天与地之间,立足在古往今来所有女子从未达到过甚至从未梦想过的巅峰,她踌躇满志地醉心于自己心目中的宏伟蓝图,将一切尘世的情感都视为牵绊斩断灭绝。

  魏王武承嗣不失时机地率领五千人上表请加尊号“金轮圣神皇帝”,按照佛家的观点,菩萨成为转轮圣王后乘坐的车子有金银铜铁四种质地,分别称为金轮圣王和银、铜、铁轮圣王。金轮圣王统治四天下,其余圣王依次递减为三、二、一天下。这是将武皇视为菩萨皇帝,威统大地之转轮圣王了。

  武皇欣然接受了这一尊号,身着天子冠冕,亲御明堂,凌虚御风,尊贵如神。这一年,她已经七十岁了,然而雄心(或是野心)不因岁月的流逝而稍减。她相信她有能力将一切梦想都变为现实,只要她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大周朝必会万世流传,她从来没有失败过,这一次也不会。

  于是,在幽禁了李旦父子之后,武皇下令废除各州举子学习《老子》的法令,要求改学武皇御撰的《臣轨》,进一步从民间清除李唐皇族的影响力。

  李旦颤栗地望着他非凡的母亲,他每一天都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地狱的最深处,醒来后才发现还有更糟糕的在等着他。他不知道在母亲的计划中是否也包括把他一并清除,只感到母亲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凌厉,眸子里的温情越来越少,猜忌和疑虑越来越浓。或者,在母亲的眼里,看到的已经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血,而只是一个随时会威胁她皇位的政敌罢了。

  神皇母子间的微妙变化被有心人悉数看在眼中,一纸状告皇嗣谋反的表章立刻呈到了武皇御前。而武皇选定主审此案的官员足以让李昭德等所有忠于李唐的朝臣心惊肉跳,那是武周朝整整一代人的噩梦——天使般面孔,魔鬼般狠毒的酷吏之王来俊臣。

  注:

  [4] 《睿宗豆卢贵妃墓志铭》

  来俊臣长相阴柔俊美,举止斯文有礼,且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常常能一眼看出他人心灵深处的欲望和弱点。他的言辞亦具有同样刺透人心的魔力,跟其他粗鲁不文的酷吏不同,来俊臣话语不多却简洁有力,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不时可以见到智慧的闪光,宛如沉思的哲人,配以他谦虚诚恳的态度,不知底细的人只怕会立刻引他为知己。聪明、冷静、忠诚、俊雅,这便是时人对来俊臣的第一印象。据记载,来俊臣雍容美貌,巧辨似智,巧谀似忠,俨然忠赤之士,有谁会想到这个优雅秀美的男子,竟是个极端残忍嗜血的恶魔呢?[5]

  有人曾经这样评价来俊臣: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坏人,或小说里的恶棍,只要跟来俊臣一比,都会黯然失色,只因任何恶霸如果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多少都能发现人性的流露,只有来俊臣,要说他连一丝人性的痕迹都找不到,也绝不过言。这个人似乎对生命本身就有种极端的仇恨,他人的痛苦只能让他感到刺激和兴奋,恶事做尽却找不到一星半点的内疚感。常常疑心这种人大概是天生血液中就含有某种暴力因子,后天的经历不能给他丝毫温暖,又正逢武周时期的绝佳舞台,外因与内因相互作用,共同打造出这名有如罗刹化身的天下第一酷吏。来俊臣出身卑微,是个父亲都搞不清楚是谁的私生子,在一个赌徒的家庭里长大,小时候小偷小摸,大了便拦路抢劫,顺理成章地锒铛入狱,成了一名死刑犯。

  赌徒性格在这一刻起了作用,不甘在狱中等死的来俊臣要求上书告密,刺史正是李唐皇族东平王李续,对这个妄言告密以求脱罪的小人做法颇为反感,杖责一百依旧遣送回牢。风水轮流转,转眼到了天授年间,武皇称帝大杀李唐宗室,东平王李续也成了倒下亡魂,来俊臣认为机会又来了,再次上书告变。此时已经不是大规模鼓励告密的时候,但或许是他的身份太过特别,来俊臣仍然受到了武皇的破例接见。一个卑微低贱的死刑犯头一次得见天颜,却表现得十分得体,伶牙俐齿地把他被捕说成是东平王李续刻意打压诬陷,幸好李续被武皇铲除,如他这样含冤入狱的升斗小民才有机会逃出升天。他说得言之凿凿却并非全无漏洞,问题在于武皇对真相并不感兴趣,她只对这个人机敏的应答能力和非凡的政治嗅觉感兴趣。他会是人才,而且还是个死囚。如果能够把一个人从死亡中解救回来并授以官位加以提拔,他必然会感激涕零永远地效忠于她。圣神皇帝大笔一挥,死刑犯顿时绝处逢生还坐上了八品官位,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春!可惜这春天只是针对来俊臣个人而言,在今后近十年里,这个笑容温和举止文雅的年轻人,将让整个帝国的人为之颤栗。

  注:

  [5] 《朝野佥载》:“又问:‘洛阳令来俊臣雍容美貌,忠赤之士乎’答曰:‘俊臣面柔心狠,行险德薄,巧辨似智,巧谀似忠,倾覆邦家,诬陷良善,其江充之徒欤!蜂虿害人,终为人所害。’”

  今天开始正式续帖,好久没写了,又是我极讨厌的来俊臣,可能有点找不到感觉,大家多包涵。谢谢在此期间一直支持我的朋友,你们的鼓励是我让我决心写下去的最大动力,多谢!

  正文:

  武皇重用酷吏早在垂拱初年,而来俊臣至天授元年方获提拔,只能说是后起之秀,但他很快就展露出在刑讯方面的惊人天赋,交到他手里的案子没有办不下来的。也许是他做惯了犯人的关系,来俊臣对犯人生理和心理的承受极限了如指掌,并且不辞劳苦地针对每个犯人的特殊情况量身定做,对症下药,务必做到必有一款适合你。他会给你鼻子灌醋,耳朵塞泥或者干脆熏聋,然后把你扔进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地牢里,让你处于绝对无助的被遗弃状态里,剥夺你的视觉、听觉、嗅觉,让无边的孤寂和黑暗折磨得你发狂。如果你是生性高傲而有洁癖的读书人,他会刻意把你的牢房就寝处铺满屎尿秽物,不给你吃的喝的,饿得人撕破衣服掏里面的棉絮吃。对于来俊臣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非常温柔的刑罚了,他的名言是:“人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忍受痛苦,所以有必要选取他们不能忍受的刑罚。”(死之能受,痛之難忍,刑人取其不堪。)他想出来的刑罚,绝对匪夷所思,创意无限。比如说他看到家仆杀鸡,顿时构想出把犯人手足紧缚悬吊于梁上,刑卒在下面便可以把犯人转成一只疯狂的陀螺。为了纪念杀鸡给他带来的灵感,他把这种新刑罚命名为“凤凰展翅”。不能不说作为酷吏的来俊臣极具想象力和探索精神,就像被苹果砸着头的人多了,却只有牛顿能想出万有引力,看人杀鸡的也多了,有几人能想出“凤凰展翅”?显然来俊臣是把酷刑当一门艺术在看,他孜孜不倦地投入到这一神圣的事业中去,不断地钻研出各种新的刑罚,并配以优雅如诗的名字。让犯人高举重物跪在碎砖瓦上,沉重的压力会让碎片刺入骨肉,这叫“仙人献果”;让人立于高处,然后把他往下拉,这叫“玉女登梯”……来俊臣陶醉于自己的奇思妙想中,犯人痛苦的哀号更让他兴奋得发狂,他常常徘徊在刑房里面,享受着这对他来说如同天籁般的凄厉号叫,愉快地看着这些受尽折磨的可怜虫乖乖招供画押。虽然资历尚浅,但来俊臣办案的效率之高足以让他的老前辈们为之汗颜,他的声名已经传遍天下。

  来俊臣是虐待狂么?这似乎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但来俊臣并不愿意把自己当一门只懂得拷问的刑卒看待,从他的大作《罗织经》来看,自视极高的他视自己为心理学大师来着^_^ 他如此高屋建瓴地总结自己的理论:刑讯是讲究方法的,刑罚需要因人而异,贵在变化,不必动刑而用言语就可以杀人,才是真正用刑的极致。[6] 来俊臣没过多久就达到了自我追求的宗师地位,他根本无需出手,只要把各种刑具往犯人面前一摆,对方便立即魂飞魄散马上招供。可是这种驯服有时候仍然不能让来俊臣满意,因为他要的不只是你死,而是要你牵连诬告咬出更多的人来,往往就是你的至亲和朋友,那些你愿意付出生命去保护的人。所以,酷刑终究还是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来俊臣坦率地承认这一点,但并不为此犯愁,他的办法多的是,比如诬告。

