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亢龙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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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周开国以来,边境上并不太平,西北有吐蕃争雄,北部有东 突厥复国。早在高宗时代,随着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大非川一战吐蕃崛起,双方开始了对西域的争夺,安西四镇几经易手,赖有名将裴行俭夺回。然垂拱二年(686年),武皇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期间,唐军败于吐蕃之手,四镇再度失守,一直令她深以为耻。唐帝国的政治中心在关中,陇右的安全至关重要,而西域正是翼蔽陇右的天然屏障。因此在经过周密准备之后,武皇于长寿元年(692年)派遣久居吐蕃熟悉敌情的王孝杰率军西讨,一举夺取四镇,“还先帝旧封”,并从此派兵戍守长镇西域,吐蕃和西突厥退出争夺,天山南麓的形势基本稳定,直至安史之乱一曲霓裳舞破河山。

  不过对于复国的东 突厥(一般称为后突厥汗国),武皇却少有成功。汗国首领默啜可汗也算突厥史上不世出的枭雄,能屈能伸能打能逃,脸皮还特厚,上午结盟下午翻脸杀人不会有丝毫顾忌;刚刚才耀武扬威地打完仗,马上就跪地磕头,也不会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俗话说:好女怕赖汉。武皇虽然不是淑女(她应该算不上吧),见了无赖也是很头疼的,何况这家伙还有个中国通暾欲谷做狗头军师。后突厥经常骚扰武周北部边境,深谙“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游击战术,每次抢了东西就跑,待得朝廷大军出动已经没了踪影,如若深入追击冷不丁还吃个大亏。有时遣使请和,朝廷一开心疏于防范,便趁机狠咬一口,如此打打停停,牛皮癣一般的难治。

  武皇并不是军事家,主要精力放在内政上,于开疆拓边并不热心,一般都是事到临头再防守反击。加之她对军权甚为着紧,凡有谋反可能性的将领一律有杀错无放过,黑齿常之、程务挺、泉献诚等名将杀了一堆,难免有无将可用手忙脚乱的时候。而军队的状况也令人担忧:——太宗时代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府兵制此时已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在第八章曾经提到,早在高宗征高丽期间,刘仁轨就曾上书指出由于吏治败坏赏罚不公而导致军队士气低落的问题,但武周时代府兵制的衰败却有更深刻的社会原因。自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李靖击破东突厥以来,中原承平已有半个多世纪,战火多在境外或边陲一带,内地百姓不识干戈已有数代之久,而李唐三帝都非常重视农业,及至武皇依然不改以农为本的政策,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上层的权力之争不影响中下层人民的生活,是以人口增殖极快。虽有尽力维持均田制,但渐渐无地可均,却是事实。朝廷尽管三令五申,依然难以抑制豪强兼并之风,无地可种的农人只得背井离乡,沦为流民,引发逃户问题。史载武周时代,“天下户口亡逃过半”,原因即在于此。

  逃户如此之多,极易引发社会动荡,但武周时代却较为安定,少有动乱发生,岑仲勉先生一句“民众受佛教麻醉”显然不足以说明一切。因人口增长而形成很多无地可均的狭乡,人们自然希望迁徙到有地可种的宽乡去,而唐初政府禁止百姓随意迁徙,未经批准违规移民就成为逃户。他们或私下垦荒,或租赁他人田地,名籍不入户口,也就不纳租调,不服徭役,所以也给国家带来了损失。针对这种情况,武皇一面沿袭唐初以来的括户政策(即检括民户,有点相当于现在的人口普查),查清隐匿人口,要求他们复籍完税;一面宽大为怀,以恩养安抚为主,允许逃户就地落籍,承认他们的合法地位,有时还给予减免一年赋税或两年课役的优惠,让逃户得以安居乐业,化解社会危机。敦煌出土文书里有《燕子赋》,以雀占燕巢比喻逃户燕子被主户雀儿欺凌,雀儿有恃无恐,因为它看到官府正在括户,以为逃避赋役的燕子必遭惩处,哪知诉诸官府,主审官凤凰却将雀儿判罪,巢穴归还燕子。原来雀儿不知旧法已改,政府已对逃户作了新规定,所以燕子胜诉,可以在当地落户。[1] 这个有趣的小故事说明了武皇逃户政策的成功,否则便不足以解释,为何武周时代逃户数量如此巨大,官方统计户口仍能增长得如此迅速。武皇去世之时,人口已由永徽初年的380万户增长到650万户,市面上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她一向重视人心向背,宣布百姓年满五十岁者免除徭役,比以往六十岁免除徭役的规定缩短了十年,这些德政都有助于社会稳定和生产发展。

  如果说均田制的败坏对社会造成的影响还可以用灵活的手腕化解的话,那么对府兵制的冲击就不是那么好办了。均田制是府兵制赖以生存的基础,直接影响到兵源问题,不是高宗时代一个整顿吏治就可以解决。武周时代甚至出现过征召全国囚犯从军讨敌的尴尬场面。兵制败坏,名将乏人,当营州之乱爆发时,武皇面临的就是这样“无将可派,无兵可征”的窘况。

  注:

  [1] 李志贤:《在危机中开创生机:评武周时期的逃户措施及其意义》

  契丹在唐代还是一个势薄力单的小部族,并没有抗衡中原的力量,安史之乱后也没有乘势兴兵南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这次会突然起兵反叛,责任实在武周一方,用句时髦的话说,就是民族政策不当,对待少数民族不够团结友好。的确,与李唐三帝相比,武皇是对异族首领利用最尽、欺压最狠的一位。征召蕃兵当炮灰已是老套常规,垂拱三年(公元686年)吐蕃九姓亡叛,武皇令发西突厥十姓兵助国征讨,十姓酋长很卖力气地“自率兵马三万馀骑,经途六月,自食私粮”[2],出钱又出力,真是一片赤心。凯旋归来这些酋长请求入朝,意思是老大该发红包了吧?她老人家倒好,装作听不懂:啊哈,跑来跑去怪辛苦的,不用来了-_-||| 更有甚者,这位天朝上国的大皇帝,还经常两眼发光地盯住人家小国君主那可怜的钱包,铸造大周万国颂德天枢,非要四夷君长“心甘情愿”地集资捐款,虽说最后没让他们费用全包,可承担的数目还是足以让人肉疼。少数民族兄弟又不是呆子,这么搞法人家怎么会没有意见?至于杀俘杀降之类的事情更是没少干,最出名的就是为了挤兑裴行俭斩杀本已投降的东 突厥贵族阿史那伏念等人,搞来搞去东 突厥复国了,这下更有得折腾了。

  说到底她行事执拗强横惯了,多少名臣大将说杀就杀,又怎么会将这些蛮夷放在眼中?如果是她的大臣跟番人闹矛盾,那一定是蛮夷的不是,护短到底毫不含糊。她的宠臣来俊臣看上了蕃将阿史那斛瑟罗家的婢女,竟然诬告斛瑟罗谋反,结果引得数十位酋长诣阙割耳剺面讼冤,时逢来俊臣得罪了诸武和太平公主被诛,斛瑟罗才绝处逢生逃脱大劫。这个斛瑟罗是什么人呢?他不仅是西突厥的可汗,还是最早拥护武皇登基的蕃将功臣,当初傅游艺组织百姓上表劝进,武皇谦辞不就,直至斛瑟罗为首的诸蕃酋长和百官共同上表,武皇才正式登基,斛瑟罗也因此被封为“竭忠事主可汗”。如此“竭忠事主”也不免有此遭遇,怎不让人心寒?被她多次夸赞为国之栋梁的黑齿常之和泉献诚之死就更不必说了。

  上行下效,武周的边疆大吏也跟着有样学样,个个两眼望天地横着走路,从不把治下这些野人放在眼里,便宜一定占尽,死活不关他事。营州都督都督赵文翙就是其中的典型。万岁通天年间(公元696年),天下大旱,契丹也遭遇饥荒。赵大都督不仅不赈济灾民,且骄慢刚愎,视酋长如奴仆随意打骂,契丹首领李尽忠不堪其辱,与妻兄孙万荣商量之后决定起兵反叛。李尽忠自称“无上可汗”,这是契丹历史上首位自称可汗的人。他以孙万荣为将,杀赵文翙,攻占营州,旬日之内拥兵数万,进逼檀州,朝廷震动。

  注:

  [2] 陈子昂:《上西蕃边州安危事》

  上行下效,武周的边疆大吏也跟着有样学样,个个两眼望天横着走路,从不把治下这些野人放在眼里,便宜一定占尽,死活不关他事。营州都督都督赵文翙就是其中的典型。万岁通天年间(公元696年),天下大旱,契丹也遭遇饥荒。赵大都督不仅不赈济灾民,且骄慢刚愎,视酋长如奴仆,契丹首领李尽忠不堪其辱,与妻兄孙万荣商量之后决定起兵反叛。李尽忠自称“无上可汗”,这是契丹历史上首位自称可汗的人。他以孙万荣为将,杀赵文翙,攻占营州,旬日之内拥兵数万,进逼檀州,朝廷震动。如果说这些还不够刺激的话,那他们拉起的造反旗帜算是把武皇彻底雷翻了:“何不归我庐陵王?”俨然要为被武皇废黜长禁房州的李显申冤出头的模样。

  武皇真的生气了。她才不管谁是谁非,反正胆敢挑战她权威、意图政治讹诈就是死罪,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群野人、这群蛮汉、这群流氓。先文斗后武斗。女皇陛下的第一步就是把李尽忠改名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以示立场坚定,然后钦点曹仁师等二十八名将领发兵征讨,摆出了一幅不踩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架势。这二十八名将领中,有位现在还不太出名的靺鞨人李多祚,是裴行俭经略西疆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后来做到上柱国的位置,成为第一位封王的异族将领。关于他,我们以后还会提到。武皇这一手,直看得下面一干臣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二十八名将领出征,搭台唱戏都够排演二十八星宿下凡了,不是吐蕃不是突厥,对付一个小小的契丹,至于么?没过几天上面又传下消息,以武皇最看好的武家子弟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屯边,以备契丹。

  原来如此!武皇这样大张旗鼓,就是有意要提高朝廷对“营州之乱”的关注程度,人为地扩大这次小规模边境事端的影响。二十八名将领出征,显示出武皇志在必得的决心,一旦凯旋而归,武三思就可以分享军功,以此树立威望。这是武皇第一次派遣武家子弟掌握军队,考虑到当时的政局,应是为武氏政权过渡作准备。[3] 可惜契丹人也不是吓大的。相反,营州的胜利让他们兴奋不已,从谁都争着欺负的可怜虫到突然掀翻一个庞然大物,这种变化是很振奋的。李尽忠深信,凭着契丹人的智慧勇敢,完全可以把武周帝国这只纸老虎打翻在地。事实上武皇安排统兵将领如此之多,已经种下了失败的因子。将领们各自为政,统调不灵,被契丹设伏一一击破,全军覆没,曹仁师等两名大将还给活捉了去。

  一战而捷,契丹军心大振,士气高昂,于是北结突厥,约定共谋武周。契丹占崇州,突厥寇凉州,连战皆克,兵锋锐甚,势不可挡!消息传来,举朝震骇。武皇大怒,欲发兵征讨,但当时兵源已极其有限,所以一面募兵,一面下制征召天下囚犯或者家奴中骁勇善战的,由官府出面赎身,编入军中。而她选中的统兵将领,而她选中的统兵将领,仍然是从未带过兵的建安王武攸宜,还真是一个不灵换一个,一定要武家子弟掌军。关心则乱,一旦涉及到政权传承的大事,一向镇定自持的武皇也不禁方寸大乱,扬州徐敬业之变时的沉着冷静举重若轻已不复得见。

  正当朝廷上下为武皇的选择捏了把汗时,事情却出现了意外的转机,竟然来自武周的宿敌默啜可汗。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合同契丹进攻武周大捞了一笔之后,突然觉得身边这个小兄弟一旦坐大可不好玩,武周毕竟是大国,不可能吞掉,可是要把自家盟友吞掉……嘿嘿,那可不是什么难事^_^ 翻脸如翻书的默啜当即决定改弦易辙,助武周打契丹,乘势吞并这个部族,一统北方。当然当然,刚刚攻占凉州杀了一票人,要让武皇相信突厥的诚意还是比较困难的。但默啜的脸皮真比城墙还厚,想出了个绝对匪夷所思的主意:——上表要求当武皇的儿子。

  注:

  [3] 肖爱民、孟庆鑫:《略论契丹“营州之乱”对武周立嗣的影响》

  默啜还谦卑地表示想为他的女儿求一门亲事,希望朝廷归还河西的降户,他愿意为国讨伐契丹。正被契丹人搞得焦头烂额的武皇不禁大喜过望,立刻封默啜为迁善可汗,表彰他的弃暗投明很有眼色。形势开始出现重大逆转,孙万荣进攻檀州失利,败退入山,李尽忠忧心如焚,病死军中,声势浩大的营州之乱似乎平定就在眼前。然而孙万荣不愧为一个出色的领导者,遭此打击并没有意志消沉,就此认命,他收召契丹散兵,重振军心,一面遣使联合突厥、奚族,一面引军南下,攻陷冀州,进逼瀛州,河北震动。武皇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没有再闹“二十八星宿下凡”的笑话,而是启用收复安西四镇的名将王孝杰,领兵十七万讨伐契丹;同时让建安王武攸宜领兵进驻渔阳,作为侧应。这个安排也体现出武皇对武家子弟的优待,让他不必与契丹正面交锋,却可以分享胜利果实。其时突厥内附,孙万荣孤军作战,而武周领兵的是名将王孝杰,统率的军队又是如此庞大,这样的安排照说已经十拿九稳,露布大捷仿佛已是指日可待。史载武攸宜出征之前,武皇亲饯于白马寺,足见对此战的必胜信心以及对武攸宜的厚望。[4]

  王孝杰当时正因与吐蕃交战失利而免职赋闲在家,此番白衣起任清边道总管,急于立功赎罪报效国家。兵行至平州,有只白鼠白昼入营,据说“身如白雪,目似黄金”[5],王孝杰顿时起意,心想皇帝一向好祥瑞,献给她玩必定欢喜得紧,于是停下来全军上下捉老鼠@_@ 话说捉老鼠是猫的任务,一个大将军不去讨贼偏跟只耗子过不去,不是多管闲事是什么?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急于讨好皇帝的心情了。正是贪功心切,王孝杰率精锐一路先行,与契丹战于东硖石谷,后军总管苏宏晖见势不妙,当场开溜。武周顿时军心大乱,王孝杰坠谷而死,将士死亡殆尽。作为侧应的武攸宜听到王孝杰败亡的消息,军中震恐,竟然不敢前进,致使孙万荣乘胜杀入河北重镇幽州城,纵兵大掠,局面迅速恶化。武攸宜派人去讨伐,又打了个败仗,灰头土脸地领军回来,仍被拜为左羽林大将军,武皇对自家人的维护由此可见一斑。

  契丹连战皆捷,士气高昂,但孙万荣派去联络突厥的使者却出了问题,一个不慎暴露出契丹全军南下后方空虚的内情。默啜可汗大喜,乘势袭击契丹松漠故地,掳掠大批人口,其中甚至包括李尽忠和孙万荣的家属。突厥实力陡增,自此兵众渐盛,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不管默啜打的是什么小算盘,总算帮了武周一个大忙,武皇很是感激地拜他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要说武皇封的这些可汗名号也够俗的,竭忠事主可汗、立功报国可汗,跟现在的爱民村、致富路似的,倒是通俗易懂得紧)。连吃了两次大亏,武皇不能不小心谨慎,于是先跟突厥约定好攻打契丹,然后又凑了二十万大军前去征伐。这次她选中的武家子弟是河内王武懿宗,出任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以娄师德为清边道副大总管,右武威卫将军沙吒忠义为前军总管,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第一次讨伐契丹,梁王武三思为安抚大使;第二次建安王武攸宜为侧应;而这一次河内王武懿宗则是统领全军独当一面,职务越来越高,责任越来越重,有道是事不过三,武懿宗是否能不负武皇的期望,好好地给武家争光露脸呢?