  怎么做伪证,怎么收买证人,来俊臣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用他的话说,不必担心给人加罪没有名义,需要担心的只是君主有没有猜疑之心。只要他察觉出武皇对谁起了疑心,或者他自己看谁不顺眼,这个人便上了他的黑名单了。他伙同了几个酷吏同事,在全国各地收买了几百个无赖,一旦想诬陷谁,便指使这些无赖去告发,然后各地响应,互相作证,背景不同,身份不同,但口供都一模一样,足以定罪了。彼时相互交流不便,且人心到底纯善,史家写到这里已经震撼于来俊臣的狠毒与狡诈,现代社会要诬陷一个人哪儿有那么麻烦,只需要雇几个人甚至一个人在bbs上批发马甲就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了^_^ 高超的办事效率,非凡的罗织手段,配以他温文俊雅的外形和谦逊有礼的态度,来俊臣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得到了圣神皇帝的青睐,也得到了前辈们的一致好评,其中甚至包括一向眼高于顶的周兴。

  [6]《罗织经》:“刑有術,罰尚變,無所不施,人皆授首矣。智者畏禍,愚者懼刑;言以誅人,刑之極也。明者識時,頑者辯理;勢以待人,罰之肇也。”

  武皇的用人风格,百年之后诗人李白做了一个精辟的比喻:“天后用人如同小孩子买瓜,不辨香臭,只管拣大的挑。”(“天后任人,如小儿市瓜,不择香味,唯取其肥大者。”[7])她任用酷吏旨在肃清政敌,只要能达到目的一律破格提拔,根本不管你的资历、背景,甚至人种。索元礼便是波斯人,侯思止还是个文盲,愚昧无知,说话俚俗不堪,屡屡成为时人戏谑之资。而周兴积年老吏出身,怎么说也算法律界资深人士,在这些歪瓜裂枣中俨然已是鹤立鸡群,素来自负才华,瞧不起他的众位同僚,却独独对来俊臣青睐有加,除欣赏来俊臣的才能之外,也因为他们二人正好是同乡。来俊臣原本是个死囚,有得高枝攀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人前人后均执弟子之礼。他人本俊美,嘴巴又甜,一来二去哄得周兴心花怒放,引他为平生知己。周兴是武皇剪除李唐皇室的头号功臣,屡受制狱,大杀宗室,曾出面奏请废除李唐的宗正属籍,剥夺其皇室资格。武皇登基后论功行赏,对若干翊赞功臣予以赐姓武氏的荣誉,其中包括高宗病危助她夺取政权的宰相岑长倩,嗣圣宫变勒兵入宫废除中宗的羽林军首领张虔勖,希旨逼杀章怀太子的丘神勣,以及带头诣阙上表请求改唐为周的傅游艺等,而作为酷吏代表受到赐姓嘉奖的,便是周兴了。这一荣耀,就连武皇提拔的首位酷吏、薛怀义的义父索元礼也不曾得到。天授年间来俊臣刚刚步入仕途之际,正是周兴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一朝得遂青云志,春风得意马蹄疾。稳坐酷吏头把交椅的周兴自认是皇帝眼中红人,意兴飞扬,环视天下,真有着顾盼自雄、舍我其谁的感觉。可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旦攀登到了顶峰,也就意味着走下坡路的开始,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只因他伺候的主子是天字第一号难缠的圣神皇帝武照。依靠酷吏披荆斩棘终圆女皇之梦的武皇,在坐稳了江山之后,打算以一种仁慈亲民的姿态统治万民,正准备借他们的头颅来平息民愤。

  武皇在特地颁布给群臣学习研读的《臣轨》一书中,提出优秀的大臣遇到引起民愤的事情应该主动挺身而出承担责任,而让君主保持洁白无瑕的名声。不过有这么高觉悟的臣子着实不多,既然他们不识相,那只有武皇麻烦点自己动手了。反正这些酷吏都是心狠手辣泯灭人性之辈,死了也是该死,武皇没有半点犹豫,刀锋所指,头一个便是那位首先拥戴她为帝的傅游艺。

  傅游艺是武周革命过程中最为耀眼的人物,因其劝进有功,短短一年之中,他由一个小小的合宫县九品主簿,一跃而为三品宰相,官服由青而绿、自朱入紫,时人号为“四时仕宦”。傅游艺曾经诬告李唐宗室,又奏请诛杀岭南流人,因此后来被列入酷吏名单之中。李唐民心未失,傅游艺的首先变节为李唐旧臣所鄙;诛杀流人太过残忍,令天下人侧目;快速发迹引发同辈投机分子的嫉妒;而作为酷吏之中唯一入阁拜相掌控中枢的人物,则为皇帝本人所不容。象傅游艺这样的暴发户本来也容易飘飘然,某晚做梦登上湛露殿,便得意洋洋地告诉了自己亲信,立刻被告发,说他有反心。武皇即时作出反应,傅游艺下狱,不堪受刑自杀而亡,也算是报应不爽。此时距他神话般的发迹也不过一年多时间,真是一枕荣华已历尽,所炊黄粱犹未熟。

  第二个倒霉的则是首按制狱开酷毒之风的波斯人索元礼。作为武皇提拔的首位酷吏,索元礼虎狼成性,审一个人犯务必要他咬出数十百人,以此邀功请赏,于是周兴、来俊臣之辈,群起而效之,人人以杀人为能。索元礼权势最盛之日,连武皇的男宠薛怀义都拜他为义父,杀戮过甚,民愤极大。武皇便连走过场都省了,直接下密旨诛杀。

  接下来轮到了逼杀章怀太子的丘神勣,武皇假意责备他矫诏,贬黜外放,但不久便重新起用为左金吾将军,委为亲信,与周兴等人同掌制狱。琅邪王李冲举兵起事,丘神勣前往镇压,杀尽白衣请降的博州官民数千家,山川皆赤,尽现酷吏本色。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别人诬告他谋反,同时牵连入案的还有周兴。武皇毫不手软地赐死丘神勣,但对周兴还有一丝怜才之意,因为周兴的确在律法方面颇有造诣,当年便曾得到高宗嘉许,碍于他的流外官身份未能破格提拔。于是,武皇便把这桩案子交给了周兴的好友兼下属来俊臣办。

  [7] 《唐语林》

  来俊臣当然明白,武皇还是希望能尽量保住周兴的,可是在来俊臣看来,周兴的飞来横祸只意味着一件事:——自己上位的机会来了。母亲红杏出墙,和外人合谋让丈夫中仙人跳,父亲是赌徒兼无赖;从小偷鸡摸狗,长大杀人越货;为民诬告长官,做官草菅人命;对于来俊臣这样不是人的人来说,要他理解什么叫感恩图报未免太困难了一点。友情是用来背叛的,上司是用来出卖的,在来俊臣的眼里,只有一级又一级可以践踏在脚下的阶梯,而不是一个又一个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不过周兴的老辣和狡诘他有切身体会,如何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滴水不漏颇值得思量,来俊臣向来谋定而后动,何况这是他仕途上至关重要的一战,他要天下人都借此见识到他的智慧与手段,从今后他将是新一代的酷吏之王。

  时正值天授二年正月,神都洛阳的那个冬天格外寒冷。日色苍暝,天际晦暗,仿佛要下雪了,文昌右丞周兴审案方毕,偶立回廊,已觉凄神寒骨,不胜萧瑟。目睹这些天来同僚的凄惨下场,尽管他平日鄙薄他们的浅陋无知,亦不能不起兔死狐悲之感。周兴是雍州长安人,生长在天子脚下,自幼明习法律,早在高宗时代,其才华便曾引起皇帝的注意。他有条不紊的陈述着自己的见解,看到天子眼中闪动出激赏的光芒,却在知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黯淡下去。“可惜你是个小吏,可惜……”皇帝充满遗憾地留下这句话离去,让他呆立当场,怅然若失良久,良久。

  人们常以“官吏”一词来作为“百姓”的对称,其实“官”和“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大致相当于现代社会中的官员和公务员。唐高祖《武德律》定“士农工商”四民,其中的“宦途之士”即是指“官”,唐人称谓为“官人”,特指八品以上的流内官。而吏员则是指以流外杂任为主体的胥吏,待遇(可免除徭役)远远不能与流内品官的特权(免课役,赐俸禄,授职分田,可减刑赎罪等)相比,彼此之间存在着一道不易逾越的鸿沟,且随着时代的推移而不断加深。唐代吏的地位还算相对较高的,官僚政治成熟的宋代已经建立起完善规整的胥吏制度,明令胥吏不得朝参君王,参加科举考试;明清以降,胥吏则沦落到等同职役的地步了。

  而在胥吏制度尚未完善且大力宣扬任人唯贤的唐代,吏员鲤鱼跳龙门荣登仕途的机会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看一下官与吏人数为112:3522的悬殊比例,也可想象得到这条路会有多么艰难。[8] 高宗显然认为周兴虽有才华,却还没有到破格提拔的程度吧!唐代特殊的取仕制度虽给广大的寒门子弟开了一道狭窄的门缝,却没有提供足够的位子容纳那么多的追梦少年。如果从来没有希望,那也就不会绝望。曾经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却终于还是停留在黑暗之中,继续原来的生活轨迹。时光荏苒,周兴好不容易从流外官混到了三省主事的尚书省都事之职,属于低级的流内官,但仍被视同胥吏一类,想要升上八品以上的清要官可就比登天还难了,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就止步于此了。整日劳碌于处理各类琐碎的政府公文,抄抄写写,整理文书,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渐渐地消磨尽青春和锐气。岁月的痕迹慢慢地爬上了他的眉梢眼角,脸上也习惯性地堆满了公式化的谄媚笑容,淘气的年轻人已经在背后唤他为“阿婆”。这就是周兴在时人眼中的形象吧,一个因长期伏案工作而身形佝偻、满面皱纹、满脸假笑的中年胥吏。周兴的例子,也正反映出一个典型的唐代胥吏的命运。在唐帝国庞大的国家机器中,有数万这样卑微渺小的政治爬虫在忙忙碌碌,维系着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州府的正常运转。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生存、或是死亡,也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在历史上连名字也不曾留下的胥吏,也曾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过青春有过梦想的活人。在周兴黯淡的日常生活里,想必也会常常回忆起少年时与高宗的那次相遇,虽然已经日渐遥远得仿佛梦境,美好得如同幻觉,与沉重庸常的现实相对照,更加让人感叹岁月的惊心和不遇的伤心。

  连他都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度过,直到石破天惊武周革命将一切秩序击碎。

  昔日趾高气扬的清要官纷纷落马,皇族公卿人头落地,而寒门庶族的上位之路前所未有的通畅,告密可以得官,献祥瑞可以得官,甚至还可以自荐试官。一个火红的新时代蓦地扑面而至,让周兴措手不及惊喜不已。他立刻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时代中去,向御座上的老妇人申诉忠诚,尽管她看中的只是他的刑讯手段而不是他对律法的理解和阐发。像他这样卑微的人物,能有一技之长被天后看中,还能要求什么呢?只要她一个眼神,一个暗示,他必定象最忠实的猎犬一样立刻扑上去咬断那人的喉咙,然后得意洋洋地叼回来向主人邀功请赏。高宗时代曾反对武后监国的宰相郝处俊后人郝象贤,高宗的两个庶出儿子上金、素节,素来与武后不睦的常安公主……随着一条条人命的消殒,周兴的官位也扶摇直上,累迁至司刑少卿、秋官侍郎。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呼来斥去还要点头哈腰赔小心的小小胥吏了。仍然被人称为“阿婆”,但却是“牛头阿婆”。[9] 把勾魂夺命的地狱使者牛头马面和笑容慈祥的老婆婆联系在一起,这绰号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就像古龙笔下那些古怪的邪派高手,笑嘻嘻地走过来,便勾走了上千条人命。管你王子还是公主,宰相还是名将,而今都需要匍匐在他的脚下,看他的眼色,否则他大笔一画,你便性命难保。宰相魏玄同得罪了他,便被诬告谋反,含冤自杀。只要他开心,可以把威震四夷的名将黑齿常之锁拿入狱,一颗一颗地敲光牙齿,还“幽默”地询问:“你的牙齿并不黑呀,为什么叫黑齿?”这种生杀予夺、随一己喜好肆意践踏凌虐他人的感觉,真的………………好爽!当循规蹈矩不能受到奖励,而作恶可以不受惩罚反而得到高官厚禄的时候,有几个人还能坚持原则信守道德?当然,周兴不会把“卑鄙无耻”的标签往自己身上贴,他可以认为他是在“快意恩仇”。呵,堕落是多么容易多么快乐!总能轻易找到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_^

  如果不是史书明确记载,我们无法相信一个谨小慎微奉公守法了半辈子的小吏,会摇身一变而为残狠暴虐的罗刹化身,也许就连周兴自己也不会想到吧。可见,只要给与充分的舞台和足够的诱惑,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邪恶因子。而武皇留给人们的展示空间是太太太太充分了,告密和严刑迫供谁人不会?愿意以此换取荣华富贵的人越来越多,而位子就只有那么几个。于是不断地有人密奏酷吏们的罪状,朝衙内你死我活的争斗已经到达血腥的巅峰,就连引领风潮的时代骄子周兴也开始感觉到了威胁。就在这个日暮天寒、雪将落未落的冬日,他收到了来俊臣邀他赴宴小聚的便笺。

  [8] 张广达:论唐代的吏,载于《北京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

  [9] 《朝野佥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这奇寒彻骨的严冬,和一个还算聊得来的朋友小酌几杯,不失为一件赏心乐事。艳红的酒倾倒入杯,握在手里,像一抔暖暖的雪,配以主人的笑语殷勤,驱散了心中的寒意。而窗外,雪已经纷纷扬扬地飘坠了下来。

  酒过三巡,来俊臣俊美的面庞上已现出酒醉的酡红,神态保持着一贯的谦恭,语气却多了些抱怨:“现在审案是越来越困难了,那些犯人越来越刁滑,个个都说冤枉。”

  周兴闷笑,不以为意地道:“是这样的啦,刚抓来的时候人个个都说冤枉,斩决之后,就个个都没话说了。”(“被告之人,问皆称枉。斩决之后,咸悉无言。”)

  他仰首饮尽杯中酒,傲然道:“所以关键还是两个字:刑讯。”

  来俊臣即时给他斟满:“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刑讯也未见得完全有效。”

  周兴淡淡地道:“那是你没有用对方法。”

  来俊臣沉吟着,缓缓道:“这个人自己就精擅刑讯之道,也深知一旦招认便必死无疑,既已不存活命之心,又生性狡黠熟知审案过程,什么样的手段能让他乖乖伏法呢?”

  他抬起头,眼里奇怪地发着光,盯着周兴道:“周兄,你是前辈,跟这种难缠的人打交道的次数多了,你教教我。”

  周兴哈哈一笑,对方眼里那种崇拜的神情让他很满足:“这个简单。现在不是冬天么,就地取材好了。找一个大缸来,把炭火生得旺旺的,把缸烧得发烫,请人犯进去坐会儿,考考他的忍耐力,看看他能呆多久。”他的唇边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到那个时候,我估计,无论你叫他招什么他都会愿意的。”

  “果然高明。”来俊臣微笑,眼色之丽,直夺美人之目,抬手叫手下人按周兴所说依样画葫芦地置办齐全。

  炭火熊熊,缸已经烧到发烫,火光在来俊臣姣好的面容上投下阴影,明明灭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来俊臣长笑一声,翩然起身,朝着周兴深深一揖:“奉旨查办周兄与丘神勣合伙谋逆一案,烦请老兄入此瓮中。”

  他抬头,目中笑意盈盈:“周兄可以自己检测一下,能在这里面呆多久。小弟也很有兴趣知道。”

  周兴面如死灰,呆立当场,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头上冒出来,良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道:“你要我招什么?你说,我写。”

  今天有点事,先更新一点,明天继续。

  来俊臣笑吟吟地把他的老上司兼同乡谋反一案证据齐全地上呈皇帝,按律当杀,天子破格宽宥,流放岭南,但周兴作恶多端,结仇太多,半途为仇家所杀。这就是著名的“请君入瓮”的故事,流传至今已经成为使用频率极高的成语,继续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们谈论起这件事总带着一种“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欣喜,或“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释然。来俊臣扳倒周兴,并不意味着对暴虐的反省,更不意味着暴政的终止,而是一个奸险恶毒的小人代替另一个,杀戮仍未休止,黑暗仍在继续,有什么好庆幸的?周兴是没有好下场,然而他会后悔吗?我很怀疑。做一个被人呼来斥去的小吏,在重重卷宗档案里耗尽青春,最后默默无闻地像小爬虫似的死去,就真的比他现在的选择更值得留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任你公子王孙/金枝玉叶/名臣良相任他鱼肉,手里残杀了成千上万条人命,就算赔上他一条贱命,那也有赚无赔了。而升斗小民却要在这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渺茫希冀里沉默多久,忍耐多久?