  答案是No。河内王武懿宗身材矮小,相貌猥琐,更糟糕的是他的胆量见识也同样不敢恭维。大军刚至赵州,武懿宗听说有几千契丹骑兵将至,竟然吓得掉头就跑,扔下一地军资器仗。契丹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赵州城,以往视为高不可攀的天朝上国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真是让她们信心爆棚,孙万荣调兵遣将,欲与武周再度争锋。双方对峙之际,突然传来默啜可汗偷袭契丹后方的消息,顿时军心大乱。而作为友军的奚族军队,早已臣服突厥,此刻阵前反水,临时倒戈,与武周军队前后夹击。意外一桩接着一桩,契丹军全线崩溃,兵败如山倒。孙万荣顿感无措,带领残兵败将逃走,先是受到了奚族军队的四面围攻,又遭到武周方面的三次伏击,契丹军星流云散,孙万荣在逃走途中为家奴所杀。至此,为时一年(公元696-697年)的营州之乱终告平定。为了庆祝这伤亡惨重来之不易的胜利,武皇宣布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而武懿宗这次的表现,简直比前面两次武家子弟还要丢脸。武皇也觉得很没面子,为了给他立功的机会,就让他与娄师德以及魏州刺史狄仁杰分道安抚河北。没想到武懿宗打仗不怎么样,残害百姓倒是很有一套,河北居民有被契丹胁从现在重回故园的,全部被他安上谋反的罪名残杀取胆,说是要以此警示天下。他觉得还不过瘾,又上表要求把河北胁从百姓全部族诛。武皇看着这位拥兵数十万却望风而逃的大将军,给他机会收买人心都要弄到天怒人怨的蠢汉,只有叹气的份儿。什么叫作“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这就是最佳范例。

  营州之乱,是武皇执政以来诸多弊端的集中体现,边将凶暴,靖边乏策;兵源枯竭,将帅不和;以及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武皇任人唯亲、喜好祥瑞、军事外行等等,来了一次总爆发。有些弊政是她可以改善的,有些则是她力不能及的,但对她打击最大的,还是武家子弟在此役中的恶劣表现。武懿宗愚蠢残忍,武攸宜怯懦无能,就连她最看好的武三思也庸碌无为,遍数武氏宗亲,竟然找不出一个可堪重任的的人。皇帝春秋已高,百年之后,社稷托付何人?武周这块招牌还能传得下去么?看在天下人眼里,自然有一番计较。

  武皇心中又何尝不是五味俱全?孙万荣“何不归还我庐陵王”的檄文传遍天下,对她不可能没有触动。难道命运之神在青睐了她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决定收回对她所有的恩赐?难道说她呕心沥血创建的武周帝国真的只能一代而亡?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可是眼前的这些武家子弟,又有哪一个能成气候呢?在国与家之间,在公义与私情的天平上,她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平定契丹后她将武承嗣和武三思同日拜相,但仅仅九天之后便双双罢免,创下了宰相任职时间最短的纪录,应该就是她矛盾心情的流露。

  皇帝究竟会怎样下这盘棋呢?天下人都在静静等待,这使得神功元年(公元697年),注定成为武周历史上极不平凡的一年。

  注:

  [4]《新唐书*外戚传》

  [5] 陈子昂:《奏白鼠表》

  皇帝究竟会怎样下这盘棋呢?天下人都在静静等待,这使得神功元年(公元697年),注定成为武周历史上极不平凡的一年。这年六月,武皇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决定诛杀来俊臣,彻底结束酷吏政治,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是日,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仿佛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一系列具有重大意义的人事调整随即而发生。性格宽厚功勋卓著的名将娄师德出任门下省最高长官纳言(即侍中);营州之乱后安抚百姓有功的狄仁杰出任鸾台侍郎(相当于中书侍郎);治号威明权贵惮服却多次被酷吏陷害入狱的魏元忠,出任考察百官的肃政中丞;继征召徐有功回朝之后,另一名用法宽平与徐有功并称“徐、杜”的杜景俭也受到重用,拜为宰相;而在平定契丹及来俊臣一案中有出色表现的姚元崇(即日后的开元名相姚崇),也受到了武皇的重视和嘉奖,超擢为夏官侍郎,开始在政坛上崭露头角。

  经历过“营州之乱”的危局,目睹了自己信任宠爱的来俊臣被愤怒的群众碎尸,一向骄傲自负的武皇仿佛变了一个人。这些惨痛的教训,如同一根尖锐的刺,促使她猛醒,开始全面检讨自己执政以来的成败得失。平定契丹后不久,她便特开制举亲发策问,向天下士子征求守土安边之策。《全唐文》里保存了这道策问:

  问:东胡逆命,北海为墟,朝廷循修复之功,边境乏折冲之寄。辽水东西,城池不复;丸山左右,职贡犹迷。其使三圣遗黎,九州故地,飘然零落,可不痛哉!今欲示以威惠,申诱约束,选众之举,未睹於今;出群之略,何必是古?指明其要,无大简焉。

  这里的“三圣”指李唐三帝,唐人习惯称皇帝为“圣人”。“九州故地,飘然零落,可不痛哉”之语,正反映出武皇因丢失故土而内疚自责的心情。痛定思痛之后的武皇广纳众议,采取了不少措施力图解决边患,重振武功,大略如下:

  其一、针对府兵枯竭“乏折冲之寄”的情况,创置团练。团练与府兵不同,不离乡土,也无须自备装备衣粮,而是由官府发放,带有民兵和职业雇佣军的性质。万岁通天元年为征讨契丹武皇在山东开始创置团结兵,选拔当地身强力壮精于骑射的男子充任,用以弥补正规府兵的不足,效果不错。于是推而广之,在河南河北等地也设置团练以备突厥。这是一次重要的兵制改革,李唐三帝时代在军事战争中扮演绝对重要角色的府兵,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武皇在位时,正规府兵在战役中所占比例骤降为五成五,其它中央军为三成,团练等地方军为一成五。及至玄宗天宝时期,风光一时的府兵已经销声匿迹,由其它中央军、地方军成为战役主角了。[6]

  其二、改革马政。初唐时扫平天下威服四夷靠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唐军铁骑,李靖以三千骑兵雪夜奔袭大破突厥更是佳话一段,这正是太宗皇帝重视马政所致。贞观初年官马仅有三千匹,但政府重视,选官得当,发展到麟德年间天下已有官马76万匹。但高宗晚年频频与外敌交战,马场被夺,调露元年至永隆二年(公元679-681年)累积损失马匹竟有18万匹。及至武皇执政,重内而轻外,并未意识到战马对于国防军事的重要性,不思恢复,放任马官乱职,牧场丢失,导致战事发生时才发现严重缺乏战马对军队战斗力的影响。张说在议及此事称“垂拱之后二十余年,潜耗大半,所存盖寡”[7],可见当时马匹损失情况之严重。营州之乱祸起非常,武皇遣武懿宗出征时忧虑战马短缺,便特地下令京官出马一匹供军即可提升为五品官。此役过后,一向不把养马当回事的武皇开始发奋图强,圣历元年(公元698年)在关中置团练时便规定,每一百五十户百姓需要出兵十五人,马一匹,以强制的手段鼓励民间养马。

  其三、开武举以示文武并重,培养军事人才。此举创设于长安二年,次年又令天下诸州宜教人武艺,扩大武举基础,培养百姓尚武之风。

  其四、留心选拔高水平的军事人才。熟悉西域局势的唐休璟,使“塞外胡尘绝”的张仁愿,治边有方的郭元振,都在武周晚年得以重用,或入阁拜相,或出任封疆大吏。唐休璟守河陇防线防备吐蕃,长安三年更官拜夏官尚书(即兵部尚书)兼同三品;张仁愿负责幽燕一带,防备突厥;郭元振常驻凉州,从吐蕃突厥手中拓边1500余里。这些名将的起用,使得一度告急的边塞慢慢稳定下来,更为中宗玄宗时代的全面反击做好了准备。

  其五、一改过去重内轻外的弊端,重视起边政来。继派出三万人常驻四镇稳定天山南麓之后,武皇于长安二年(公元703年)设立北庭都护府,统领天山北麓。至此,唐代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单于、北庭六大都护府全部设立。北庭与安西分治天山南北,如左右双臂,捍卫着西域的安宁。

  这些政策,无一不是对症下药之举。可见武皇虽然年过七旬,头脑仍然清醒,如果不是心存私念将精力过多地用在内耗上,她的成就应当不止于此。然而有些措施并非一蹴而就,比如马政,直到玄宗天宝末年得官马60余万马,仍未恢复到高宗丝带的全盛状态。而兵制及武举的改革,更非短时间能见成效,因此终武周之世仍未恢复到李唐旧有的疆域,但她毕竟还是守住了西域,平定了契丹,给后人留下了一批文武双全的名将和一个相对完善的体制,该如何来评价武皇对李唐王朝的影响呢?一言难尽武则天……

  注:

  [6] 毛汉光:《隋唐军府演变之比较与研究》

  [7] 张说:《陇右群牧使颂》

  她开始慢慢变得平易近人,不再像以往那样颐指气使我行我素。或者是营州之乱的挫败让她意识到个人的智慧终究有限,确有必要听取臣下的建议,或者是执政以来长期一帆风顺让她渐渐放松了警惕,开始卸下盔甲,希望能重建君臣之间的信任和温情,毕竟她已经是个老人,据说老人总是更加害怕孤独一些。这是一种由心灵深处开始的苍老,不仅仅与年龄有关。明堂的大火、营州的叛乱、武家人的不争气、对江山后继乏人的恐慌,如白蚁般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原本坚强的自信,那么转而向外界寻求安慰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长期生活在谋划和算计之中也很令人疲惫吧,这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主,在70多岁生命已进入垂暮之年的时候,想必也不止一次地涌现过想向人一吐心事的念头。

  然而她毕竟自我封闭了那么久,要穿透她铜墙铁壁般垒筑起来的防御外壳直击心灵,非大智慧者不能办到。是幸运也是不幸,她身边正好有这样的人——狄仁杰,她的知己,她的敌人。

  狄仁杰,这个名字在传奇小说的不断渲染下已经迹近神化,他是明睿多谋的神探,他是爱民如子的青天。抛开这些耀眼的光环,寻找史实上的他,你会惊奇的发现这个人甚至比小说中描写得甚至更加完美而迷人。他可以算作是神探,“仪凤中为大理丞,周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何以不可谓之神?他当然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在武皇欲尽诛李唐诸王激起越王叛乱,他明明知道武皇有心杀人立威,却甘冒性命之险上表据理力争,从而救回了几千名越州百姓的性命,自己落得被贬官外放的下场。他曾经落到来俊臣的手里,自承罪状免于酷刑迫害,也换得对方放松警惕,从而接送衣物与家人取得联系,将实情上告武皇,从而逃出生天,可见他的智慧。而在狱中面对要他牵连指控别人的威逼利诱,他宁愿以头触柱,流血被面,也决不屈从,可见他的肝胆。他是总括万机文能安邦的宰相,武皇倚为朝廷栋梁,也是上马治军武可定国的元帅,突厥入塞武周的诸路大军中唯有他敢于追击。甚至他的个人品德也无懈可击,在私,他是当世有名“孝友绝人”的孝子;在公,他是号称“狄公桃李满天下”荐贤举能不遗余力的君子。他宽宏豁达,从不计较别人对他的诽谤谗言;他正气凛然心境光明,为正风俗遍毁一地淫祠邪庙。他每到一地出任地方长官,都赢尽当地百姓的爱戴;他出任宰相,也深得同僚们的尊重,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很难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点缺陷。既能坚持原则,又能通达权变, “箴规切谏有古人之风,剪伐淫祠有烈士之操”[8],刚经历了神功元年那个多事的秋天,安抚河北百姓满载盛誉归来的狄仁杰被任命为鸾台侍郎,并于次年拜相。这不是这个传奇人物的第一次拜相(天授二年他就曾一度入阁拜相,随即被来俊臣陷害入狱),但这一次归来他不会再轻易离开——他将真正走进武皇的生活,走进她年迈孤独的心灵深处。

  注:

  [8]《朝野佥载》

  狄仁杰是并州太原人,算武皇的半个同乡,比她小六岁,神功元年备位宰相的时候,他67岁。经过几十年的宦海浮沉大起大落,在死亡的边缘行走过多次,他行事益发从容沉稳,智慧也渐达圆融贯通之境,对人性的认知更是入木三分,在当时便被视为城府凝深老成谋国之人[9]。而与他机警持重的性格相得益彰的,则是他超强的表达能力。据说狄公天赋雄辩,声音洪亮,说起话来长髯飘飘,激情四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配以他生动的表情和挥舞的手势,极富感染力和说服力。对这个人的赞誉一千多年来从未停止过,即使用现代人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也难对他有所微词,他既符合左派忠贞报国鞠躬尽瘁的标准,又能满足右派珍爱生命人文关怀的期许。而他侍奉的那个君王,则是旷古绝今的女皇帝,一生跟老公斗,跟儿子斗,跟群臣斗,跟看不见的世俗规律斗,对她的争议从古到今从未平息过。当狄公遇上武皇,当传奇遭遇神话,这样的君臣遇和又会激荡起什么样的风云变幻呢?

  不能不说,她与他之间的君臣相知也许并不是倾盖如故的浪漫故事,而更多的是狄仁杰刻意接近的结果。翻遍史籍,我们很少看到狄公对于武皇讳莫如深的私事加以劝谏,比如男宠,比如诸武。像张氏兄弟这对油头粉面的“解语花”,一些正直的大臣都不同程度上表示过轻蔑和敌意。宋璟就很喜欢跟武皇这两个没头脑的小情人过不去,没事就想把他们弄到监狱里去SM一顿^_^ 王及善(就是劝武皇杀掉来俊臣的那个宰相啦)、朱敬则等人也都有规劝武皇收敛情事,恐伤圣德,至少也要教会二张严格礼教不可张狂,但却很少有狄仁杰关于这方面的谏言记载。或者确如一些人猜测的那样,狄公是觉得此二人不足为患,甚至还可利用吧,但我个人倒是认为,狄公此举是出于对武皇隐私的尊重,看穿了这个寂寞妇人心底那些说不出口的幽微心事吧。可能在他看来,武皇养两个男宠,就像老太太养几只猫猫狗狗解闷一样,有时抱在膝头抚摸下皮毛,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用不着扯到君臣失序那样严重。

  这种态度还可以从他对待诸武的方式上反映出来。狄仁杰和武承嗣是有过节的,当初狄仁杰被来俊臣陷害入狱,背后就有武承嗣的影子,只因狄仁杰代越州百姓出头求恕一事大大得罪了要求严办越王一案的武承嗣。及至狄公凭聪明才智逃得性命,武承嗣干脆直接跳出来奏请诛杀狄仁杰,奏章一次次地递上去一次次地被驳回,还是不死心,又指使了一个小官叫霍献可的,头触玉阶寻死觅活地请杀狄仁杰。可武皇的脾气一向古怪,越是着急地要求她做一件事情,她越是不理,说不定一来二去地还把这个人给留心上了^_^ 不过狄仁杰复位之后却并没有向诸武报复,就连象李昭德那样背后挑拨离间的记载都没有。民间传说中曾有武三思设宴款待狄仁杰,传召美婢素娥侍酒,结果素娥悄然遁去,自言身为花月之妖,不敢接近狄公这样的正人君子。这个故事从侧面反映出狄公似乎在表面上还能与诸武保持融洽,没有大的冲突。他曾和武懿宗等人一起抚慰河北,照理说是很了解武家人在河北的胡作非为了,但看着武懿宗被朝廷百官又是弹劾又是百般取笑,也很厚道地没有落井下石。反正武懿宗的丑态大家都有看到,也就不必再去刺激武皇那脆弱的自尊心了。他不说什么,武皇反而自己忍不住抱怨:“承嗣、三思是何疥癣”这句话,据说就是武皇在狄仁杰面前提起的^_^