  常常感到,对于“请君入瓮”的莫名欣喜,不过是长期处于极权体制下无可奈何的民众的自我安慰罢了。善良的人们惯于用这样的神话来麻痹自己,认为只要最后下场可悲,就足以让后来的作恶者惕然心惊,止步不前。人们总是相信,恶人做了坏事会受良心谴责,即使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也会被夜夜噩梦折磨得寝食难安。其实,当希特勒下令象消灭细菌一样处死集中营里的犹太人的时候,当蒙古人挥舞着屠刀追逐残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时候,他们岂会畏惧冤魂索命,天道谴责?他们只会感到屠杀的快乐和征服的力量。一厢情愿地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说穿了不过是精神胜利法的变种罢了,让这荒谬的现实合理化,让苦难变得可以接受,从而获得活下去的力量,而不必忍受知道这一切原本无可避免而又毫无意义,清白无辜的人被莫名其妙地凌虐伤害杀戮,而肆虐者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把一切希望寄托于天道循环,人们可以像牲口一样不必思考不必反抗继续逆来顺受,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在深不可测的痛苦中编织出各种玄妙美好的哲学和宗教,用以慰籍我们伤痕累累的心灵。

  在家天下制度下的中古时代,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在那苍茫动荡的大时代中,谁不是任人鱼肉,命若尘埃?惨死在酷吏刀下的民众如此,就连酷吏本身,也有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他们就是武皇用来血腥整肃政敌的工具,一旦用完,就该扔了,因此他们不能不竭尽全力地去罗织甚至陷害,不断制造出新的“政敌”,来避免自己兔死狗烹的命运。然而一旦做得过头了,武皇又会抛出他们来做挡箭牌,砍下他们的人头来平息民愤。除此之外,他们还面临同类的倾轧,武皇更有意无意地鼓励这种自相残杀,隔一段时间就来个重新大洗牌。酷吏可怕可恨,但也可怜可悲。无论他们多么卖力,立下多大的功劳,也只能推迟而无法改变最终身死族灭的命运。对于这些粗鄙暴虐的小人,武皇从一开始就存心利用,不存有丝毫怜惜或不忍之心。他们出卖得越彻底,表现得越残忍越下贱越无耻,武皇在给予物质性奖励的同时,心中却越发鄙薄轻视,日后下手更是冷酷无情。他们注定只能忠实于武皇,即使知道自己会死在这个女人手上,因为除了她他们没有别的依靠。他们注定只能站在法律和公义的对立面,因为武皇正是无法通过正当程序解决才会借助于酷吏。既定的命运无可逆转,杀戮的尽头便是自我的终结。刀过人头落,血花飞溅,阿鼻叫唤,沉沦在地狱深处宛如罗刹般的酷吏,一面疯狂地享受着撕裂猎物的快感,一面无时无刻地感触到脖颈上越勒越紧的绳索,——这绳索掌握在一个女人手里,在她面前,他们也不过是微不足道可随意玩弄的棋子而已。

  来俊臣之聪明,在于他能抢先一步看清本质,不停地向武皇申诉忠诚:我既能干又死忠,你要么不用酷吏,要么就用我吧,别另外找人了。在他的旷世名作《罗织经》,他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置于武皇的掌心里,宣称“上无不智,臣无至贤。”自己做人的原则便是“功归上,罪归己。” 顺从上司不要怕别人说你献媚,忠心事主就要挺身而出做炮灰,纵然遭人诋毁责骂忌恨也不能回避。并反复地告诫人们,做臣子的决不可以存有非分之想,不可贪求不属于自己的富贵,因为没有一个上司会喜欢过于强势的下属。[10] 这样的说辞,相信每个上司都能听得很入耳^_^ 于是,在忠字当头的前提下,对周兴的背叛和出卖被巧妙地改造成了来俊臣为了保持对女皇忠心而“大义灭亲”——“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为了忠实于皇帝,最亲近的人也要忍心断绝,纵然是干邪恶的事也不能躲避。)

  对正义的坚持本应该是无条件的,却硬生生分出了个大小,天地君亲师一轮排序,于是在忠君的大床锦被下,斩情灭性出卖亲友的冷酷和邪恶被遮掩了过去,谓之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多少罪恶假汝之名横行于世?这四个字听得人胆战心惊。

  在忠君爱国的伟大旗帜下,个体生命的尊严和价值降低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可以被伟人们藐视甚至牺牲。他们乐意听到这个词语,诱导小民主动且真诚地放弃自我,甘愿为他们的宏图大业做炮灰。

  其实,世间可有比个人幸福更值得追求的伟业?在无边广阔的大地上承认生命的尊严和自由的可贵,珍惜自我的权益,也尊重别人的权益,这便是大义之所在。如果有人试图用一种更为崇高宏大的目标要求你放弃自我而服从“大义”,往往不是太理想化到好高骛远,便是别有用心有意曲解。

  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武皇当然不相信来俊臣是个理想至上单纯可爱的可人儿,聪明的来俊臣也料到了这一点,他坦然地承认自己其实是出于畏惧,作为臣子和下属,生死都操控在君主手里,哪里敢为了朋友而背德不忠,又哪里敢提非分之请呢?(生死於人,安能逆乎?)这句话武皇很能听得进去,她一向迷信暴力和强权带来的力量。从之后的事例看来,大致可以相信武皇确实对来俊臣的忠心深信不疑,正因如此,来俊臣成为了众多酷吏之中活得最长混得最好的一个。成功上演请君入瓮大戏又取得武皇信任的来俊臣,就此一帆风顺登临绝顶,成为当之无愧的酷吏之王。

  天授二年之后,来俊臣已是最得武皇信任的宠臣之一,凡有大案例必交给来俊臣处理,并专门为他在丽景门内置推事院,号为“新开狱”,由他一个人主宰制狱,入此门内,有死无回,百不全一。武皇疑心病很重,对于谋反案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即使有明显漏洞也不加责怪,任他自由发挥,至于受贿索贿夺人妻妾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俊臣现在算是得到了尽展其长的机会了,他的魔鬼天性,也完全暴露了出来。

  [10] 《罗织经*事上卷》:人主莫喜强臣,臣下戒怀妄念。臣强则死,念妄则亡。周公尚畏焉,况他人乎?上无不智,臣无至贤。功归上,罪归己。戒惕弗弃,智勇弗显。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诚如是也,非徒上宠,而又宠无衰矣。

  来俊臣原本在各地豢养了一批无赖,用以相互串供诬陷良善,现在又多了一项传销的使命,每次告密之后必然加上一句:“请将此案交给来俊臣审问,必定可以水落石出。”[11] 一两个人这么说倒也罢了,十几个、几十个人众口一词威力可就显现出来了,就算是混蛋,也可以捧成天使,至少也是半个天使——鸟人就是这么徐徐起飞的^_^ 武皇纵然精明,也不可能事事明察秋毫,来俊臣一路官运亨通,累迁侍御史,加朝散大夫,又擢拜左台御史中丞。他果然不负武皇厚望,刑讯花样日日翻新,又推出一款盛大套餐:巨枷。一共十款,分别称为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和求破家。单听这名字,也可以想象得到刑具的狠毒。据说只要把犯人往巨枷面前一扔,对方就会吓得魂飞魄散,甘愿自诬。如此审案自然事半功倍,大大加快了结案的效率,来俊臣的刑讯功力已然达到了“无招胜有招”的程度,可谓前无古人了。因嗣圣宫变中勒兵入宫废除中宗有功而被赐姓武氏的左钤卫大将军张虔勖,落到了来俊臣的手里,不堪折辱,要求换徐有功审案,来俊臣大怒,下令将他乱刀砍死,枭首于市,然后伪造供词结案。在唐室诸王谋反一案中立有大功的高句丽大将泉献诚,骑射之术甲于天下,每次射箭比赛皆是绝对第一,搞得他都不好意思而请求停办,武皇一向倚为心腹,官拜左卫大将军。来俊臣向他索贿不成,便诬以谋反,下狱百般拷打,泉献诚不堪酷刑被逼自杀。消息传开,宇内震惊,一时朝廷累息,道路以目。来俊臣师承周兴,但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说周兴是牛头马面,来俊臣便是阎罗在世,真是上体天心,下戮人心,他的名字已经成为死亡的代名词。

  一心想谋夺储君之位的魏王武承嗣看中了来俊臣的残忍凶狠,来俊臣也正有投靠之意,两人一拍即合,携手合作,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腥风血雨。武承嗣先是找了洛阳人王庆之上书要求改立皇嗣,但因岑长倩和格辅元两位宰相极力反对而作罢。于是来俊臣出马大兴冤狱,不仅处死了两位宰相,欧阳通等数十位朝臣也跟着丢了性命,成为武周开国以来的第一起大案。武承嗣一时气焰高涨,好在铁腕宰相李昭德力挽狂澜,当众杖杀王庆之,力谏武皇罢免武承嗣的相位,挫败了武承嗣的第一次夺嫡图谋。