  但若据此以为狄仁杰是个明哲保身唯唯诺诺的老好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历史上的狄仁杰出了名的风骨峥嵘,史载他“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就是说他很喜欢当庭跟人吵架抬杠,而且独持己见决不让步,每次搞到皇帝都只好改变心意乖乖听他的。他的才华和名气早已得到公认,自己也决心不负此生,一心想做宰相,结果开始提拔上去的左右相却是王及善和豆卢钦望。狄仁杰大失所望,调戏起这两个顶头上司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比如新官上任照例要说两句:“我等身无长行,滥竽充数罢了。”狄仁杰立刻道:“我看你们玩长行(一种唐代赌博游戏)很在行嘛,怎么能说身无长行呢?”想想还不解气,又说:“其实不该称为右相,应该称为有相才对。”王及善是个老实人,呆呆地问:“为什么呀?”狄仁杰促狭地一笑,道:“你没听说过么?聪明的不如命好的,你们两人都说得上好面相好福分呢!”满场大笑,王及善和豆卢钦望大为尴尬,也只得勉强跟着笑了笑,实在不是滋味。[10]狄仁杰个性之强悍,由此可见一斑,跟大众心目中那个温柔敦厚笑起来一脸高深莫测的狄公,还是颇有点距离。

  倜傥不羁和老成持重这两种乍一看仿佛冰与火般完全相反的特质,却完美地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使他充满了一种奇特的魅力,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很难不被他吸引。可怜的王及善就是一例,一面经常被狄仁杰调侃捉弄,一面心甘情愿地为他敲锣帮腔,只因狄仁杰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说出他结结巴巴半天也组织不起来的心里话。直率而富有幽默感,却永远拿捏得当不会过火;雄辩滔滔的背后是冷静的思索和理性务实的行事,这样的臣子恐怕也没有哪个君王会不喜欢,不管是男皇帝还是女皇帝^_^ 事实上在狄仁杰拜相的前夕,武皇就曾钦赐他一袭紫袍,上有十二个金字“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称赞他清廉而勤政,当荣升相位,特地赐袍表达对他的激励和期许。这十二个字据说是武皇亲自绣的喔,想象一下70多岁的老太太一针一线为狄公绣紫袍的样子^_^ 这首《制袍字赐狄仁杰》有收录入《全唐诗》中,见证着一代名相曾经的风华。

  注:

  [9] 《全唐文*授狄仁杰内史制》

  [10] 《太平广记*御史台记》

  既是同乡,又是高宗时代的老臣,狄仁杰和武皇一同经历过那些沧桑的岁月,对她的了解自非他人可比。再度拜相之后,机警沉稳的狄公逐渐赢得了武皇的信任,常被尊称为“国老”而不名,眷礼卓异,无以伦比。因武皇春秋已高,朝廷上下对诸武的反感也日益明显,武承嗣不能不急,求取皇储之位的心情越发迫切,屡屡遣人游说武皇,称“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大周的江山不能一代而亡”云云。武皇心中矛盾,多次问计于宰相,不过就算她本来无心征询他们的意见,狄公也总有本事把一切话题往这儿引^_^ 他可以不计较武皇养多少男宠,不奚落武家人的蠢笨无能,可是立储这等事关国之根本的大事,他一定严防死守,不给诸武一丝一毫的机会。

  “朕昨夜几次梦见跟人玩双陆(一种赌博游戏)都不能取胜,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次闲聊的时候武皇不经意地提起。

  “双陆不胜,必定是宫中无子。”狄仁杰一语双关地答道,“这是上天垂意,暗示陛下,久虚储位必定生变啊。”

  一语起兴,狄公的长篇大论随之而来:“太宗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高宗皇帝以二子托付陛下,陛下现在却想把江山社稷传给其他家族,屡次梦到自己输棋,岂非天意示警,告诫陛下不可妄为?”

  “何况姑侄和母子比较起来谁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狄仁杰遗憾地摇摇头:“臣真是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在太庙里祭祀姑姑的。”

  这话正好说中武皇的心事,本能地就想逃避,立刻变脸:“这是朕的家事,不需要你多管。”

  但这怎么能消退狄公的热情呢?“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什么事情不是陛下的家事呢!陛下不是教导我们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君臣义同一体么?何况臣备位宰相,岂能不过问!”

  武皇不禁语塞。她虽然广涉文史,又岂是辩论专家狄公的对手?就算还想辩驳几句,也立刻被口水多过茶的狄公用大条道理盖住。

  虽然气闷,但遇到蹊跷之事武皇还是忍不住会和狄公谈起:“昨天我梦到一只羽毛丰丽但两翅俱折的鹦鹉,这又说明什么啊?”

  “武是陛下的姓,这只鹦鹉就是陛下啊。摧折的两翼就是陛下的两位爱子。如果陛下起用两位皇子,那就会双翼复振了。”

  天地间的所有事物,大概都可以被狄公拐弯抹角地引申到上天垂意保全李氏的中心议题上去。这倒也并非难事,想当年李渊梦到自己浑身是蛆地摔倒在床下,这么恶心的梦也可以被善解人意的相士翻译成大吉大利预示李渊当升位天子,学富五车的狄公要信口胡诌几句,那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旁边的老宰相王及善一听正中心怀,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对呀对呀,一定是这个意思,天意啊天意!”

  武皇眨巴眨巴眼睛,实在不服气,可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对于经历了明堂大火有点心虚有点迷信的老太太来说,这类周公解梦的把戏还是有些效用的^_^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梦真的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她的忧思吧。一个苦涩的现实就是如果立儿子,大周朝必然一代而亡,社稷依然属于李姓,但她可以得到祭祀配食太庙;如果立侄儿,大概可以维持武这个国号,但她就不要指望死后还能立身太庙,而她的父亲母亲武士彟杨氏等直系祖先也不要想再得到供奉。名与实之间,家与国之间,她该作何选择?

  她和诸武之间,有太多的恩怨情仇。她怎知眼前恭顺得像猫一样的侄儿,一旦得势又会怎样看待她呢?一再被逐最后在惶恐忧惧中死去的武氏兄弟,没入宫中为奴为婢的女眷(甚至还有人被杨老太太活活鞭笞到肉尽见骨而死),披枷带锁流放岭南的囚徒生涯……那些黑暗的、血腥的、悲惨的记忆,真的是她给侄儿一顶皇冠就能完全消弭?人总是轻易忘记别人的恩情,却对仇恨刻骨铭心。他日武承嗣若真的能坐上大周皇帝的宝座,只怕他会认为这是他多年以来忍辱负重腆颜事仇终于有了效果,而不会因武皇的善行而心生感激,不让她立身太庙只怕还是轻的,贺兰敏之就是最好的例子。多年以来,她早已对人性的丑恶洞悉透彻。武皇苦笑:武承嗣若能单纯地只视她为姑姑,事情恐怕还会简单一点。

  还不仅如此。如果立侄儿为储君,那就标志着诸武全面压倒李姓,为了掌握政权,他们必然大肆屠杀李唐宗室,包括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她在这世上的唯一血亲,将会点滴无存。就算为了大周她愿意做出这最后的牺牲,断绝子嗣,不要祭祀,做个无人理睬的孤魂野鬼,大周朝就真的可以维持下去么?没有强有力的军方支持,没有德高望重的重臣辅佐,诸武之中,谁能控制住局面?

  没有人。

  诸武之中,没有一个可堪重任。

  下场是可以预想得到的。继李唐宗室被屠杀之后,又将出现一次针对诸武的席卷朝野的血腥杀戮,葬送掉她最后的骄傲——大周。不管最后的胜利者是谁,终不会是她的子嗣,批判起她来不会有半点顾忌,她将被视为一个卑鄙的篡位者受尽骂名,得不到丝毫宽恕的机会。

  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从心底里升起,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强行逆天的结果必然是毁灭一切的悲惨结局,任性的火会焚烧掉一切,李唐、武周、她的亲家和娘家、她的亲人和仇人……

  难道这就是她追求的结果?一生苦苦争斗,斩情灭性,牺牲掉亲情与爱情,就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着这样尴尬的棋局,告诉自己这所有的努力原来都是笑话一场?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在君临天下十几年之后,在消灭了所有的反对势力自认已江山稳固之后,再把这一切双手奉献给儿子,对于心高气傲的武皇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就算理性告诉她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情感上仍然极度难以接受,放不下的权杖,停不了的骄傲。无可奈何的武皇虽已基本放弃立诸武为储君的心思,但依然不想去正面解决这一问题,而是本能的选择了逃避。她开始厌居深宫,流连于山川锦绣与张氏兄弟的美色之中,借以忘却心中的烦忧。

  就算理性告诉她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情感上仍然极度难以接受,放不下的权杖,停不了的骄傲。无可奈何的武皇虽已基本放弃立诸武为储君的心思,但依然不想去正面解决这一问题,而是本能的选择了逃避。她开始厌居深宫,流连于山川锦绣与张氏兄弟的美色之中,借以忘却心中的烦忧。这使得二张这两个原本安分守己专心侍奉皇帝的少年男妾,也被卷入波诡云谲的夺嫡之战中,并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中心。

  吸取了薛怀义用事最后骄横难治的教训,武皇一直没让这两个小情人参与朝政,而是担任一些清贵散官,后又特置控鹤府,以张易之为控鹤府监,张昌宗、吉顼、李迥秀等人,大部分都是嬖宠之人,也有一些文学之士掺杂其中。凡内殿曲宴,武皇必携二张、诸武并一干捧场清客,调笑嬉闹,互相作诗嘲弄,气氛融洽,宛如百姓家宴。诸武必定清楚二张在武皇心中的分量,故此执礼甚恭,巴结讨好,争相为其牵马执鞭,无非也就希望二张能在关键时刻为他们美言几句。但有薛怀义前车之鉴,二张初承恩宠,尚怀几分戒心,不敢轻率过问朝政。这种情况被一个在座的有心人看在眼里,此人便是吉顼。不错,就是那个在关键时刻向武皇进言终于让武皇下定决心诛杀来俊臣的吉顼^_^

  当时诸武虽贵,但能力不济已为人所共识,何况他们提出的“自古天子不得以外姓为嗣”的说法本来不太具有约束力,因为现在的大周皇帝武照,正是宣称自己是李唐政权的合法继承者。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即为何人们一般不把武周十五年视为唐祚中断,分为东唐和西唐,而是把周唐视为一体,甚至称武则天为唐朝女皇,即使武周已经改换了国号和首都?这是因为武皇自己和文武百官都认同武周是承唐而建的,她的皇位是继承李唐三圣而来,以圣母身份代子临朝。“天下者,神尧、文武之天下也。”这是大臣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敢跟她嚷的。李唐三帝的地位和功绩在武周并没有被否定,在长安的太庙也依然保存,只是改名为享德庙。甚至在洛阳新建的祭祀武氏祖先的太庙里,他们仍有一席之地,但由主祭变成配享。也就是说,武皇自己就是以外姓而继承李唐江山的,她不可能说自己是伪政权,那么“天子不以外姓为嗣”这个诸武的主要理论依据也就变得没什么说服力了。

  这也是武周政权能争取一些大臣支持的原因。他们愿意为武皇服务,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武皇是李家的女主人,而不是因为她是武家的女儿。他们既忠于唐室又忠于武皇,这种双重态度之所以并不矛盾,就在于他们既承认武周代唐的合法性,又坚持武周必须复唐的原则性前提。

  更何况诸武的确是糊不上墙的烂泥。神功元年吉顼曾和武懿宗一同审理过刘思礼一案,对于武懿宗的愚蠢和残忍应当有所认识。其后的营州之乱更将诸武的无能暴露于人前,武皇每次派遣一名武家子弟上阵,希望能挽回前任的糟糕影响,却只换回更大的难堪。在重视军功的唐人眼中,简直就已经定性为废物了。武懿宗率军回京后,武皇设宴款待,郎中张元一便在席间当着武皇的面作诗嘲弄:“长弓短度箭,蜀马临阶骗,去贼七百里,隈墙独自战。甲杖忽抛却,骑猪正南掾。” 因武懿宗又矮又丑,诗中抓住这一点极尽嘲讽之能事,说他“握的是长弓,射出的是近箭,本来是匹很小蜀马,也要找个台阶才能骑上去。敌人远隔七百里之遥,却绕着城墙自己跟自己作战,把兵器全都抛掉,骑着猪急急忙忙南逃。”武皇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怎么回事,问道:"懿宗有马,为何要骑猪而逃?" 张元一答:“豕(即猪的意思)屎同音,武大将军一听说敌军来了,吓得屎尿齐出,岂非骑猪而逃?”[11] 可见时人对诸武的鄙视。

  吉顼不是个君子,在刘思礼一案中的表现可称为酷吏,但他是个聪明人,神功元年才获起用,短短一年间已经成为武皇心腹和二张的好友,足见他钻营有道。局势的微妙他已尽收眼底,武皇弃子立侄的机会不大,李唐复辟已是人心所向,但狄仁杰等大臣的劝导还不足以让武皇下定决心,仍然差关键性的一味药。吉顼目光闪动,凝注着席间醉颜酡红美如莲花的二张。金樽玉液,管弦声急,不胜酒力颓然醉倒的张氏兄弟,看来更有种脆弱无依的美,宛如即将乘风归去的仙童。

  “彩云易散琉璃碎,好梦由来最易醒。”夕阳下落得如此之快,竟比朝为红颜暮为白骨的人生更为短促。二张仓皇地张开眼,仍留存着残醉的头疼,才发现早已曲终人散,映入眼帘的是好友吉顼关切思虑的面容。

  “你们兄弟二人贵宠如此,天下侧目切齿之人太多太多。圣上春秋已高,一旦归去,你们将何以自全?”

  二张毕竟是宰相族孙,对宫廷争斗的残酷略有所闻,也不是没有感觉过旁人异样的眼光,此时被人说中心事,不禁大为惶恐,涕泣问计。

  “现在人心思唐,然庐陵王在房州,皇嗣又在幽闭,社稷须有付托。我看武氏诸王并非圣上属意,二位何不劝主上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此,岂徒免祸,也可以长保富贵。”

  二张深以为然,遂承间向武皇提出召回庐陵王的请求。

  第一次从张氏兄弟口中听到这样的请求,武皇真是吃惊不小,就好像手里一直把玩的木偶,突然间会说话了。她立刻知道背后有人指使,一问又是吉顼!

  于是召吉顼问话,他倒是自认不讳,从容不迫地向武皇陈述利害。他说的这些,其实早已在武皇心中翻来覆去地思虑过不知道多少次,此刻听到由外人的口中一条一条地说出去,反而感觉内心平静,仿佛经过风暴摧折后的海滩,现在潮水已经退去,只留下一片清冷与荒凉。

  是时候面对现实了吧。

  妇人苍老的面孔上,慢慢泛起一丝疲惫的微笑。

  圣历元年(公元698年)三月的一个黄昏,狄仁杰奉旨进宫的时候,他并没有预料到他会看见什么。皇上对他一如既往地关心,闲聊间不知不觉又提到了庐陵王。狄仁杰再度不克自制,慷慨陈词,以致于泣下。武皇也不禁感动唏嘘。

  “也许你说得对。”她轻轻叹了口气,“也许现在是召回庐陵王择定皇嗣的时候了。”

  这话的声音不高,听到狄仁杰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他震惊地抬起头,突然止不住心头的热火。他看见了皇帝面上的微笑,那微笑意味着她在皇嗣问题上终于做出了众望所归的抉择。长久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狄仁杰不禁与她相视而笑。这一瞬间,他们似乎超越了君臣的距离,也抛弃了所有的隔阂,拈花一笑,如明月松间,清泉石上,天地一片澄澈透明。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他完全呆住:“既然你那么思念庐陵王,那我把它还给你。”

  身后的帷帐徐徐拉开,现出一个四十来岁神情呆滞的中年男子。这不是他记忆中的人,却有张似曾相识的脸,那眉眼,那轮廓……

  这一瞬间狄仁杰再也忍不住泪流,跪倒在玉阶之上。是的,这就是他朝思暮想几十年的庐陵王,大唐昙花一现的中宗皇帝。

  注:

  [11] 《朝野佥载》

  长久的期冀突然乍现于眼前,却只并非梦幻。狄仁杰泪流满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向李哲深深顿首下拜。

  武皇喟然长叹,命哲拜谢国老,当李哲惶然抬头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他花白的头发和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容,以前眼里还留存的少年人的傲气,也已全然变成了畏缩。这是她的第三个儿子,如今连他都这么老了。

  女皇的面容上现出了恍惚的神情,二十年的血雨腥风在她眼前一掠而过。是何等须臾之间的事啊,嗣圣宫变她把哲从皇位上赶下去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往昔与今日,短暂得就象顽皮的孩子跳过了一道小小的水坑。

  哲是秘密回京的。武皇托言他身体有病,派人将他一家接回神都,沿途秘密封锁消息,甚至哲本人都不知道此行是福是祸。据说他一度吓得想要自杀,幸有妻子韦妃给他打气。

  狄仁杰听罢前因后果,顿觉不妥:“故君还都却无人知晓,只怕外界不知真假引发议论。”

  武皇疲倦地微笑,既已召回庐陵王,不妨把人情做到底。命庐陵王出居龙门,百官列队往迎,隆重地昭告天下,一时人情大悦。

  但却没了下文。

  武皇没有任何后续动作表明她有意立庐陵王为太子。个人认为她当时应该还没有下定决心,召庐陵王只为了试探各方面的反映再作定夺。

  虽然如此,召回庐陵王已经是个很大的胜利,表明局势在向有利于李唐的方向发展。狄仁杰等大臣也不敢催她,怕欲速则不达,引发武皇的反感反而把事情搞砸。

  意外的推动力来自于北方,因营州之乱降服契丹、奚族一跃成为草原霸主的默啜可汗。

  当初为吞并契丹部落、巩固突厥在北荒的霸权,默啜可汗主动要求与武周结盟,上表请求做武皇的儿子,又为女儿求婚。武皇召庐陵王回京之后,即着手准备与突厥的联姻事宜,最终选中武承嗣的儿子淮阳王武延秀。史载武延秀能歌善舞,姿态柔媚,很会讨女人欢心;武皇大概认为武家子弟在营州之乱中表现不佳,如能顺利和亲突厥消弭战事也算有功于国吧。

  武延秀一行人于六月来到突厥王庭,怎知默啜突然翻脸:“我为女儿求婚,要她嫁的是天子之子,你们送来一个武家的人做什么?这是天子的儿子么?我突厥世受李唐恩惠,听说李氏尽灭,只留下两位皇子,当派兵辅佐二位皇子登基。”当即扣押武延秀,并于八月发兵入寇河北,连陷城池,杀戮惨重,同时移书责备朝廷,其中一条赫然竟是“可汗之女当嫁天子之子,武氏小姓,门不当户不对,罔冒为婚,纯属欺诈!”

  檄文传到武周,武承嗣原本心悬爱子安危,又遭此侮辱,眼见得太子之位离自己越来越远,积郁成疾,竟怏怏而死。

  事情顿时急转直下,幽居深宫的皇嗣李旦把握住机会,再三上书恳请逊位于庐陵王。武皇权衡利弊,终于松口,复立庐陵王为太子,并恢复了他出生时的名字——显。

  时为圣历元年九月,距离李显回京已有半年之久。

  事情至此总算尘埃落定,但武三思随即拜相,成为今后武李之争的主角。

  显既已被立为太子,这默啜弃周复唐的口号不攻自破。鉴于府兵败坏已不堪战,武皇命太子为河北道元帅,以他的名义招募军士征伐突厥。消息传开,人心振奋,原本一个多月还不满千人,现在应募者云集,没过几天就招募到五万多人。

  这个时候,李显的才能已经不重要,他的存在就是一面旗帜,巩固他地位的每一个举动都被视为李唐复国铺路。担任河北道行军副元帅的是狄仁杰,实掌元帅之职,让监军使吉顼把这一情况告诉武皇。于是声音宏亮的吉顼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吹嘘了一番显的号召力,听在武皇耳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这十几年来她广施官爵,减免赋役,神道立国,薄待儒术,为收买人心做出了诸多努力,到头来还是敌不过“李唐皇族”这四个字!原来这满眼繁华,漪欤盛哉,都不过是沙筑的城堡,转眼便会被无情的海浪卷走。

  但募兵进行得如此顺利,也算件好事吧。武皇面上的微笑,辛酸而又欣慰。一旁的诸武听着可实在不爽到家,觉得吉顼这小子太不地道。他们虽不知道吉顼就是那个鼓动二张召回庐陵王的主谋(此事进行得极为隐秘,睿宗登基后有人剖白才得知吉顼为李唐复国所起的作用),也不禁深恨吉顼此刻的摇唇鼓舌。

  当下召集到45万大军,太子挂虚职留京,命仁杰知元帅事,武皇亲自送行。然默啜已经回师漠北,掳掠诸州男女万余人,所过之处杀掠不可胜计。先行出师的沙吒忠义等人只敢引兵远远缀着,不敢逼近。狄仁杰带了十万兵马一阵狂追,已经追不上了。默啜可汗独霸北荒,拥兵四十万,据地万里,甚有轻中国之心。

  武皇狂怒之下改默啜之名为斩啜,把亲附他的一干叛臣处以极刑,但也无可奈何。武延秀仍然被扣留在突厥,直到中宗复位后默啜请和才被放回,后成为安乐公主的男宠之一,正牌驸马死后升级扶正,最后夫妻双双死在李隆基讨韦后之役中。

  对突厥的征伐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武皇心里郁闷之极,身体的衰老与国事的烦忧纠结在一起,让她不堪面对却又不能不面对。

  即已确定了李唐复国,她就要尽量调和武李之间的矛盾,确保武姓在李唐政权下也能享有如今的地位和权利。

  于是在李显太子身分确立之后,武家子弟毫无顾忌地得被委以重任。圣历元年(公元698年)八月,武承嗣去世的第三天,武三思即出任检校内史,掌首相之职。同月,武士逸之孙重规任天兵中道大总管,掌并州(今太原市)城中的天兵军。九月,武攸宁入阁宰相。十月,下令在神都洛阳城外屯兵驻防,命河内王武懿宗、九江王武攸归统领。圣历二年(公元699年)七月,命建安王武攸宜留守西京长安,接替会稽王武攸望。

  通过这一系列安排,武家子弟分别被授予军政要职,并控制着洛阳、长安、太原三大政治中心。武皇仍不放心,又于圣历二年腊月,赐太子姓武;同年六月,召集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宁等共为誓文,立誓和睦相处,在明堂昭告天地,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弃周兴唐的原则至此成为定局,武李盟誓的这一刻,也就向天下宣告了一个事实:

  ——武周王朝注定一代而亡。

  这个冰冷的事实,如同枯叶老枝,悄然自女皇的心间划过。因为早有准备,所以并不痛苦,却有一种深深的怅然,深深深深地沉没到了往事的海里。

  如是又过了四个月,这年冬天十月,在宫中幽禁六年之久的相王李旦及其诸子终于重获自由。李旦的长子成器21岁,已经成年;三子李隆基15岁,他们的青春期就在六年漫长的囚徒生涯里度过,连到院子里逛逛都不被准许。在狭小的空间里提心吊胆的活下去,像小动物一样互相安慰取暖,意外的不幸反而加强了兄弟之间的凝聚力,现在出阁武皇也没有把他们分开,赐宅洛阳积善坊,分成五院,各自生活,但还是住在一起,时称“五王坊”,所以玄宗兄弟之间的感情是很让人羡慕的,其后成器主动让太子位给李隆基,也应该有这一重因素吧!

  同时出阁的还有故太子贤的遗孤守礼,他的幽禁时间更久,约有十几年了吧,现在28岁了。相王诸子还有亲情可以慰籍,守礼的命运更为悲惨,每年都有几次被带到院子里受宦官杖打,他的哥哥和弟弟就是死于这种残酷的毒打之下。贤的三子之中,只有守礼活了下来,可见他生命力的强韧,但无情的杖责仍给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痊愈的伤痕,一遇天气变化便会隐隐作痛。出阁后的守礼纵情声色,好酒贪财,名声很不怎么样,但想到他少年时不幸的遭遇,谁又能忍心指责他呢?

  能活下来,毕竟是好事。象守礼的两位兄弟,李旦的二妃刘氏窦氏,他们的魂魄就永远留在这幽冷的深宫里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当这些尊贵的囚徒们终于活着走到阳光下,回首往事,想必都会生出翻云覆雨世路艰难的感慨吧。

  武皇仍在不停的忙碌,她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情。从前她处心积虑地从李家抢过江山,现在她要处心积虑地把江山还回去。一纸誓言无法消弭武李之间的积怨,这一点她也不是不清楚,所以她要一重更牢固的关系,就是联姻。太子显有八个女儿,在武皇的安排下,新都郡主嫁武延晖,永泰郡主嫁武承嗣之嫡子嗣魏王的武延基。显最宝贝的女儿安乐郡主则嫁给了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据说此女极其美丽,《新唐书*公主传》中说她“姝秀辩敏”,“光艳动天下”,很少看到一本正经的史书用这类词语形容一位公主,《后汉书》谈到王昭君之美,也不过就是“光明汉室”“竦动左右”而已。可见安乐公主的美丽,必是人间罕见。这一系列联姻也透露出武皇内心的隐秘,她虽然已将太子显和相王旦赐姓为“武”,但心中仍然视他们为李家之子,故此武李联姻,巩固武家的外戚地位。她自己尚且如此,也就难怪外人将太子与相王视为李家天子了。

  此时武皇已是77岁的高龄,但对权势仍然着紧。王及善、娄师德两位重臣相继去世,她提拔谨慎清廉的陆元方做宰相。某日问询外事,陆元方大概怕她年高劳累,答道:“臣备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奏;琐琐碎碎的人间细事,就不足劳烦圣听了。”武皇顿时大怒,将陆元方罢相。她确有感到力不从心,硬抬上去的武家子弟又没几个能帮上忙的,圣历三年(公元700年)正月,刚被拜为首相的武三思再度罢相,看来此人除了谄媚功夫之外实在没什么政治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让武皇失望。心比天高,无奈身体不争气,身边人也不争气,武皇内心的郁闷可以而至。而在李唐复国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世人对武家人的轻视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此消彼长的态势往往会给武皇以强烈的刺激,时不时地发作一次,每次都有倒霉蛋作祭品。这次是吉顼。

  吉顼原本被武皇视为心腹,备为宰相,颇受看重。某次与河内王武懿宗争功于殿前,吉顼身材高大、口齿伶俐,对付短小伛偻笨嘴拙舌的武懿宗各方面都有压倒性优势,说到得意处不免声色俱厉,越战越勇。老实说武懿宗被人欺负这绝不是最惨的一次(可参见陆元一的讽喻诗),可这次一下子触痛了武皇的敏感神经,当即呵斥:“吉顼当着朕的面尚且敢小视我武氏诸人,他日岂可指望你!” 于是几日后当吉顼奏事又援古引今地长篇大论时,武皇震怒警告:“你说的这一套我听多了,不用废话!告诉你,昔日太宗有马名师子骢,狂烈无人能制。朕作为宫女侍侧,当即表示,只要给我铁鞭、铁挝、匕首三件东西,就能制服。铁鞭击之不服,就用铁挝打,还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连太宗听了都壮朕之志。难道你今日想用鲜血来弄脏朕的匕首么!” 吉顼惶惧流汗,拜伏求生,被贬为县尉。

  临行陛辞,吉顼含泪进言:“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以进!”

  武皇赐坐问询,吉顼道:“合水土为泥,会引发争执么?”

  武皇答:“没有。”

  吉顼道:“如果分一半塑为佛祖,另一半塑为道家的天尊呢?”

  武皇答道:“那就有麻烦了。”

  “臣也以为有。”吉顼再拜,“宗室、外戚若能各守本分,则天下安。现在太子己立而外戚仍居王位,陛下若不处置而任其发展,他日必有祸乱,臣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话一出口,吉顼已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管这个人有多么滑头,他这一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

  女皇沉默,茫然地望着檐前的雨滴。岁月秋风,心事苍凉。良久,她怅然一叹:“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吉顼一震,他从未想到过一向斗志旺盛的武皇竟然会说出这样消极的话!还未接口,武皇已疲倦地挥挥手,起身离去,白发伶仃,似已不胜萧瑟。他目送着她的背影,看她慢慢地走入阴影中,终于消失在幽暗的回廊间。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武皇。贬谪后不久的吉顼,即在失意中客死异乡。他所预料的一切,都在逐一的发生……

  武皇还是改不了一贯的强悍性子,心态上早已认输,情感上仍然不甘。她也承认武三思不是做宰相的料子,现在换上狄仁杰做内史(即中书令),作为首席宰相掌管一切朝政。同月她给太子显的诸子封王。显的长子重照已经18岁,避讳改为重润,当年高宗为保证政权顺利交接,在立显为太子的同时也立几个月大的重润为皇太孙,此后他的身份随父亲一路浮沉,现在被封为邵王。次子重福为平恩郡王,三子重俊为义兴郡王,四子重茂当时只有三岁,也被封为北海郡王。诸子之中以长子重润最为出色,史载他“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看来是位孝顺友悌的俊美少年,中宗自己不怎么样,倒生下了重润和安乐公主这样一对漂亮儿女。

  武皇这样安排,自然是为了加强太子显的地位了。她这么不停地在武李之间左右摇摆搞平衡,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天下是姓武还是姓李?她应该扶持李家还是武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两边抬高的结果必然是双方火拼两败俱伤,其下场她是知道的,吉顼也指出来过,可是她停不了手。陷入理智与情感争斗中的武皇不堪重负,毕竟已经是77岁的老太太,她病了。

  史书上第一次记载武皇生病是在圣历二年(公元699年),这当然不说明她以前没生过病,但应该不是很严重。比起她的同时代人,她的身体已经好得有点过分,至少足以让她老公心生羡慕。但她倒底是人不是神,只要是血肉之躯,便总有衰亡的一天。看岁月的痕迹一点点地爬满皮肤,感受到疲倦由内及外毒素般地蔓延开来,曾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依然神采奕奕目不交睫,现在就算睡眠充足头脑也整天晕晕沉沉,精力、智慧、记忆力、判断力、反应力都在逐日衰退,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强。衰老的躯体,犹如被白蚁蛀空的老树,经不起风雨的消磨。虽然顶着金轮圣王弥勒化身的名头,圣历二年正月原来稀疏的眉毛又重新长出了几根,为此百官相贺很是热闹了一番,但再精致的谎言也掩饰不住事实,正月才庆祝过身体康健如西王母般的青春不老,二月就大病一场,好像上天在有意捉弄她似的,先给她一点惊喜,当她按照一贯作风去渲染宣传的时候,便反过来无情地嘲弄她。纵横一世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中的武皇,最终也逃不过冥冥中的那只翻云覆雨手。

  据说这次大病全靠给事中阎朝隐虔诚向嵩山之神祈祷甘愿以命相换才得痊愈。但次年武皇又再度病倒,而且病情似乎更为严重,几乎到了不能视事的地步。首席宰相狄仁杰恳请武皇下令太子监国,但被拒绝。[13] 她仍然贪恋权力的魔杖,尽管她现在已经知道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健康和长寿。

  狄仁杰无可奈何,只得利用自己掌政的机会尽量提拔一些忠于李唐的才学之士上位,先先后后引荐了姚崇、桓彦范、敬晖等数十人,策划神龙宫变逼武皇让位的五位主谋倒有三位是狄公推荐的(张柬之、桓彦范、敬晖)。曾有人质疑狄公对李唐皇室的忠诚度,认为他竭力推荐张柬之只是巧合,可太多的巧合只能指向一种必然。其实狄公从来不曾掩饰自己的政治倾向,那个时代的正统知识分子不忠实于李唐反而才是怪事。但深受武皇知遇之恩的狄公可能确实希望通过和平手段解决问题,只要女皇去世后政权能顺利地传交给李家人即可。可惜武皇虽已认识到了回归李唐的必然性,行动上仍然迟疑,且常有扶植他人势力打压李唐之举,致使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各方派系林立,李唐复国的前景仍不明朗。当时狄公也已经七十多岁,年迈体弱,自感去日无多,唯有在身前尽量巩固太子地位,确保政权的顺利交接。