  然而可怜的皇嗣李旦真是多灾多难,刚躲过武承嗣的鹰爪子,又落入了女色狼的桃花瘴,不幸被武皇身边的侍女团儿看中,因爱生恨诬告李旦的妻妾施咒对武皇不利,于是刘窦二妃离奇失踪,尸骨无存,李旦一味装聋作哑才能逃过一劫。即便如此,武皇仍然放心不下,把李旦诸子全都降为郡王,连同皇嗣本人幽禁深宫,形同囚犯。就连一个老宦官内常侍范云仙前去探望,也立刻以私谒皇嗣罪入狱,审案的当然还是来俊臣。范云仙开始还倚老卖老,自称侍奉过先帝高宗,惹得来俊臣性起,一刀割断了他的舌头,腰斩于市。自此人人破胆,天下钳口。洋洋得意的武承嗣认为时机已然成熟,遂再一次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李旦,于长寿二年一月,指使小人密告皇嗣谋反,而宁错杀无放过的武皇竟又把案子交给了她深信不疑的来俊臣来处理。

  武皇一生,生有四子二女。长女安定公主的离奇死亡为她铺就了通往皇后宝座的第一块基石,长子太子弘则在高宗传位前辞世,令武皇得以顺利地完成权力交接。而次子贤在被立为太子后,屡屡和母后对抗,因而被废流放巴州。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在凄苦的巴山蜀雨间,悲伤的贤写下了名传千古的《黄台瓜词》:“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哀婉凄绝,字字带血,却没有太多的自怜自伤,言外有此身不足恤,惟忧在宗社之意,希望母亲不要对亲生儿女赶尽杀绝。父亲刚去世,贤便被武后密使丘神勣逼杀,中宗被废,现在武皇身边也就剩下幼子旦了。如今,就连旦也不能保全么?来俊臣带领酷吏大批驻扎东宫,奉旨拷问皇嗣身边侍从,上有疑心重重的母亲,下有虎视眈眈的魏王,李旦这位薄命的皇子,面临着一生中最为危险的一次灾劫。

  [11] 《旧唐书*酷吏传》:招集无赖数百人,令其告事,共为罗织,千里响应。欲诬陷一人,即数处别告,皆是事状不异,以惑上下。仍皆云:「请付来俊臣推勘,必获实情。」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来俊臣把李旦和他的嫔妾子女带到偏殿看管起来,就地在东宫架起了刑堂。李旦已被武皇下令不得与公卿见面,除了侍女宦官,身边就只剩下一些太常乐工罢了。在漫长的幽禁岁月里,他只能寄情于书法和管弦打发时光,停止想念,让心灵就此麻木沉寂,无所谓过去,也无所谓将来。然而平静还是被打破,凄厉的惨叫声不断地传入李旦耳中,一声声都好似催命的鬼符。那是侍从们绝望的呼号,他们哪里经得起酷吏的严刑拷打?纷纷画押承认自己和皇嗣同谋叛逆,但求速死而已。李旦深吸了一口冷气,悄然闭上了眼睛,有生第一次,死亡与自己如此接近。

  死亡。他对此并不陌生。在最近几年中,他目睹了太多亲人的死亡和鲜血,如果换作寻常人家,那会是何等揪心的回忆。可偏偏是天家,仿佛一切都可以淡看,都已习以为常。可苦痛还是锲入他的心。他只能用尽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思虑,因为把这些痛苦加诸在他身上的正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他的母亲。他无法违逆,无法反抗,只希望能够活下来,不管多么卑微多么屈辱,带着他的孩子一起活下来。然而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从来没有人能从来俊臣的手上逃生,没有人。

  来俊臣自然更是信心满满,世上还没有他办不下来的案子,看着给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东宫侍从一个个熬刑不过乖乖画押,他的唇边不禁浮起了一丝愉快的微笑。这些口供一交上去,便是铁案,皇嗣是必死无疑了,李唐皇室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本钱。这样尊贵的人物,如今性命就捏在他的手里任他恣意玩弄,这样庞大的帝国,却因缘际会由他这个曾经的死囚来决定命运, 最高贵者与最卑贱者之间的颠倒错位,使他忍不住想放声大笑,这真是个神奇的时代!就在这个时候,突听一人冷冷地道:“你们为什么要说谎?皇嗣没有谋反。”

  说话的是年轻的太常乐工安金藏,平时不见他与皇嗣如何亲密,所以还没有审问到他头上来,很不起眼地挤在人群里,谁都没料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竟然会在关键时刻突然发言。就连来俊臣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安金藏慢慢地抬起来头直视着来俊臣的眼睛,面容平静,神情淡漠,眼里却有种志不可夺的坚持,一字一顿地道:“皇嗣没有谋反,你们不要诬陷好人。”

  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在场众人急促的呼吸。

  良久,来俊臣淡淡地道:“把他带过来,我有话问他。”

  谁都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安金藏身边的人忽啦啦一下子全散开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场中。几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酷吏立刻拿着刀剑朝他扑去。

  安金藏面色微变,他明白一旦落到这些酷吏手里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场,但即使这样也无法阻止他说出心里话。敏捷地躲过攻击,安金藏就势夺下了其中一人的佩刀,大叫道:“皇嗣的确没有谋反,诸位如果不信,安金藏愿意剖心明证!”

  说罢反手一刀,竟直刺自己的胸膛!

  霎那间怒血四溅,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饶是酷吏们俱已见惯市面,也不曾想到此人竟会性烈如斯,靠得近的几个当场给泼洒了一身鲜血,顿时吓得呆住了。

  安金藏的面色已经变得雪也似的白,喘息着道:“皇嗣真的没有谋反……”手上不停,佩刀又向下拉开尺许长的口子,五脏皆出,淋漓一地,看来更是触目惊心。这句话说完,安金藏再也支持不住,昏死过去。

  在东宫审案竟然审出人命来,此事非同小可,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一片混乱之中早有宫人飞报武皇。毕竟旦是留在她身边的最后一个儿子,武皇不能不挂心,一直都有关注事件的进展,大惊之下立刻命令来俊臣停止审讯,将安金藏用肩舆接进宫来,急招御医诊治,要求务必救回安金藏性命。御医们七手八脚地将安金藏的五脏小心地纳入腹胸之中,以清洁的桑皮线细细缝合伤口,敷上最好的疗伤药。毕竟年轻体健,安金藏昏迷整整一夜之后,竟慢慢地苏醒过来。

  得知安金藏的性命已然无碍,武皇很高兴,亲临现场探望。时正值长安一月,清寒袭人,安金藏的伤口已清洗干净,屋里也燃了浓浓的薰香,但走到近旁仍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安金藏的身体还很虚弱,勉力支撑着反复陈述皇嗣的无辜,语言和神态质朴而笨拙,却自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安金藏的父亲是归降的安国首领,他自己不过是个卑贱的乐工,但在满朝文武眼睁睁德看着皇嗣被人陷害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这个卑微的小人物却挺身而出,敢于用生命来证明皇嗣的清白。对于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人的武皇来说,乐工的一条性命自然无足轻重,但反映出来的却是民众最真实的声音,最单纯的爱恨,与任何集团的立场无关,即使强横如武皇,也不能不予以重视。毕竟李唐民心未失,千百年的伦理道统深入人心,即使握有世上最快的利剑,也无法斩断所有的牵绊。何况旦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一路斩情灭性走到这个地步,难道真决心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么?看着安金藏仍然苍白的脸,武皇的心里想必是五味俱全的吧。

  “旦是我的儿子,可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竟然也不了解他。”武皇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少有的温柔,用对平辈人的口气自称“我”,而没有用居高临下的“朕”。在这一刻,她仿佛已经不是那个笑傲天下轻贱生死的铁血君王,只是一个疲惫而悔恨的母亲。

  “有子而不能自知,连累得你受苦,这都是我的过错啊。”这是武皇第一次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

  或者是草民不计生死让她心有顾忌,或者是鲜血的冲击激发了心底残存的母爱,来俊臣审理皇嗣谋反一案就此搁置,李旦总算逃过一劫。如果这次不是安金藏挺身而出,事情会如何结束简直不堪想象,故此李唐皇族对他感激万分,中宗复辟后封其为右骁卫将军,并于东西岳立碑表彰他的忠义,玄宗即位后又赐爵安国公,荫及子孙。安金藏死里逃生,全寿而终,也算得到福报了。

  此事也让武皇意识到李唐皇族虽然已无反抗能力,但仍然拥有许多忠心的臣民,于是下令科举考试停考《老子》一书,改为学习武皇自撰的《臣轨》,旨在肃清李唐在民间的影响力。这一幽微心事被酷吏所侦知,状告岭南有流人心存怨望意图造反。所谓流人,是指被判决流放的罪犯及家眷,武周时代自然以政治犯居多。武皇对自己的统治始终不自信,当即派遣万国俊为监察御史前往审理。万国俊与来俊臣同掌制狱,共著《罗织经》,也是有名的酷吏,一到广州,便把流人全部召集起来逼令自杀。没有经过任何审讯,劈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短暂的错愕之后,流人的情绪全面爆发,哀求声、号哭声、呼冤声、怒骂声,一时间响成一片,局面顿时失控。万国俊知道不可能让他们乖乖自杀了,便略作安抚,让他们排好队分批带出去。走到河边,万国俊一声令下,他和部下同时拔刀,砍向披枷带锁毫无防备的流人。如此以次加戮,三百余人尽数并命,无一幸免,河水为之尽赤。死尸如同鱼一样的漂浮起来,塞满了整个河面,真是一幅人间地狱图!

  万国俊洋洋得意地回到京城,伪造流人造反的证据呈献给武皇,并声称:“所有流人都心怀怨望,意图造反,如果陛下不早做处置,只怕不久就会有叛乱爆发。臣因担心局势发展下去于国不利,所以把他们当场诛杀。”武皇深以为然,认为他当机立断处置得体,特别提拔他为朝散大夫兼侍御史,另选拔刘光业、王德寿、鲍思恭、王大贞、屈贞筠等六人担任监察御史,分别前往剑南、黔中、安南等六道地方调查流人情况。有万国俊滥杀得官的榜样在前,六道使有样学样,竞相以杀人为荣,唯恐落后。肆意屠杀的比赛结果是刘光业杀九百人,王德寿杀七百人,其他就算杀得少的也至少有五百人之多。公平合法的调查取证已经不能指望,就连好多高祖太宗时代的犯人也被无辜牵连,惨死在这场集体屠杀中。人数报上去,就连武皇都吓了一跳,知道是酷吏在杀人邀功,立刻下旨:“六道流人有免于这场杀戮的,连同家人在内,立即释放回乡。”

  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六道使事件”,武周史上最血腥的一幕,消息传出,举朝震撼。酷吏的滥杀无辜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律法行同虚设,人命轻如鸿毛,整个司法制度濒临崩溃的边缘。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上书要求整顿酷吏,结束滥刑,重建法制。

  如果奏章是在垂拱年间江山易主时上呈,武皇必然毫不理睬,但如今她已君临天下,自不必为区区几个酷吏有损圣君形象,当即从善如流地把六道使流放他乡以平民愤。延载元年(公元六九四年),又以贪污罪将声名太坏的来俊臣贬谪为同州参军。六道使因杀孽太重,仇家遍地,或遭仇杀,或被诛杀,先后死于任所,惟有来俊臣依然风流快活,胡作非为到底。他见同僚妻子美貌,便强占过来,还连别人风韵犹存的老妈都一并收归己有。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何况连岳母都被淫辱,可谓奇耻大辱。同事自然怒不可遏,然而来俊臣的恶毒手段天下知名,害怕他有朝一日翻身报复,思量再三还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没过两年来俊臣便蒙天眷重获起用,擢拜为洛阳令、司仆少卿。这是从四品上的官衔。武皇知他好色,更特地赐他十名奴婢,足见恩宠。武皇对酷吏向来边用边杀,毫不怜惜,但对于来俊臣这个她亲手由死囚群中提拔出来的美男子,武皇的确是另眼相看的。

  来俊臣沉而复起,气焰更胜从前,但凡有美貌女子,便指使党羽诬告别人丈夫谋反,杀其夫而夺其妻,由此罗织诛杀的士民不可胜计。无论西蕃酋长,还是高门贵族,无不深受其害,然而迫于他的淫威,竟然无人敢言。他诬陷司刑府史樊惎谋反当诛,樊惎的儿子为父申冤讼于朝堂,人人都知道樊惎是无辜的,但也知道是来俊臣要办的人,没有一个敢接受他的诉讼。在尝试过所有的办法之后,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悲愤交加,终于绝望,当众剖腹自杀。他没有安金藏那样的好运,一个小小司刑府史的死,还引不起圣神皇帝的关注,即使赔上他儿子的性命也一样。而在场的各位官吏,也唯恐祸延己身地能避则避,不能避开也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世态就是这样凉薄。只有秋官侍郎刘如璿,忍不住偷偷流下了热泪。此事立刻被耳听八方的来俊臣探听到,上奏刘如璿也是逆党中的一员,当判处绞刑。武皇一眼看出这是来俊臣诬告,却也不愿让宠臣失了面子,特别改判为流放。恩宠如斯,也难怪来俊臣恣意妄为了。他常和党羽聚会,把士大夫的名字写在石板上,投石为乐,打中谁的名字就拿谁开刀,整到对方家破人亡。这一回,他想除掉的人是李昭德。

  李昭德和来俊臣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精明干练正直敢言的李昭德,是朝中为数不多敢跟来俊臣正面相抗的人物。彼时李昭德贵为宰相,圣眷正浓,曾谏阻武皇立武承嗣为太子,还获得武皇愿以天下大事相托换取高枕无忧的嘉许。即使气焰嚣张如来俊臣,也不得不对这位铁腕宰相礼让三分。在罗织正兴的年代,李昭德便如激流中的磐石,给了朝不保夕的朝臣们最后一丝安全感。然而来俊臣被贬同州参军之后,攻讦李昭德的言论很快出现,指责他专权用事,威震人主。真要说起来,这项罪名也不能算无因。恐怖政治下朝臣大多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和李昭德同列的几位宰相分别为唾面自干的娄师德、模棱两可的苏味道,和以逢迎拍马著称的“两脚狐”杨再思等,凡事三缄其口不闻不问,那自然只有李昭德做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管的事多了,自然就“专权擅事”了,得罪的人也多了。于是在酷吏的阴云似乎暂时驱散之后,才华横溢而又个性直率的李昭德成了人们群起而攻之的目标,弹劾他越权专断的奏章不断涌现,称李昭德的权势已然侵凌人主:“陛下创业兴王,……天授已前,万机独断,发命皆中,举事无遗,公卿百僚,具职而已。自长寿已来,厌怠细政,委任昭德,……诸处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请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权重一去,收之极难云云。[12]

  这话正好说中了武皇的心事。惯于宸衷独断的武皇,一向不愿将大权轻假于人,特别是“百僚之首”的宰相。武皇因此对李昭德产生疑忌。于是延载元年(公元六九四年)九月,李昭德被贬为岭南的钦州南宾县尉,即现在的广东省南宾县,在唐时是瘴疠之地。随后又追为免死流放,连官员资格都被剥夺了,处罚之严厉迅速,不亚于日后雍正贬年羹尧。次年,曾和李昭德同殿为相的豆卢钦望、韦巨源、杜景俭、苏味道、陆元方等五名宰相,坐罪附会李昭德,不能匡正,统统被贬出京,只留下了正奉旨修建天枢的姚璹和两脚狐杨再思。这是太平年月难得一见的大批宰相左迁,可见武皇不能容忍任何人专权结党的决心。事隔三年,李昭德才重获启用,但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八品监察御史,而来俊臣已经是从四品的司仆少卿了。

  世易时移,如今的来俊臣要整治已经失宠的李昭德可谓不费吹灰之力。李昭德被诬谋反,下狱待死——皇帝仿佛已经对昔日这位曾经言听计从的宠臣完全失去了兴趣。衔恨已久的宿敌即将死在自己手下,来俊臣别提有多爽了,背靠着圣神皇帝这棵大树,谁敢动他?谁又动得了他?现在别说李家的人他看不上,就算武氏诸王和太平公主也不在他眼里,经常在武皇面前吹风这个那个靠不住。武皇微笑,她知道来俊臣在胡闹,从未有所动作,但也并不呵责阻止来俊臣继续胡说。或许皇帝觉得确实需要一头恶犬来监视自己的儿女子侄吧!身为旷古绝今的女皇帝,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能信任,这样的人生虽然绚丽之极,却也难掩悲凉。