  很难说他的心思完全没有被女皇察觉。举荐张柬之的时候,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武皇便表现犹疑。据说武皇曾要狄仁杰举荐贤士欲用为将相,狄公答道:“单论文辞缊藉,苏味道、李峤已可入选。如果陛下要的是济世安邦的奇才,臣推荐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有宰相之才。”武皇于是把张柬之提升为洛州司马。过了几天,武皇又要狄仁杰荐贤,狄公答:“前些日子举荐的张柬之,陛下并没有用啊。”武皇道:“不是已经提升他为洛州司马了么?”狄公道:“臣举荐的是宰相人选,不是司马。”

  尽管狄公的语气已经带有责备的意味,武皇仍只让张柬之出任秋官侍郎(即刑部侍郎)。或许是政治家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尚未完全衰退,或许是张柬之拥护正统的言行太过明显让武皇感觉不安,直到狄公去世张柬之也未入阁拜相。然而推荐张柬之的人实在太多(这是否表明他的政治倾向当时已是尽人皆知?),迟至长安四年(公元704年),张柬之还是通过姚崇的举荐而拜相,那时他已经八十岁了。

  生活在世纪之交的武皇和她的名臣们,组成了唐朝历史上罕见的高龄政府,由君到臣都在跟时间赛跑,跟衰老和疾病抗争。自感无力的武皇开始乞灵于仙丹,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们常做的那样。不过她的运气的确很好,曾经让李唐几代皇帝体质急剧下降甚至为之丧命的丹药,却在她身上奇迹般地发生了效用。可能是她的体质实在怪异,也可能是她找的炼丹士确有两把刷子,服了洪州道士胡超耗费三年时光给她炼制的长生药后[14],武皇的疾病竟真的好多了。劫后余生的武皇欣喜地把年号改为“久视”,这是一个具有浓郁道家色彩的词语,语出《道德经》:“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表现出了武皇对长生的渴望和对道家的敬意。

  年轻时笃信人定胜天,编织谶纬,制造天命,年老时却敬天畏神,虔诚礼佛,这种转变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也许根本无所谓进步或退步,只是武皇实用精神的一贯体现,——出于对自己即将前去的未知世界的恐惧,有必要向那里话事的神佛攀下交情以便继续得到关照^_^ 佛家讲涅磐,道家乐长生,来生的允诺显然及不上现世的诱惑,加之向李唐回归的方针已定,政治障碍业已排除,武皇以道家“久视”为年号酬谢神恩,当存此意。

  垂暮的武皇对宗教渐生敬畏之心,不再一味视为可利用的工具。改元“久视”的同时,她亦宣布去“天册金轮大圣”之号,恢复到最简单的皇帝称呼,其后又废除长达八年的禁屠令。她曾经煞费苦心炮制的一个个神话,现在由她自己来一一破碎,只因对延续生命的渴望已经压过了往昔对荣耀的追求。与天争高、与神佛比肩的豪情已经不再,她只是俗世的天子,这就是她的真实位置。“金轮圣王”“弥勒化身”的称呼帮不了她,她不想再骗自己,也无心再骗天下人。

  久视元年七夕佳节她让胡超替她到嵩山谢神,投简于封禅台北,除罪金简上镌刻的短短60多个铭文,正是她当时心情的写真:“大周国主武照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照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15]

  既对眼前繁花簇锦的俗世生活恋恋不舍,又不得不对身后事做出安排打算,消弭孽债,化解冤家,以便想象中的幽冥生活不至于太过艰难。这里我们看到的不再那位睥睨天下威风凛凛的君王,而只是一个畏惧报应诚惶诚恐的信徒。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这个强横了一世的女人,无论从实践上还是心理上,都已向她曾经顽强挑战过的世界,那森然可畏的秩序,那人间天上的准则,完全屈服。

  注:

  [13] 《旧唐书*魏元忠传》

  [14] 关于胡超,通鉴说:“太后使洪州僧胡超合长生药,三年而成,所费巨万。太后服之,疾小瘳。” 很多人据此认为他是个和尚,还是个胡僧,但结合唐人笔记,胡超是个隐居白鹤山的道士。

  [15] 该除罪金简于1982年5月登封县峻极峰北侧发掘采集

  接连两场大病武皇仿佛变了个人,她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把政事委任给狄仁杰,一天的时间基本全消磨在二张身上和无休止的宴饮之中,似乎要抓紧时间纵情声色以此来弥补年轻时的辛苦。她将控鹤监改名为奉宸府,广选美貌少年以充后宫,挑选标准极为严格,务求才貌双全决不马虎,就算自己不用纯属摆设,也不能给人机会质疑武皇的品味^_^ 奉宸府还豢养了一帮清客,随时随地吟诗作赋给帝王佐兴凑趣。有了他们,粗俗的男女调情便陡然上升了一个档次,简单的吃饭喝酒也平添了一份文化情趣。就算说来说去他们的全部工作就是拍马屁,能拍得如此摇曳生姿妙不可言也绝对物超所值。一干清客里最为出名的才子是宋之问,他的文采和人品一样声名远扬,文名有多高,对他为人的评价就有多低。据说他曾经报名竞选武皇的男宠未果(武皇嫌他口臭),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二张的枪手,有需要写诗应酬的时候替两位花样美男捉刀代笔。由主人变成捧场客,宋之问照旧敬业乐业,没事做的时候还帮二张捧尿壶。

  拜嵩山,幸温汤,修建三阳宫,沉醉奉宸府。武皇厌居深宫,频频出游,徜徉于山水之间,沉溺于少年温柔的笑容里。有时也会举办一些作文竞赛,由她宠爱的才女上官婉儿做主持兼评判,看谁写得又快又好,给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佳话。传说她曾游龙门,登石楼,命众官赋诗纪胜,诗先成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诗先成,获赠锦袍,然而东方虬坐席未安,宋之问也已把诗写好献上,且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武皇于是亲手从东方虬手中取回锦袍改赐宋之问,群臣一片沸腾,诗会达到高潮,这就是“龙门赋诗夺锦袍”的故事。落败者东方虬当然会感觉尴尬,有人据此称武皇未免太过小气,不过这类场合图的就一个热闹,彩头的意义本就在于添加竞争和嬉闹的氛围,倒也不必认真。由此诞生出大量宫廷应制诗,这些诗大多格调不高,但声律严格,对仗工整,对正在成型中的律诗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古体诗和近体诗的区别,所谓古体和近体都是相对于唐代而言。古体诗又称古诗或古风,专指唐代以前流行并在唐代继续流行的一种诗体,没有严格的字句、音韵和平仄对应等要求。近体诗则讲求严格的格律,有四项基本要求:一是句数、字数有规定;二是按规定的韵部押韵;三是上句和下句各字之间要求平仄对立和相粘;四是规定某些句子之间用词要对仗。近体诗又称今体诗,分为律诗和绝句,都在初唐得以齐备。而近体诗的定型正是得益于流氓才子宋之问与他的同道沈佺期。宋之问是正牌奉宸府供奉,沈佺期亦是府内清客之一,党附二张,曾奉旨参修《三教珠英》。

  在南北朝时,以沈约为代表的永明体诗,已开了诗歌声律化的先河,但在“沈宋”之前,诗人们的作品多为五律,还经常有前后失粘的情况。沈宋二人总结前代积累之经验,由原来讲究四声到只辩平仄,由消极的声律“八病”之说中探求出积极的平仄规律,又从原只讲求一句一联的音节协调将粘对规律贯彻到全篇,形成了在平仄上有严密规则可循的完整律诗。他们不仅使五律的体制定型,又使七律的体制开始完备,并且通过他们的创作实践使这些规范逐渐为一般诗人所接受,其功不可没。李维《诗史》中有中肯的评价:“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多未成体,沈则间有佳者。所谓裁成六律,彰施五采,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沈、宋之功也。” 宋之问风格清丽,五言是其擅场,曾被明胡应麟誉为初唐五律之冠。而沈佺期气势宏大,七言独辟蹊径,曾被胡应麟推为初唐七律之冠。诗歌今古体之分,至此遂成定局。沈宋建之于格律,陈子昂变之以风骨,为盛唐诗歌的黄金时代做足了准备。

  不过诗歌毕竟是点缀升平无心插柳的附属品。奉宸府在当时的名声并不好。皇帝毫不掩饰地大选美男如金丝雀般的豢养调教,无疑已刺痛了很多男人的自尊心。更由于奉宸府待遇优厚工作清闲,竟真的吸引了一些贵族少年,好好的世袭官职不做,争着到奉宸府去侍奉武皇。清秀少年整天敷粉着锦扮袅娜随风的海棠花,粗豪健壮的逢人便夸自己的ooxx能力超群,自我举荐起来一点也不谦虚。初唐虽然风气开放,还是让有些思想正统的大臣看不下去,上书要求武皇注意影响。武皇厚赏进谏者,但照旧我行我素酷到底,只是叫了些文学之士和二张一起编著《三教珠英》以掩人耳目,写东西自然是笔杆子们的事,二张还是负责陪她寻欢作乐,看夕阳一寸一寸地消逝在天边。人生苦短,去日无多。怜我世人,欢娱几何?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建立起来的奉宸府,充满了一种世纪末的颓废气息。修建一如既往的匠心独运,清雅华贵中带有自然的野趣,宛如道家修真的洞府。芳草芷兰,郁郁青青,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时可见一群声名赫赫风流倜傥的文章巨子,衣袂飘飘,载酒而行;轻裘缓带粉面桃腮的俊俏少年,月下吹笙,临风弄笛。误入其间的色女必回眼界大开,嗟叹不已:真乃人间仙境,竟无语凝噎。

  花中国色香中王自然是莲花六郎张昌宗,他的美貌现在已被渲染得迹近神话。人们纷纷传说他是仙人王子乔(又称王子晋)的化身,十七岁骑鹤飞升的周灵王太子。这么说的人多了,便也成了事实。武皇命人打造一只木鹤,张昌宗身披羽衣,乘坐其上,悠然吹笙。开动机关,木鹤满场游走,可不正是王子乔临凡?木鹤机关再精巧,想必也比不上现在的小汽车,难免一颠一跛,震得张昌宗羽衣飘飘,越发像个神仙,时不时掉下一根半根羽毛,牵惹出无数相思情债(具体可参照电影《无极》倾城掉毛迷惑昆仑状)。自是人人赞叹,起码武皇觉得美得不得了,她一句话就顶一万句。《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等应制诗一首一首地做,武皇游嵩山时还特地往谒升仙太子庙,亲自作文刻碑,文中夸耀大周的强盛,表述了她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当然也少不了对主人公升仙太子王子乔的赞美,然而字字爱意却是针对身边侍立的玉人六郎。武皇对情人一向大手笔,她要情人的美貌和这碑文一起并世不朽。升仙太子碑至今仍保留在河南偃师缑山,碑阳有草书三十三行,正是武皇御笔亲撰,笔力流转,意态纵横,几十年书法功力于兹尽现,《宣和画谱》赞曰:“凛凛英断,脱去铅华脂粉气味。”因这是历史上首次以今草入碑,讲述书法流变的时候大多都会提及。少女时代的武皇曾苦练书法冀望以此博得太宗皇帝的欢心,想不到此时派上了用场。时光之轮悄然转过一个甲子,现在的她可以对自己微笑,所有为取悦他人而学习的技能,最终都有用来取悦自己。

  大周朝的国政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中,对狄仁杰的人品和才能武皇一向深信不疑,他必定可以保障政权顺利交接,不会忘恩负义地赶恩主下台。武皇对狄公的敬重已经到了人臣莫及的程度,狄公觐见每每免其跪拜,称见到狄公下拜她也会感觉疼痛(“每见公拜,朕亦身痛”)。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过八卦爱好者们大可不必过于激动,唐朝皇帝说起这类话来一向不嫌肉麻。太宗皇帝就曾说过魏征是他的镜子,李绩是他的长城;李靖好比他的兄长,无忌好比他的儿子;一日不见马周,就会想你想到梦里头……甜言蜜语一箩筐,总要哄得人高高兴兴地替他卖命为止。武皇素来强横,这方面多有欠缺,如今年事已高,也想为后世留下一段君臣遇合的佳话,何况狄仁杰确有笼络的必要。又下令百官奏事非军国大事不得烦扰狄公,可谓百般礼遇,体贴入微。然而年迈多病的狄公仍然不胜负荷,久视元年九月,一代名相狄仁杰溘然长逝,终年七十一岁。

  狄仁杰两度拜相,加起来不过三年多时间,名气却超过武周朝任何一位宰相,身前身后都广受赞誉,进封梁国公,图形凌烟阁,追赠司空,配享太庙,可谓人臣之极。或许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曾亲眼看见李唐复国成功吧!但作为武皇的头号宠臣,也许他也同样不忍目睹武周的终结。早逝(其实也不算早逝)让他避过了这尴尬的一幕,他没有辜负武皇,因为他只是因势利导地帮助她选择了一条最明智的道路;他也没有辜负李家,为他们他做到了一个臣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既未负情,也未负义,俯仰无愧,善始善终,堪为人臣楷模。武皇原本冀望狄仁杰打理朝政,自己优哉游哉度过余生,岂料斯人先行一步,徒唤奈何。她对狄公的了解与信任是长期以来建立的,一时之间却找哪一个可以替代?不由得长叹:“天何夺我国老如此之速!”

  狄仁杰的提前去世,让武皇的退休计划泡了汤。虽然身体已经江河日下,还是不得不勉力勤政。只是每当遇到迟疑难决的时候,满朝文武竟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像狄公那样睿智干练而又了解她心思的人替她分忧解难。她仍是天下至尊的君王,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她一挥手,就能让万千人头落地,可是再大的权力也只能把活人变成尸体,没法让逝者起死回生。那些她爱过的人,她恨过的人,都已经长眠地底,就算她发一千道一万道敕令,也无法将他们唤醒。

  “狄公一去,朝堂仿佛都空了。”白发苍苍的武皇在幽冷的洛阳宫中发出这句感叹,只觉意兴萧索,天地皆秋。

  天上地下,她竟孤独得如此彻底。没有亲人,没有对手,没有敌人,没有朋友。是的,她还有子女,他们敬她畏她,却不爱她;她还有她倾尽一生心力建立起来的武周帝国,然而它存在的时间不会比她的寿命更长久。缘起缘灭,织梦碎梦,这就是人生么?

  她一路跋涉,不肯停留,神阻杀神,佛阻杀佛,就是为了走到道路的尽头,独自一人面对这雪野似的凄冷和荒凉?