  对于来俊臣的吹风行为,诸武和太平公主当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如果不是到了生死边缘,谁也不想去招惹这种疯子。金枝玉叶当朝亲贵尚且如此,普通朝臣自然更加战战兢兢,敢怒不敢言,任由来俊臣为所欲为,闹了个天翻地覆。他看上谁的妻妾,谁就得乖乖奉上,他手一摊,对方就得赶紧送上金银财宝,就连赈灾的款项,他也敢挪用。[13] 疯狂的尽头就是毁灭的边缘,自视天下无人敢动的来俊臣并没有想到,他把李昭德送进大狱,自己的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这致命的一刀并非来自于他的宿敌或仇家,而是他最亲近的下属兼朋友——酷吏卫遂忠。

  注:

  [12] 《旧唐书*李昭德传》

  [13] 《旧唐书*薛讷传》

  前文曾提到来俊臣在全国各地招了一批爪牙,相互串供,诬陷良善,号为“罗织”,卫遂忠就是其中之一。据说他聪明好学,口齿伶俐,因此得到来俊臣的赏识,引为心腹死党,私交相当不错。这日卫遂忠登门来找来俊臣喝酒,正逢来俊臣宴请妻子的族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来俊臣一介死囚,何以能娶到名门淑女?说白了还是一个字:抢。王氏女是太原王庆诜的女儿,早已嫁给段简为妻,美貌之名流传太广,结果给来俊臣盯上了。因对方是高门士族,来俊臣还算比较客气,没有做得太绝,假传圣旨说皇帝已把王氏女赐婚给他。段简自然知道他纯属胡诌,无奈皇帝向来对宠臣的胡作非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不肯只怕来俊臣下一步就要诬陷他谋反全家族灭,自己陪上一条命不打紧,怎能连累全家人?便有千般不情不愿,也只能忍痛休妻,段夫人就这样变成了来夫人。太原王氏也是名门望族,虽然不得已结了这门亲事,还是感觉尴尬丢脸,这次来府家宴实在不想让外人见到。守门的便称来俊臣外出未归,想把卫遂忠打发走。

  卫遂忠看出他们在说谎,正好又有点喝高了,三下两下言语不合酒意上涌,竟排开家丁径直闯了进去,指着王氏的鼻子一通狂骂,言辞极是难听。王氏原本名门淑女,改嫁给来俊臣这个无赖已经万般委屈,突然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如此羞辱谩骂情何以堪,哭着离席而去。来俊臣这回可丢脸大了,他这几年一帆风顺趾高气扬到极点,人人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没想到自家宴席上竟会有人闯进来骂他太太,气得一佛涅磐,二佛升天,当即命人把卫遂忠痛打一顿,捆成跟粽子似的扔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一顿棍棒交加顿时把卫遂忠的酒意给打醒了,这才发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吓得魂不附体,赶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罪求饶,折腾了好久来俊臣才放过他。卫遂忠总算捡回一条命,不想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几天后来府传来消息,王氏女不堪受辱竟然自杀了!或者出身高门士族的女子大多秉性刚烈,或者嫁给来俊臣后过得本就生不如死,但无论如何她的死也是卫遂忠大闹来府引发的。这下麻烦大了。

  然而来俊臣并没有来寻卫遂忠的晦气。他看上的本就是王氏的美貌和高贵家世,并没有多少真情实爱,所以不曾浪费时间去哀悼亡妻,而是踏上了新的猎艳之旅。这回他盯上的是段简的侍妾。严重怀疑来俊臣心理有病,虽说“老婆都是别人的好”这种毛病男士都有,可发挥得如此极端的还真不多见。可怜的段简只能自认倒霉,怎么来俊臣就偏偏盯死他了呢!大老婆被抢了,小老婆也保不住,男人的自尊心一再遭受蹂躏,可见有时候坐拥娇妻美妾也不见得是件幸事-_-|||

  不过段简说来也够没用的,被人欺负到这份上还不敢反抗,出手的反倒是卫遂忠。来俊臣还没向他报杀妻之仇,可若相信来俊臣会宽宏大量,还不如相信猪会上树。正因卫遂忠曾是他的心腹死党,所以不会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不想成为来俊臣罗织入罪的下一个牺牲品,唯一的方法就是来俊臣死。这近乎是个impossible mission,可事关生死存亡,怎么也得试一试了。卫遂忠当即求见魏王武承嗣:“魏王可知上次龙门聚会来俊臣掷石的对象是魏王?他准备告魏王谋反呢!”

  一句话惊得武承嗣差点跳起来。

  来俊臣这个名字,已经相当于死神的代名词,纵使位高权重如武承嗣也感觉心惊肉跳,何况消息是从卫遂忠口里传出来的。他不仅是来俊臣的心腹,还有编故事的天赋,——身为罗织党的干将,诬告人谋反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_^ 武承嗣不能不信了,他曾为争夺太子之位和来俊臣联手整治过李唐旧臣,深知其心狠手辣,翻脸如翻书,不敢掉以轻心,立即以武氏族长身份,召集诸武商议对策。太平公主在驸马薛绍死后由武皇做主再嫁武攸暨,也在与会之列。她刚向母亲推荐了张昌宗张易之两名姿容绝世的美少年做男宠,深得武皇信任。武承嗣大概为了加强她的同仇敌忾之心,索性说来俊臣的黑名单上也有太平公主一份,而太平公主干脆将二张也拖下水,如此这般滚雪球,加入反恐怖统一战线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南北牙禁军统领都参与进来,共同告发来俊臣。

  奏章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王武承嗣为首,诸武及太平公主联合上奏,揭发来俊臣索贿受贿、欺压良善等多项罪状,自然证据确凿,立刻逮捕下狱。大家是决心这次一定要弄死这个大魔头了,简直空前团结,越审罪名越多,开始说他想诬告诸武和太平公主,接着说他还想诬告皇嗣和南北牙禁军谋反,想把这一干人一网打尽,然后利用武皇对他的信任,伺机夺位自己做皇帝。来俊臣曾经以奴隶出身的后赵皇帝石勒自比,有司把这当作他谋逆的证据,干脆利落地判处他极刑,上报武皇批准。

  武皇览报吃了一惊,来俊臣有几斤几两重,她怎会不知道?来俊臣是狠毒而又狂妄,可他不是疯子,要一口气把这么多实权人物做掉根本没可能,只有在武皇自己产生怀疑的情况下,他才会像猎狗一样扑上去撕咬。至于谋逆夺位云云,更是匪夷所思了。武皇立刻意识到,这位宠臣是被冤枉了,对于他的忠诚,她自始至终都深信不疑。

  一天, 两天,三天……皇帝的批复始终没有下来,主审、证人、原告,个个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难道皇帝竟然想赦免他?难道这么多人的意见皇帝都会置之不理?来俊臣宦海浮沉多次东山再起,如他这次不死,大家就只有等着给自己买棺材了。要求处死来俊臣的奏章雪片似的往宫里送,就连二张都受命不停地在武皇耳边吹枕头风,然而越是这样,皇帝越是犹豫。

  来俊臣曾多次向她表忠心,称自己眼里只有皇帝,做事总是把功劳让给上司,罪过留给自己。只要皇帝需要,他即使干尽天下坏事、承受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14] 武皇大概认为,来俊臣之所以得罪那么多人,正是因为他忠心可靠谁的账都不买的缘故。众人明知他正得宠,却联合起来施压要求她下手施以极刑,也是骄傲的皇帝所不能容忍的。然而这次参与的人太多,不能不给个交待,武皇心下踌躇,一直留中未发,内史王及善(相当于以前的中书令)却又催上门来了。

  王及善年逾八十,原本早已退休,因契丹作乱而重新启用,上陈治乱要义十余条,皇帝亲自捡拔为内史。据说这人没什么才能,任宰相期间作出的唯一实质性规定就是各部门不许骑驴上班,他派人终日驱逐,有时还要亲自参加。唐人认为身为百僚之首的宰相如此琐碎婆妈着实有失体统,于是给他取了一个“驱驴宰相”的绰号。更为不幸的是王及善长得也不体面,浑浑噩噩,“风神钝浊”,却占据了内史的高位,时号“鸠集凤池”,平庸的斑鸠却占据了机要之地中书省凤凰池,可谓刻薄已极。其实王及善也没有那么不堪,清正廉洁,守道安贫,一向很得武皇尊重。这次被公派为朝臣代表,力劝武皇诛杀来俊臣:“俊臣凶狡贪暴,国之大恶,如果不杀,必定动摇朝廷。”连王及善这样不管事的人都发话了,武皇仍然只是沉默。

  压力越来越大,杀人无数的武皇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对这个出身卑贱坏到人神共愤的男子如此割舍不下。矛盾万分的武皇骑马到禁苑游玩散心,时为神功元年六月,武皇已经74岁了,仍然可以骑马游乐,可见身体相当不错。为她牵马的是近来她特别信任的吉顼,也是一个能言善道的酷吏+美男子^_^ 但和来俊臣的阴柔俊美善窥人意不同,吉顼高大俊伟,大胆敢言,心机深沉刻毒则不在来俊臣之下,算是酷吏中的后起之秀了。

  [14] 《罗织经*事上卷》

  吉 顼 是 个 很 复 杂 的 人 物,《旧唐书》将他列入《酷吏传》,《新唐书》则将他与裴炎、刘祎之合传, 视 为 与 武 皇 有 密 切 关 系 但 依 然 心 存 李 唐 的 忠 臣。中 宗 得 以 复 位吉 顼 出 力不少,却不为世人所知,直到睿宗上台这段隐情才公诸于世,追赠他为左御史台大夫。然而这并不能掩盖吉顼满手血腥的事实。他曾和来俊臣联手审理刘思礼案,大杀海内名士三十六家,亲朋故友连坐流放的千余人。吉顼在此案中的“出色”表现甚至引起来俊臣的嫉妒,为了独占功劳,来俊臣打算把吉顼也罗织到此案中去。吉顼得知后立刻上书告变,得武皇亲自召见调解,来俊臣进位洛阳令以示安抚,而吉顼也就此上位成为武皇心腹,得以时时伴驾左右。

  六月的神都洛阳炎热而沉闷,阳光透过高大的苑内林木洒下细碎的光影,衬得皇帝的脸上更是阴晴不定。执辔的虽是吉顼,可是掌控进程的始终是这个白发妇人苍老但却坚定的手。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沉默已久的圣神皇帝终于开口:“外面怎么样了?”

  吉顼心里一跳,道:“一切还好,大家就是奇怪皇上对来俊臣的极刑迟迟未予敕许?”

  武皇似乎已经料到吉顼要说的话,答道:“来俊臣有功于国,朕不能不能考虑这些。”

  吉顼忽然意会——皇帝在征询他的意见!大好机会,岂能错过。吉顼立刻拜倒在地,沉声道:“来俊臣聚结无赖,诬构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是为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安顿朝野,何足为惜!”

  皇帝静静地看着吉顼那因兴奋激动而微微发颤的身影,这个答复并不意外,那么多人想要来俊臣死,即使知道自己是这样不舍得。

  “明白了。”皇帝答道。

  神功元年六月初三,武皇下令将来俊臣斩首弃市。与来俊臣同日赴死的还有被他诬陷下狱待死的李昭德,能亲眼看见宿敌与自己同归于尽,是武皇给予这两个宠臣最后的恩典。

  是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天地昏暗如墨怒泼,却丝毫影响不了人们看热闹的心情。成千上万的洛阳百姓蜂拥而至,目睹一代名相李昭德与酷吏之王来俊臣共赴黄泉之路。当这两名口中含枚的死囚被带上刑场的时候,围观群众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怒涛般的吼声。这呼声是对李昭德的敬重和怜悯,还是对来俊臣的憎恨和愤怒?两种极端的情绪同时迸发,凝结成武周历史上最为戏剧化的一幕。

  电光一闪,天地全亮,苍白透明。刽子手刀光闪过,两颗人头瞬间落地,一对正邪迥异的生死冤家,就此同归宿命。鲜血喷溅的那一刻,围观的人墙突然裂开,强烈的情绪无可遏制,人们纷纷推开刑吏,争先恐后地扑向来俊臣的那具无头尸体。来俊臣在世时,曾制造了多少起冤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愤怒的人们撕扯着来俊臣的四肢,有人甚至连皮带肉地张口就咬,状若疯癫,凄厉如鬼。豆大的雨点打得人浑身透湿,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只顾着将来俊臣的尸体挖眼剥皮,撕开腹部,五脏六腑全掏了出来。短短几分钟内,整具尸体就变成了一摊肉泥,混和着雨水,践踏一地。而回顾李昭德的尸体,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盖上了一张草席。

  武皇闻报大为震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百姓对来俊臣的憎恨一至于斯!原来在群臣逼迫下杀死宠臣的委屈一扫而空,她感觉甚有必要让天下人出口恶气,亲下《暴来俊臣罪状制》,列举诸多罪状,“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曾烜赫一时的来府上下全被诛灭,家产充公,姬妾没入宫中为奴,这些可怜的女子,也许本来就是被来俊臣强夺逼娶的,现在又因他的败亡而沦为最下等的宫婢,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不曾关心过她们的疾苦。

  来俊臣死了,一桩桩冤案慢慢浮出水面,那些黑暗的噩梦般的记录开始逐渐为世所知,而群众在来俊臣之死所爆发出的疯狂也深深刺激了武皇。以往曾有无数大臣向她劝谏过酷吏滥刑的危害,现在一下子变得现实而具体。来俊臣死后,她再也没有重用过酷吏,而开始逐步平反以往的冤狱。原本是酷吏的吉顼也没重操旧业,他巴结二张,交接诸武,慢慢做到宰相的位置,后来更为李唐复国出谋划策,这是后话了。武皇自嗣圣(684年)“飞骑案”首开告密之端,以神功元年(697年)来俊臣之死为酷吏画上一个句号,特务恐怖统治大约持续了15年左右。其中垂拱年间太后临朝称制时期、和武周开国的天授年间,形成两次高潮。酷吏的兴起和衰亡都是武皇一手操控,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瘟神也不过是武皇诛锄异己、打击政敌的工具而已。

  酷吏统治是武皇最受人诟病的一点,有学者以酷吏主要打击的是皇族和中上层官吏,对百姓影响甚微来为她辩护,虽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像李昭德这样的贤士被杀,徐有功、魏元忠等也命运多桀,对百姓生活不可能没有影响,更不用说对社会风气和法制的危害了。由于惧怕被酷吏盯上,官场上人人装聋作哑,袖手旁观,造就大批尸位素餐之徒。而大唐开国以来形成的宽仁慎刑的司法原则也被破坏殆尽。高祖定《武德律》,太宗定《贞观律》,高宗时宰相长孙无忌手定的《永徽律》及《唐律疏议》更是集大成者,代表着中国封建社会法律的最高峰,详尽的规定了禁止匿名信,诬告者反坐,死刑必须由中书门下五品官以上连同尚书省官员审议,必须上奏皇帝,京师三覆奏,州县五覆奏,只能在秋季肃杀之时才能处决人犯等等。也明文规定了禁止酷刑,对刑具、用刑的身体部位、行刑次数,失入失出都有相应条款,有司不能违反。[15] 而这些在武周时代,基本上都成了一纸空文。

  不过,同样需要注意的是,酷吏是武皇夺江山不可缺少的助力。酷吏横行以垂拱、天授时期为最,而这正是神州易主的时代。一般说来女主临朝,大臣未附,要独揽大权必须借助外戚或宦官。而初唐宦官势力几可忽略不计,武皇也并无外戚可作坚强后盾,裴炎、刘祎之等亲密盟友一个个背叛,对于数十年岁月在深宫度过、从未有机会接触民间交游豪杰的武皇,又能依靠什么来打江山呢?汉高起于沛县,有丰沛集团,而李唐则有“太原元从功臣”题名凌烟,而武周的开国功臣,就只能是这些武皇一手提拔起来的微贱草民了。武皇扶持酷吏,本来就是为了“尽诛皇室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旧唐书》卷183),而酷吏们也确实有揣时希旨的本事,如周兴在大杀李唐宗室之后,又上书请废李唐的皇族身份,来俊臣更是多次表示他的存在就是为皇帝解决麻烦,当时便有人评论说,武皇开告端,用酷吏,“故能计不下席,听不出闱,苍生晏然,紫宸易主”,可见酷吏的存在确实沉重地打击了武皇的反对势力,为她改朝换代巩固政权扫除了障碍。

  此外,酷吏主要行使的是检察权,而不是行政大权。他们担任的大多数是司法方面的官职,“纠举百僚,推鞠狱讼”,而绝少入阁拜相,因此不能从根本上左右国家政治。影响最大的酷吏索元礼、周兴、来俊臣,均未至宰辅。傅游艺倒是因头一个上书劝武皇登基而拜相,但不出半年就被杀。而吉顼自来俊臣死后已经不能算作是酷吏了。武皇是把他们作为钳制朝臣的工具来使用了。

  酷吏的兴起既是武皇一手扶持,当她发现负面作用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自然就要丢卒保帅以安抚民心了。来俊臣以为自己只要死忠武皇就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却还是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场。君心真如翻覆雨,他纵然聪明绝顶,机关算尽,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罢了。

  由上可知,酷吏统治正是武皇开创及巩固政权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但她能坐稳江山十余年,绝不仅仅在于善于运用威刑暴力。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武皇的治国手段吧!

  (本章完。第十四章:金轮垂照)

  注:

  [15] 《全唐文*禁酷刑及匿名书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