  攀登到最高峰顶的人,会笑这尘世间的一切,都是如幻似真的悲剧。

  一丝自嘲的微笑掠过武皇苍老的面容,如果一切注定是梦幻泡影,那就让她自己来亲手结束。

  久视元年十月,即狄仁杰去世后一个月,武皇宣布以正月为十一月,一月为正月,大赦天下。自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开始、使用了十一年的周历终被废除,恢复李唐王朝使用的夏历。

  历法,在古中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唐代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向李唐表示臣服的一大标志便是改用唐朝的历法,称之为“改正朔”。武皇在登基之前宣布改用周历,是她即将发动武周革命的预演,而现在弃周历复唐历,则宣告着她对李唐王朝的回归。

  然而武皇仍然不愿干脆利落地把政权即刻交还给儿子,掌权既久自有恋栈之心,但年迈体衰确实力不从心,两个与她关系密切深被信任的女子遂得以参与朝政,走上前台,一个是爱女太平公主,一个是女官上官婉儿。但更多的还是委政于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张氏兄弟,以贴身男宠为自己的耳目和代言人,继续掌控朝政;而政治生命完全系于武皇一身又缺乏头脑的二张,又成为阻止她弃周复唐计划的主要力量。以前武皇威权独任、酷吏峻法之下,谁也不敢乱结朋党;而今她既老且病,常常卧病不起,对政局的掌控能力逐渐衰退,致使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谨小慎微的李唐皇族,热切盼望李唐复国的文武大臣,不甘失势意图俟机而动的武氏族人,以及陡然权倾朝野骄狂跋扈的张氏兄弟,各方派系林立,情况日益复杂,使得本应顺利过渡的权力交接,在关键时刻布满杀机,最终演变成一场她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悲剧性政变。

  (本章完。第十六章:逝水东流)

  第十六章 逝水东流

  如果说武皇是唐代后妃干政的成功范例,那么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便可视为公主和女官参政的代表。尤其是太平公主,自武周王朝末期开始参知政事,势力影响横跨中宗、睿宗、玄宗三朝,极盛时期七位宰相五位出其门下,自古以来公主权势熏天者无过于此。然而由于资料的缺乏,这位中国第一公主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已无法详考,只能结合武皇子女的排序和太平结婚生子的年月来推断,她最有可能出生于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是武皇最小也是最受宠爱的孩子。这可能与武皇早夭的长女安定公主有关,作为唯一的女儿,她得到了母亲双倍的疼爱。高宗朝后期,权力之争日益尖锐,太子如同走马灯似的更换,武皇刀锋所指,当者非死即伤。太平公主却由于性别原因多过了母亲严厉的眼睛,未受历次易储事件影响,仍旧备受父母珍爱。开耀元年(681年),17岁的太平公主下嫁表哥薛绍,婚礼之盛创下大唐开国以来的纪录,据说迎亲的火烛把路边的行道树都烤死了不少。薛绍出生河东望族,是昔年秦府十八学士薛收的族人,母亲城阳公主为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的爱女,其人温文尔雅,蕴藉风流,与太平的婚后生活堪称美满,生下二子二女,也未听说太平此间有任何外遇。因此高宗时代的太平公主生活应该是相当惬意的,无风无浪,温柔甜蜜,和她不幸的嫡亲哥哥以及更为不幸的庶出哥哥姐姐们相比,她是真真正正占尽万千宠爱的大唐公主。

  悲剧发生在高宗去世母亲临朝称制时期,李唐诸王反叛事涉薛绍的兄长,疑心重重的武皇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老老实实做驸马的薛绍也一并下狱,杖责一百,活活饿死狱中,据说这还是看在太平公主的面子上才让他保留了全尸。年仅二十出头的太平公主就这样成了寡妇,出于对母亲的畏惧,她甚至不敢公开哭泣。贵为帝国唯一的公主,却连自己的夫君都无法保全,被誉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此刻显得如此淡薄。

  事后武皇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打破公主封邑不得过三百的限制,将太平公主的食邑增至一千二百户,又积极地为她张罗婚事。她选中的乘龙快婿是魏王武承嗣,她要她最宠爱的女儿和她最信任的侄儿结为连理,成为大周朝一股不可忽视的政坛势力。薛绍被杀后太平公主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母亲的一生是一台精彩的独角戏,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剧情,即使唯一的女儿也只能作为点缀的道具。然而太平公主仍然不愿成为一桩政治婚姻的筹码,他拒绝按照母亲的安排嫁给武承嗣,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直接的一次与母亲对抗,并难得获取了对方让步,条件是她必须和另外一名“政治可靠”的武家子弟结婚,太平选中了武攸暨。

  武攸暨是位出名的美男子,更难得的是个性恬淡,为人谨慎,一向远离权力争斗。中宗登基后拜他为司徒加邑千户,他坚决不受,淡出政坛,安于做个散官。即使在中宗驾崩,武家几乎倾巢而出配合韦后准备夺权之际,武位暨亦未介入,是此事之后仅存的少数几个武家成员之一。《新唐书*外戚传》称他“沈谨和厚,于时无忤,专自奉养而已”,在张牙舞爪骄横跋扈的诸武之中显得颇为另类。此外,他还是个有妇之夫。很难判断太平公主是真的倾慕他,还是只想随便挑个人选让武皇死心,但这哪里难得住他伟大的母亲?伸出根小指头,武攸暨的夫人便即刻消失,太平又做了新娘。只是以结发妻子死亡而换来的婚姻,丈夫对她有多少情爱可想而知,他们的婚姻不能说不和谐,毕竟武攸暨万万不敢得罪她,但太平也开始有样学样地养起男宠来,放肆地谈笑男人的身材和相貌,而不是他们的心。她的人生已经被强横霸道的母亲弄得支离破碎。

  往昔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吧!既然再真挚的感情都经不起权势的摧折,再来谈论男人的真心未免矫情而愚蠢。当时情真,只因天真。找不到情爱可以寄托的妇人,只有用欲望来填满空虚。对于母亲的强权暴力,她始而憎恨,继而羡慕,终而成为她后半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因为她的切身经历告诉她,爱情脆弱,亲情虚妄,惟有权力才能真正带给她安全和力量。然而在视权力如禁脔的武皇面前,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敛起锋芒,不敢流露出任何非分之想。她的柔顺和乖巧深得武皇嘉许,渐渐地也愿意和她分享一些心事,有了预谋议事的机会,但太平仍然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史载她在武皇专权期间“畏惧自检,但崇饰邸第”[1],“内与谋,外检畏,终后世无它訾。”[2]

  圣历以后,太平公主大概因举荐二张有功,加之武皇体衰多病,太平参与政事的程度加深,食邑更增至三千户,但她在政坛所起的作用仍然很模糊。终武周一朝,她直接参与的事件如诛怀义、荐二张,都与个人隐私有关,却与时政无关。而唯一一件直接出面弹劾来俊臣案,也是群策群力,最后由王及善、吉顼出面劝说成功,很难说太平公主在此案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常有人疑惑为何不选择太平公主作为储君,一个温情的说法是武皇自感这条路太过艰险,不愿女儿重蹈覆辙,但武皇看来似乎从未有过立女儿为储君的考虑。她并不是个女权主义者,延长为母亲守丧时间等措施,更多地是从巩固自己地位出发,而不是为天下妇女谋福利。她对太平的宠爱,恐怕也是潜意识中从未视女儿为权力分享者和竞争者的心态使然吧!

  “二十余年,天下独有太平一公主,父为帝,母为后,夫为亲王,子为郡王,贵盛无比。”[3] 风光背后的太平公主,是在母亲光环下小心度日明哲保身的女人。像武皇那样的传奇人物,只适合远距离的审美而不是近距离的相处,如果有得选择,恐怕没有人愿意做她的子女,即使她能给予你世间至尊的荣誉。垂拱年间,太平保不住自己的夫君薛绍;武周执政,酷吏来俊臣亦可同样威胁太平的安全;即使在武皇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年头,女儿在她面前说话的分量,还比不上她身边的两位男宠张氏兄弟,虽则他们还是由太平引荐。没错太平是她最爱的女儿,但她的爱也不过如此。因此在感受到二张威胁的时候,太平公主配合朝臣们发动了神龙宫变,诛二张并逼迫武皇退位,“镇国太平公主”这个威风八面的称号,就是用来奖励她预诛二张之功的。这个以后还会详细讲述。

  注:

  [1][3]《旧唐书*外戚传》

  [2]《新唐书*公主传》

  太平公主可谓唐代公主弄权的代表人物,依靠高贵的身份在政坛翻云覆雨,相形之下,上官婉儿的经历似乎更富传奇色彩。婉儿的祖父上官仪曾是高宗朝的风云人物,麟德时因承旨起草废后诏书而得罪武后,被罗织入子虚乌有的废太子忠谋反案中,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上官婉儿当时还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随母亲郑氏没入宫中沦为女奴。上官仪一代文宗,尤擅五言诗,独创的“上官体”风靡一时,郑氏出身名门荥阳郑氏,诗礼传家。上官婉儿继承了祖父的文学天赋,在母亲的悉心教导下,很小就能写出不错的诗文。张说在他为上官婉儿文集所作的序中,称她刚出生就会说话,“敏识聪听”,“才华绝代”[4],卑微的掖庭遮掩不住她的光彩,婉儿的文名不胫而走,武后闻讯招她作诗,婉儿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而才思鲜艳,笔气疏爽,完全没有应试之作的仓促和生涩,武后大为欣赏,当即将她升为女官。那一年,婉儿14岁。

  一夕之间,上官婉儿由金尊玉贵的相府千金沦为宫婢,又因武后的一句话而由女奴擢为女官,生杀赏罚都决于武后一人之手,不能不让她对这位手握大权的贵妇深怀戒惧。以武后的精明和狠辣果决,上官婉儿不要说为祖父报仇了,就算流露出一丝半点的不平,恐怕武后也难以容她活下去。毕竟武后爱才如驯马,只有为她所用的才爱,否则便是铁鞭匕首的干活,因此上官婉儿在武后面前一定是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她天生聪慧,博涉文史,明习吏事,又善于察言观色,迎奉应合,因此逐渐得到武皇的信任,自万岁通天(公元696年)以后以她执掌诏命,成为武皇的私人秘书。当时她已33岁了,独居宫中,孑然一身。她一度忤旨当诛,终因武皇爱才而未杀,但黥其面而已,民间传说便是因为她春心萌动,忍不住勾引武皇禁脔张昌宗的缘故。是否如此,已不可考,总之上官婉儿最终还是得到了武皇的谅解,圣历以后,百官奏事,多令参决。《景龙文馆记》中对其参政评价颇高:“自通天后,至景龙前,恒掌宸翰。其军国谋猷,杀生大柄,多其决。至若幽求英隽,郁兴词藻,国有好文之士,朝希不学之臣,二十年间,野无遗逸,此其力也。而晚年颇外通朋党,轻弄权势,朝廷畏之矣。”俨然已是女中宰相。

  这段话通常被用来证明婉儿独秉国政的地位,但需要注意的是,这是把武周和中宗朝二者合为一体来论述的,婉儿在武周时代是否就有那么大的权柄大可另议。历数武周朝的各类重大事件,几乎都看不到上官婉儿的身影,《唐会要》里提到学士内朝的说法时,记述如下:“(翰林院)开元初置。已前掌内文书,武德已后,有温大雅、魏徵、李百药。⋯ ⋯乾封以后始号北门学士,刘懿之祎之兄弟、周思茂、元万顷、范履冰为之。则天朝,以苏味道、韦承庆等为之,后上官昭容在中宗朝,独任其事。”可见婉儿之弄权是在中宗朝,在武皇面前她扮演的角色还是听话的女秘书与文学诗会的女主持了,而她的最大政绩也是在文学方面,如收集图书,修葺文馆等等。至于她的政治见解、理想抱负等等,基本为零。

  这样说也许太过刻薄,但综观婉儿的一生,确实有点像墙头草,总是不停地向强者输送忠诚,看不到一点挣扎反抗的迹象,就算真的形势迫人,她转变的速度也未免太快。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或许是宫廷中的女人必须学会的本领,但迎奉他人成为生命的全部,却不免让人感觉遗憾。上官婉儿的人生哲学看来就是“活下去,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这真是件很让人悲哀的事情。在她的一生中,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是她愿意放弃一切去捍卫的,也没有什么目标是她去努力争取的,这让她的经历尽管传奇,却缺乏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她找情人的眼光也奇差无比,先是武三思,后是崔湜,而且总是被情人利用,傻乎乎地跟着武三思抬高武家打压李唐皇室,又不停地帮崔湜收拾烂摊子,贵为女中宰相,却不知如何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象只被蛛网缠住的大蝴蝶,一任自己在激情中沦陷。或许真是秘书做久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主,或许她天生就是个小女人,柔弱的枝条只能攀附岩石才能生存,上官婉儿的最好出路就是做个相府千金才女名媛。可惜,她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她身不由己地卷入权力争斗中,逐渐地被吸引,心甘情愿地沦陷下去,最终被万丈风涛所淹没,即使无原则的屈服和无底线的让步也不能保证安全啊。

  武皇一手把这些女子推向政坛,以自身实践有意无意地挑动起她们的欲望,重塑着她们的生命,造就了一个又一个不成功的模仿者,有她的韧劲没有她的狠劲,有她的权势没有她的头脑,以至于她去世之后的政坛仍然热闹无比,N个女人一台戏地上映一场盛大而拙劣的模仿秀。而演出之始,就是从独霸舞台几十年的天皇巨星大周国主精力衰退不能视事的那一刻开始。

  注:

  [1][3]《旧唐书*外戚传》

  [2]《新唐书*公主传》

  [4] 张说《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

  武皇真的老了。像没了利爪的豹子,逐渐失去了威慑的力量。她对时局人心的把握仍然清醒,但对具体事物的反应已开始变得迟钝,昔日的智慧、活力、以及骄人的自制力都在一点一滴地离她而去,而她无能为力。即使最强悍最骄傲的君王也抵不过时光的侵蚀,她非常清楚还政李唐是她目下最理智的选择,但行动总是滞后于思想。史书上说她“老且病”[5],可这个病骨伶仃的老妇人还是固执地把握住权柄不忍心放手,或许长期以来权力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要她放权真是比用刀子割她身上的肉还疼。一个强有力的独裁君主渐渐老去后遗留的权力真空该由谁来填补?在武家仍然大肆封王的情况下,人人都心怀忐忑,渴望早点建立李氏正统,顺利实现权力交接。武皇不是不知道,但她就是舍不得,明知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权杖在手里摸来摸去就是不愿意交出去。自己精力不济无法勤政,宁愿暂时搁置一边,朝廷的氛围一日比一日懒散。群臣虽然焦躁,可也知道女皇的脾气,没几个敢公开上书要她还政太子,免得犯她忌讳,如此延至大足元年(公元701年)八月,终于有一个平民苏安恒打破了僵局。

  武周执政之初,曾设立铜匦鼓励天下人直接上书皇帝,当时主要用来告密,却也给了平民百姓下情上达的机会,苏安恒投匦上书,劈头便以尧舜禅让周公辅朕为例要求武皇禅位太子:“族亲何如子之爱,叔父何如母之恩?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壮,若使统临宸极,何异陛下之身!陛下年德既尊,宝位将倦,机务繁重,浩荡心神,何不禅位东宫,自怡圣体!”接下来又以“二姓不可同掌天下”为理由,要求武皇贬黜诸武,广封李唐皇孙,以安太子位,定天下心。言辞激烈,观点明确,真可谓言人所不敢言。武皇的反应颇为暧昧,她专门召见苏安恒并赐食,好好勉励了一番,然后把他送回家去,就算把这件事情了结了。

  说这番话的是个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平民,这让苏安恒的发言带了几分民意的色彩,可能正是因此他没有遭遇杀身之祸。其实在李显被复立为太子后,要求在武皇生前即实现李唐复辟的呼声已越来越高,从大臣的态度到民心的趋附都清晰显示出局势的无可逆转,武皇对此心知肚明,在力不能及的时候顺水推舟不失为理智的解决之道,但强烈的情绪已经压倒了理性,她做不到放手。可她又不愿意让人们对她还政李唐的承诺失去信心,以至另辟蹊径搞出别的事端,所以才会采取这样既不接受也不打压的方式来低调处理吧!如果她觉得苏安恒说得有理,她就该压抑住感情平静地接纳,如果她不想别人挑战她的权威,便该惩治以警示天下,这样的暧昧难明,完全不象武皇的行事风格,倒像高宗李治的一贯做法。难道身体状况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脾气?昔日铁石般的意志终会被岁月消磨得软弱如樱瓣。

  老去的武皇,生活圈子日益变得狭窄,情感上越来越依附于二张。这大概是老年人的通病,养老院住得三年,有时护士都会亲过子女,何况耳鬓厮磨的情人。她正在死去,身体官能逐渐迟钝僵化,精力也在逐日衰退中,但仍然希望自己能直接而有效地掌控这个世界。于是常侍身边的二张成了她监控外界的耳目,二张能得到她的信任,一方面出于情感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二张的前程性命也全部依附于她,只因他们虽有拥立太子之功,但并未真正融入李唐阵营,男宠的身份使他们难以得到拥护李唐的大臣们的真心尊重,惟有在武皇的翼蔽之下,他们才可能保住既得权益。他们的无依无靠无立场正是让武皇放心的主要原因。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体弱多病的高宗对妻子的依赖和信重,也是觉得大臣没有妻子贴心而可靠吧!唯一的不同是当年武后确有政治家的手腕和眼光,而现在的二张却是两个完全没有政治头脑的毛头小伙子,为人处事概括起来就是谁对人好我就对他好,谁看不起我就对付他,任由情绪支配,毫无半点理智可言。偏偏看不起他们的都是有本事有地位的人物,拍他们马屁的却是些想借他们升官发财的谄媚小人,于是很快就把所有不能惹的人都得罪了个遍,自己还在马屁声中快乐逍遥,浑然不觉身边那些不友善的眼光。于是在武李两家原本貌合神离暗潮汹涌的微妙情形下,横地里杀出这么一路不通人情世故偏又深得武皇信任的主儿,局面顿时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和凶险。武皇费尽心机平衡各方势力,有时甚至不惜压抑自己刚烈跋扈的个性以求时局的平稳(比如处理苏安恒事件),没想到二张这个她用来控制朝政的工具,却频生事端成为她无法掌控的一着变数,最终毁掉了她精心设计的棋局。

  也许不能怪二张,长成那个模样已经很难得了,不能要求每个人都美貌与智慧并重。他们本无心闯入政坛,是武皇一手把他们拉进了这个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空间,根本没有他们选择的余地。也不能怪大臣们的抱怨和敌视,他们有权不满十年寒窗学富五车竟然还比不上一张姣好的面孔。但对于现今的武皇来说,青春和健康的的确确比学识更有吸引力,她常常失神地盯着于张氏兄弟那美得惊心动魄毫无瑕疵的脸,他们是如此年轻如此美好,让她想起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如果有可能,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传说中的素女术,把对方的精气血吸个一干二净,成就自己的不老金身。武皇对小情人的过度迷恋已经成了街头巷尾窃窃私语的话题,就连她的名字“曌”也变成了一个黄色笑话,人人纷纷议论今夜是谁去填补女皇下身的“空”门。其时特务统治虽已结束,但这类风言风语多少也会传到武皇耳中,无奈这类民间流言管束不易,也只能随它去。武李两家的族长一辈都是被她整怕了的,当然不敢多说,可小儿女们却正年少气盛,谈及二张的专恣跋扈话到兴头上免不了议论祖母的床第之私。武皇拿百姓没办法,一口气全出在了自己子孙身上,于是有幸中标的三个孙子孙女全被逼杀身亡,都是还未满二十岁的少男少女,更不巧的是,他们正好是武李两家的嫡系长孙。

  此事的详细经过各史籍记载不一,整理综合起来大致是这么回事:太子显的爱女永泰郡主由武皇卓著嫁给魏王武承嗣的长子武延基,怀孕已将临盆。她的兄长也就是太子显的嫡长子重润,前来探望他们夫妻二人,议及二张得势不免愤慨,言语中亦牵涉武皇。事后众人发生口角,争执中说漏了嘴,私下密语遂传了出去,张易之闻听诉于武皇,这几个年轻人因此遭遇灭顶之灾。赵文润、王双怀先生在他们的《武则天评传》中略去前段不论,也不采用通鉴、《旧唐书*则天本纪》《旧唐书*张行成传》等诸多有关“张易之构陷”的记载,只着眼于双方争执及姓氏,将事情诠释成武李纠纷,称武皇断然处置为警示天下稳定大局的高瞻远瞩之举,实非持平之论。武皇并非没有任性而为的时候,而今人到老年情绪益发不受控制,本已不忿流言蜚语传遍大街小巷而她竟无能为力,更加不满他人轻视自己的权威,让她痛感对帝国控制力的衰微,于是这几个小儿女便成了她的泄愤对象和重塑威权的工具。然而李重润和武延基分别为李武两家的嫡长子,尤其重润在高宗时代一度被封为皇太孙,仅因出言不慎而被武皇公开直接下令杖杀或逼令自尽的可能性不大(她杀睿宗刘窦二妃亦为秘密处决),因此《旧唐书*张行成传》所载武皇要求太子显处置的说法最为合理。

  对太子显来说,这真是晴天霹雳!重润是他的嫡长子,年仅十九,尚未娶妻生子,永泰郡主年仅十七,身怀六甲已将临盆,叫他如何下得了手?然而母亲的手段他是知道的,长禁房州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那些朝不保夕凄惶绝望的日日夜夜,至今还让他无数次流着冷汗从噩梦中惊醒,好容易就要熬出了头,他怎么敢有半点行差踏错触怒母亲?没奈何还是狠下心肠,下令赐重润自尽。武延基虽为武氏族人,但父亲武承嗣已经过世,很可能也是由岳父太子显赐死。本已接近产期的永泰郡主突闻兄长和丈夫的死讯,受惊早产,没有一个人敢向这个可怜的女子伸出援助之手,包括她的亲生父亲,任由她婉转哀号地痛苦死去,孩子也没能活下来,一尸二命,堪称人间惨剧。在建国后出土的个人墓志铭里,用“珠胎毁月” “琼萼凋春”来形容她的早逝,蚌内之珠未及月圆而先毁,如花的生命尚未盛放便已萎谢。[6]不知道李显听到奏报时心里是何滋味,是他亲手下令把自己的子女和未出世的外孙推进了鬼门关。内疚而伤心的父亲,只能在自己登基后用厚葬来稍减心中的痛楚,追封重润为“懿德太子”,永泰郡主为“永泰公主”,并空前绝后地特许他们的坟墓尊称为“陵”,规格与帝王等同。然而又有何用处?年轻的生命已不可能重生。不过最伤心的应该是韦妃,太子显诸子之中,唯有重润才是她的亲生儿子。他的死,令韦氏后半生母凭子贵的指望完全落空。心已经在滴血,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强自掩饰,只为逃避武皇鹰隼般严厉的目光。在这冷肃森严的宫廷中,不会戴面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收拾起黯淡的心情,苦笑着想:事情也不算太糟糕,起码显的太子位还是保住了,武皇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如果这是一次针对他们忠诚度的过关测验,那他们交出的答卷应该能让母亲满意。没过多久,果然下来了一道敕令:——命相王李旦知左右羽林军事。

  这不能算把禁军指挥权交给了相王,只表示他有权过问禁军的动向,但仍是一项重要的任命,其象征意义甚至更令人鼓舞。在暌别宝座十几年后,李氏子孙终于重新和实权沾上了边,而不再只是一个个画饼充饥的虚衔甚至陷阱。旦也曾在母亲手下久经考验,突然掉下来的馅饼没有把他的头砸晕,照样低眉顺眼地夹着尾巴做人。这一次又算顺利过关。做武皇的儿子也真叫不容易,十几年下来修心养性的功夫直追圣贤,真个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两位皇子的表现都无可挑剔,武皇颇为满意。一切似乎正按她既定的步伐在前行,她仍然是昔日那位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天下至尊。于是这年冬天十月,她宣布改元长安,下令太子、相王、诸武、连同文武百官整套政府班子,随她西行长安。

  注:

  [6] 《大唐故永泰公主志铭》:“珠胎毁月,怨十里之无香,琼萼凋春,忿双童之秘药。”双童本指二竖及病魔,但这里隐喻张易之兄弟,“秘药”隐喻张氏兄弟向武则天的密告。

  长安?长安。

  西京长安,大唐命脉;东都洛阳,互为犄角。人们常用这两句话来描述长安与洛阳对唐帝国的重要性。

  李唐自龙兴以来便雄踞关中,以长安为中心席卷天下,一统九州。数十年的经营蔚然可观,唐帝国成为当时亚洲乃至世界上的头号强国。在李唐三帝统治期间,长安是当之无愧的全国政治文化中心,繁华的象征,欲望的焦点。陈寅恪先生的关中本位论细节上虽然频受质疑,但长安为李唐统治中心这一点仍为学界所公认。

  然而随着环境的变迁和人口的增长,关中的物产已渐渐不能满足长安的需求,南物北调时占尽水陆交通便利的洛阳便彰显出优势。因此高宗时代天子便频频东巡就食,及至武皇掌政,更是锐意经营以洛阳为中心的关东地区,力求于长安之外另立门户,摆脱支持李唐的关陇贵族势力的制肘。所以永淳元年(公元682年)高宗病重垂危之际,武皇不顾军方反应冷淡也要挟持天子急赴洛阳,魏元忠情急之下只得找来盗贼护驾。武周开国后以洛阳为神都,朝廷宗庙齐集于斯,并下令迁徙数十万居民入洛阳,使之人口突破百万之众比肩长安,她强烈的好胜心于此可见一斑。

  武周时代的洛阳风光一时,长安几降至陪都地位。事实上自永淳元年移驾洛阳后,她已经有二十年绝足长安,就连高宗的葬礼都是让小儿子代办。

  长安,就是李唐的象征。这一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难怪武皇会刻意冷落长安了。

  几度东风吹世换。永淳元年宸驾东行的时候,正是芳草萋萋的四月,她踌躇满志,一心营建新朝。而今她已垂垂老矣,此时选择西返长安,向李唐回归的意味至为明显。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归,雨雪霏霏。

  时正值十月,以唐代较当代更为温暖的气候,这个季节本不应下雪,却罕见地刮起了漫天风雪。太子显很识做地主动为母亲暖脚,真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几十天前那场触目惊心的惨剧仿佛已经被所有人遗忘。

  本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武皇能走到今天,身后早已是尸山血海,也不多这一星半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漫天飞舞的雪花会遮掩住一切痕迹,只留下一地无邪的白。

  雪舞。纷纷扬扬的雪,如玉蝶般飞舞,阻隔了视线,遮蔽了前程,让她看不清来时的路。那座记忆中的城池,如今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长安……

  那是她的出生之地[7],父为当朝勋贵,母为高门望族,出生在京畿繁华之地的豪门千金,她是这个时代的宠儿。

  那是她的避风港湾,当杨氏母女不见容于武家兄弟,心高气傲的杨氏一怒之下离开并州,带女儿重返长安。

  那里记录下了她最黯淡的青涩年华,十四岁进入太宗后宫,绮年玉貌,多才多艺,却一直被天子忽视。

  那里铭刻下了她最幽怨的青春岁月,感业寺那无数个忐忑不安的日日夜夜,是她一生中最为情颠倒、患得患失的日子。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血腥和争斗了吧。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她的姐姐,她的外甥,她的情敌,她的政敌……一个一个无声无息地消失,只留下她,和她缠绵病榻的丈夫。

  李治。那和她爱恨纠结一生一世难舍难分的人。

  “天地神祗如有灵,愿能延我一个月的寿命,让我能生还长安,死亦无恨!”这是他最后的愿望。远眺着故乡,他虔诚地向上天祈求。

  然而并未如愿。他憔悴支离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持这样的远行,至死也没能回到长安。

  他回不去了。

  但她却是能回去的。

  经历过,奋斗过,得到过,也失去过。曾在长夜痛哭过人生,而今登临绝顶睥睨天下,她赢了,也输了。

  树高千尺,叶落归根。在山重水复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几十年后,她终于回到了生命的起点,这曲折漫长的女皇之路初始的地方。

  长安。

  这个年号破天荒地用了一年,两年,三年……看样子还会一直用下去。疲倦的武皇已经无心再换。

  到达长安伊始,便下令将先为蓬莱宫、后又改为含元宫的东内恢复初建时大明宫的旧名,这本是李唐施政之所,而今悄然抹去了她留下的痕迹。

  开武举,置北庭都护府,宴请吐蕃、日本使者,长安再次掌控天下的政治中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武皇在此期间将原本佛教寺院收容救济穷人的悲田养病坊纳入官方范畴,由官府出面设立病坊作为专门收容贫苦残疾乞丐无告者的慈善机构,并派专使管理。这是中国慈善事业史上的一大创举,不仅有唐一代继承沿用,亦对宋代的福利政策影响深远。[8] 年老的武皇似乎已经放弃了对佛教的利用心态,开始尊重其真正的宗教精神。她对于制度、对于世俗、对于宗教的叛逆和挑战,已经结束。

  继知左右羽林军事后,旦的实权进一步扩大,先被任命为并州牧,这是李唐龙兴之地的军政长官,后又出任雍州牧,护卫京畿之地。拥护李唐的朝臣应当满意,老妇人终于玩厌了她可怕的游戏。

  长安二年八月,武皇下旨“自今有告言扬州及豫、博馀党,一无所问,内外官司无得为理。”表明不再追究参与杨州徐敬业叛乱和李唐诸王起兵的罪过。又陆续派人平反来俊臣等酷吏造就的冤狱。

  她曾经费尽心力推行的政策,如今都一一改变过来,把她昔日打翻在地的瓶瓶罐罐一一扶正。就这样了吧,让生者平安喜乐不再被告密者纠缠,为逝者平反昭雪让愤怒的冤魂得以安息,垂暮之年的武皇,现在求得只是一个和解,一份安宁,她的灵魂已经倦于漂泊。

  她本可以如愿,如果不是那两个小情人给她添乱。

  平心而论,武皇并没有老糊涂,她只是权欲太重而又精力不济无法勤政而已。没有任何政治背景与既定立场的张氏兄弟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成为她的代言人,权势急速膨胀,俨然构成武李两家之外的第三方势力。事实上二张对武周国策的影响早已体现在立嗣之时,狄仁杰等朝臣只能对武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真正让武皇下定决心召李显回京的还是二张的临门一脚。睿宗朝在表彰吉顼的拥立之功时已经间接肯定了二张的作用,玄宗朝更是为二张平反昭雪,“制引易之兄弟迎中宗于房陵之功,复其官爵,仍赐一子官。”[9]陈寅恪先生据此称“中宗之复辟实由张易之之力”[10],诚非虚言。彼时二张尚存戒惧之心,有心为将来谋条出路,但随着恩宠日深,渐渐忘乎所以,豪奢骄纵之态较薛怀义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二张真有政治头脑,倒可以利用武皇的信任擅权专政,可惜他们毕竟只是嬖幸而非权奸,只知道小打小闹卖官鬻爵,只要给他们捧上一堆黄白之物就很开心了,白白浪费资源。史载当时二张贵盛,势倾朝野,朝臣中攀附二张者立登宰辅,一干亲戚也跟着狐假虎威。据说其弟张昌仪曾收受一位薛姓人的贿赂,事后却忘了那人的名字,于是令人将铨选名单上同期所有姓薛的人全都留注为官,一下子就封了六十多个官位出去。亲戚尚敢如此胡作非为,二张承恩之深、气焰之盛,也就不难想象了。武皇一生之中从未赋予他人这么大的权力而缺乏监督,这自然是她完全视张氏兄弟为自己耳目,以之监视和钳制各方势力的缘故。

  不同于出身微贱的薛怀义,二张本事故宰相张行成的族孙,在上流社会有一定的人际关系网。加之他们曾奉旨编纂《三教珠英》,结识了一干文人墨客如宋之问、沈佺期、阎朝隐(写《猫儿鹦鹉赋)的那位)、杜审言(杜甫的爷爷啦)等,其中亦不乏李峤、李迥秀等权要人士,这些人大多依附于二张。最值得一提的是李峤,此人在武周后期颇受重用,是最得武皇信任的宰相之一,当时正以副留守的身份留守洛阳,成为二张集团的骨干人物。张氏兄弟及如此势盛,诸宰相中的趋炎附势之辈自不免摇尾献媚,甘受驱遣,忙不迭地跟他们结为姻亲的韦嗣立[11],夸赞六郎美胜莲花的两脚狐杨再思,遇事含糊模棱两可的苏味道,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算来宰相集团里起码已有四五位是二张门下走狗,堪称炙手可热势绝伦,二张因此成为武李双方都深为忌惮而又不得不拉拢的危险人物。二张一撒娇,武李两家的嫡系传人都即刻死于非命,足证二张在武皇心中的地位,就连引荐他们的太平公主都有些怕了。

  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为什么在决定传位李氏之后,又把两个男宠推上前台?二张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武皇的旨意?作为立嗣之争中既得利益者的李唐皇族深感不安。于是长安二年(公元702年)八月,李氏三兄妹太子显、相王旦、与太平公主联合上表,请封武皇最宠爱的张昌宗为王。太平公主的态度尤其值得关注,她虽历来被目为武李之间的左右逢源者,但检阅史料,她似乎更乐意做李家的女儿,而不是武家的媳妇,就连选老公都刻意挑个远离政治的边缘人士。每次出事,她都毫不含糊地站在李家一边,后来睿宗对她极为信重,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是一次试探意味很强的上表,目的在于看看武皇到底宠爱二张到什么程度,只因以张昌宗的资历和功绩绝无可能受封异姓王。表章呈上去,果然不许。李家兄妹再次上表,武皇遂加封张昌宗为鄴国公,张易之为恆国公,各实封三百户。虽然没有受封为王,但把两个年纪轻轻的男宠封为国公,享受食邑三百户这样公主级别的待遇,也足以让人瞠目结舌。武皇真是被这两个妖精迷晕头了,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可惜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们必须尽快接受尽快适应,否则只有趁早买好棺材等死的份儿,李重润等三人就是榜样。那么面对二张擅权得到武皇鼎力支持的既成事实,武李双方究竟如何应对?史学界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注:

  [9] 《资治通鉴》天宝九年事,《新唐书*张行成传》称此事为张昌期之女上表鸣冤,杨国忠助之。杨国忠是张易之的外甥。

  [10] 陈寅恪:《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

  [11] 郭元振:《劾赵彦昭韦嗣立韦安石奏》:又张易之兄弟势倾朝野,嗣立此际结为甥舅,神龙之初,已合诛死,天纲疏漏,腰领误全。

  陈寅恪先生在《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中认为,武皇已通过婚姻关系成功地将武李两家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新的团体,故此政治势力能够经久不衰,中宗发动的神龙宫变因此不能彻底,也不必彻底,“盖混合李武两家为一体,已令忠于李者亦甚难不忠武矣。又选拔人才……为之效力……而武氏之政治势力亦因得延长也。”陈先生更认为玄宗朝的政局亦为武皇遗留势力所左右,至玄宗末年才告完结,因创开元盛世的名相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人“皆为武曌所拔用,故亦皆是武氏之党”;宦官高力士“实为武氏政治势力之维持者”;后期天宝时代的权相李林甫、杨国忠“二人之任用实与力士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故亦不可谓不与武氏有关系也”。陈先生仅以这些人曾受武皇提拔及与二张诸武集团有姻亲关系就得出如此结论,似嫌草率。对此,黄永年先生曾撰专文《开元天宝时所谓武氏政治势力的剖析》一一辩驳,认为玄宗朝的这些重要政治人物皆非武氏之党。

  然而黄永年否定了陈寅恪提出的时间界定之后,又继承了陈寅恪的“李武婚姻集团”说,名之曰“李武政权”。此说称武皇掌权后期,有意建立一个以李氏为虚名、武氏掌实权的“李武政权”。所以最终传皇位于太子李显,同时又让武氏家族掌握了朝中大权,而两家通过政治婚姻联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二张因触犯了这个集团的利益,令两家嫡系传人身亡而为李武政权所不容,因此两家联手发动神龙宫变剪除二张,太平公主即是李武政权的代表人物。李武政权的真正瓦解,是在李隆基把代表武家势力的太平公主铲除以后。

  李武政权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武皇的确是希望通过联姻方式将武李两家融为一体,但前有吉顼“佛祖天尊岂得无争”的告诫,后又苏安恒要求罢黜诸武安天下心的谏言,效果显然没有达到武皇的预期。就连武皇自己也无奈地表示事已至此,只能听之任之,足见武李双方对立暗战的事态并未化解,哪里就结成了一个亲密无缝的整体呢?史载张柬之等人屡次要求铲除诸武,武三思等人也“以则天为彦范等所废,常深愤怨,又虑彦范等渐除武氏,乃先事图之”[12],不知“已令忠于李者亦甚难不忠武矣”的结论从何而来?李武政权说最有力的证据是中宗复位后答敬晖等人请削诸武王爵诏中有“攸暨、三思,皆悉预告凶竖,虽不亲冒白刃,而亦早献丹诚,今若却除旧封,便虑有功难劝”[13]之语。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宗在下此诏时已决定拉拢诸武势力来打击政变功臣,诏文明显具有袒护诸武的倾向,因而不足为凭。况且,此诏也承认诸武“不亲冒白刃”,亦即他们并没有直接参与政变的实际行动。[14] 而太平公主的政治倾向如前所述,把她划为武家势力的代表有失偏颇。凡此种种,很难得出神龙宫变是李武两家联手发动的结论,事实上面对二张擅权,武李双方的应对方式显然大异其趣。

  诸武跟二张是有矛盾的,二张在关键时刻助李显立嗣成功,又逼死了武延基,诸武不可能对他们没意见。但作为立嗣之战中的失败者,诸武正到处寻找机会翻盘,二张就是他们最有可能得到的助力。以二张对武皇的影响力,诸武谄媚还来不及,哪儿敢跟他们作对?说来诸武在二张身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二张初承恩宠之际,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便奔走门下,争着为他们牵马执辔。从控鹤监到奉宸府,武皇每有游幸诸武必随侍在侧,少不了向二张逢迎献媚,张昌宗为王子乔化身这个说法最早就是由武三思提出来的。最重要的是二张和诸武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的富贵全都依赖武皇得来。二张对李氏虽有拥立之功,但他们并不能真正融入李氏集团,大权在握之后更是不必也不屑于加入落魄太子的阵营。而诸武更是希望借助二张的力量打击李氏,阻止武皇传位李唐就成了他们的共同目标。因此诸武与二张合作多于对立,武三思遂被二张引为同党。二张曾经附庸风雅地仿造秦王时代的李世民作《十八学士图》,也请了画师为他们府中上宾作《十八高士图》(不知道太宗皇帝泉下得知自己是这两个男宠的模仿对象有何感想-_-|||),梁王武三思赫然居于榜首,依次是纳言李峤、凤阁侍郎苏味道、夏官侍郎李迥秀等十八人。[15]

  二张与武三思的结合,令这一集团更具政治影响力,李唐皇族顿觉势单力孤,也让拥护李氏的一干朝臣深感不安,纷纷将矛头指向二张,力图遏制二张势力的恶性膨胀。而李家三兄妹中,太子显和相王旦都是武皇重点监控的对象,向来不敢轻逾雷池一步,拥有一定政治势力的太平公主便首当其冲,成为二张首先针对的目标。长安三年(公元703年)九月,张昌宗状告一直跟他们过不去的宰相魏元忠和太平公主的情夫司礼丞高戬,诬指他们私议“皇帝年老,不如侍奉太子长久”,武皇大怒,将二人下狱,由此引发了众多朝臣的廷辩和争议,以及随之而来的连场冤狱。坚冰一破,风云再变,朝臣与二张之间的矛盾至此完全暴露出来,武皇苦心维持的脆弱平衡终告破灭。

  注:

  [12] )《旧唐书*桓彦范传》

  [13] 《旧唐书*外戚传》

  [14] 唐华全:试论唐中宗时期的诸武势力

  [15]《旧唐书*硃敬则传》

  魏元忠结怨于张氏兄弟,始自他杖杀张易之手下一名暴乱都市的恶奴。其后张易之想帮弟弟张昌期谋个雍州长史的官职,诸宰相均不敢得罪二张纷纷附议,又是魏元忠直言反对,称张昌期少不更事治理无方,出任岐州刺史时户口大批逃亡,而雍州是长安所在的府州,也就是京畿重地,张昌期实不堪此任。此事于是泡了汤。这已经足以让二张愤怒,何况魏元忠还常常一口一个小人地针对他们。二张常侍武皇身旁,知她眼下最恨的就是宠臣弃她而去转事太子,这一刀可谓正中要害,但魏元忠根本没说过这话,哪里肯认?两边争执不下,武皇遂命双方对质于朝堂,太子、相王也奉命列席旁听。事因魏元忠除宰相之外,亦兼职出任检校太子左庶子,也就是东宫属臣。这使此案变得更加敏感,隐隐然有从“魏元忠事主不忠”向“太子教唆人对抗皇帝”转变的趋向。因此可以想象两位皇子的惶恐与尴尬,眼看着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在他们伟大而凶悍的母亲面前,可怜得就象两只猫爪子里的老鼠。

  魏元忠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在酷吏横行的年代,他屡遭陷害,几历生死,多次人已经被带到刑场上又临时释放,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会怕这两个毛头小子?争执一直没有结果,张昌宗终于亮出王牌:“魏元忠确曾说过此言,凤阁舍人张说亲耳听闻,可以为证!”

  张说!在场拥护李唐的大臣心下都是一惊。张说是武皇临朝称制以来开制举录取的第一位状元郎,以他对策天下无双而给予极高的礼遇,一向被视为武皇嫡系人马。他亦是《三教珠英》编辑部中的一员,跟二张多有应酬唱和,为人机巧诡变,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正人君子。现在张昌宗把他推出来,难道他已经被二张买通甘做伪证?

  并非杞人忧天,在二张诱之以高官、迫之以权势的双重攻势下,张说确已答应指证魏元忠。此刻承旨将入,却被一大堆拥护李唐的朝臣堵在半路。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深知其为人,十二万个不放心,远远一见他就迎上来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以党附奸邪以求苟免。即使获罪流放,声名亦将流传天下,岂非胜过一时的蝇头小利?”有唐一代,儒学并未确立起至尊地位,尤其是在武周时代。像张说这样的人,很难说对儒家的立身处世哲学怀有多么强烈的热情。然而人生在世,要尽意尽情,不负此生,却是唐人的共同信念,宋璟此言正是要张说珍惜羽毛,流芳百世,这无疑比空谈大道理更具说服力。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宋璟又补上一句:“万一事有不测,我也会叩阁力争,与子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一举!”

  这时殿中侍御史张廷珪、左史刘知几也纷纷围上来,鼓励张说:

  “朝闻道,夕死可矣!”

  “事关大节,不可玷污青史,累及子孙!”

  史官刘知几的话已经带了几分威胁,颇有点“你要不厚道别怪我乱写”之意,大家都着急了吧。

  张说不能不为其所动。他和二张虽有交往,但并非李峤、阎朝隐那等铁杆党羽,更多的是畏于二张权势而已。这是二张专程找他做伪证的理由,他的供词更易取信于人,但二张这回失算了,张说的性格远远比他们想的复杂得多。他不是正人君子,可也不是奸邪小人;他不想得罪二张,可也不想同流合污;他期盼美好前程,但更要考虑长远未来。张氏兄弟虽然权倾朝野,但他们的富贵全部依附于武皇,一旦武皇西去,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眼下答应他们作伪证陷害魏元忠,自然会被视为二张一党,受尽天下人唾骂,声名尽毁,日后的前程也会随着二张的倒台而黯淡了光影。难道当真就这样贱卖自己,曾经在洛城殿数万考生之中英姿勃发夺得殿试头名的张说,让天下人艳羡让外邦使者也举杯庆贺“大国得人”的张说,竟如此轻易把命运和两个面首捆绑在一起?

  名义至重,鬼神难欺。

  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电光火石之际,张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路。有生第一次,他对自己是谁、想要什么、该怎样去做,如此了然于心。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迈步走进了殿堂,内心安宁镇定,如风雨洗礼后的大地。

  耳畔响起武皇的声音:“张说,据说魏元忠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时候,你也在场?”

  张说缓缓抬头,正迎上武皇那双略带疲惫却依然精明的眸子。十五年前,年方弱冠的张说参加洛城殿制举考试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位出名铁石心肠的君王,那时对方犀利的眼神曾让他心生寒意。现在她已经老了,精心的化妆也掩饰不住的内心苍老,只有那双冷凝的眼眸,依然能让他感受到当初的寒意,清晰地告诉他:岁月流逝,但她的冷酷和狠辣并不曾稍减。

  张说沉吟着,还没有回答,魏元忠已忍不住叫了起来:“张说,你难道要和张昌宗一起陷害我么?”声音带有一丝颤抖,生死关头,这个铁打的汉子也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

  “魏元忠身为宰相,怎么也象街头巷尾的小人一样听风就是雨?”张说皱眉轻斥。

  只这一刻,张昌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倒是快点。”他忍不住催促。

  “放心,我自然会说的。”张说微笑,凛然无惧地直视着武皇那双凌厉的眼眸,缓缓道:“陛下请看,在陛下面前,张昌宗尚且如此催逼臣,他背后会有多嚣张,也就可想而知。”

  “然而今日臣面对朝廷百官,不能不据实而言:臣实不闻魏元忠曾有此言,完全是张昌宗威逼臣做伪证!”

  骤出意外,偌大一个朝堂上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半晌,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齐声大叫道:“他胡说!张说和魏元忠同谋,都是反贼!”

  武皇一怔,霍地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激动,又是愤怒,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张易之出面回答:“臣曾亲耳听到张说把魏元忠比作伊尹、周公,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这不是想造反是什么?”

  二张倒也聪明,知道应该出言挑起武皇对权力敏感的神经。可惜他们实在读书不多,举例不当,此言一出,场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偷笑。

  张说没有笑,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易之兄弟不过小人之辈,徒闻伊、周之语,安知伊、周之道!”

  他毫不客气地把二张斥为小人,接着道:“当日魏元忠初登相位,臣前往道贺,确曾勉励他以伊尹、周公为己任,只因伊尹辅商汤,周公辅成王,皆事君至忠,古今敬仰。陛下用宰相,不学伊、周,又该学谁呢?”

  朝臣们掩口而笑,二张的俊脸烧得通红,史载二张作应制诗多以宋之问等人代笔,曾有朋友认为二张毕竟是公卿子弟,断不致于如此没用,恐怕是史官刻薄,但从此例来看,二张肚里的墨水着实不多。

  看到张氏兄弟受窘,一向护短的武皇心里也很不舒服,张说的语气却越发慷慨激昂,深施一礼道:“臣岂不知今日附张昌宗立可拜相,附魏元忠立致族灭!但上有青天,臣畏惧元忠冤魂不灭,不敢妄奏诬告。”

  精明的武皇岂会猜不出前因后果?分明就是张说这小子不地道,拿张氏兄弟耍着玩嘛!自己视若珍宝的小情人竟被人如此欺辱嘲弄,武皇不由得心头火起,大怒道:“张说,你这个反复小人!出尔反尔,也该一起治罪!”

  第二天再次廷辩,张说仍不改口。盛怒的武皇真把他当犯人收押起来,派了几个宰相和亲信武懿宗一道审理,张说横下一条心死也不肯诬陷魏元忠,仍然口口声声说就是二张威逼陷害。武皇气得不行,她现在倒也不真信魏元忠说过那话,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但还未采取行动,朝野已经有所反应。曾经劝谏武皇少纳男宠收敛私生活的宰相硃敬则首先进言:“魏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无故治罪,恐失天下之望,请陛下三思!”

  曾要求武皇传位太子的平民苏安恒业再度上书,他本非朝官,说话更无顾忌,直指张氏兄弟无德无功却蒙受深恩,不思报效,反而豺狼成性,陷害忠良,祸乱朝纲。自从魏元忠下狱,长安城内街谈巷议,皆以陛下委任奸佞,斥逐贤良,群情汹汹。最后表示,若这次刑罚不当,“恐人心不安,别生它变”,外则四夷入侵,内着百姓举结义兵以清君侧,“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殿前,陛下将何以谢之,何以御之?”就是说处理不当恐怕要亡国了,而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平反魏元忠,至于二张么,就算皇帝舍不得杀,那也应该夺其荣宠,剪其羽翼,不能再让他们手握大权,骄横妄为。

  可以想象二张看到这份上书的反应,气得一佛涅磐、二佛升天,要杀苏安恒,幸有硃敬则等人救护,而他到底是平民,武皇也不想落人话柄,杀一个爱国心切勇敢进谏的平民,苏安恒逃得一命,魏元忠被贬为从九品下的高要校尉(今广东高要县),高戬和张说都流放岭南。

  然而二张余怒未消,仍不肯罢手,借几位东宫同僚为魏元忠饯行一事再生事端,叫人化名“柴明”诬告这几人与魏元忠在商量谋反。武皇让监察御史马怀素负责审理,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想让小情人开心,还是感觉厌烦想早点了结此事,特地当面嘱咐马怀素:“此案铁证如山,只要随便问几句话就可以奏报了。”只一刻工夫,已接连派了四次宦官来催促结案:“谋反情形明明一清二楚,为何拖延那么久!”

  马怀素称他还需要找到原告柴明和被告对质。武皇不耐烦地道:“我怎么知道柴明在哪里?你只需要根据案情判案就可以了,何必去找原告?”

  马怀素老老实实地答,找不到原告他没法子结案。接连碰壁的武皇不禁大怒:“你是不是想包庇叛逆?”

  马怀素道:“臣不敢包庇叛逆。魏元忠以宰相之尊北边外放,几个朋友为他饯行,若说这就是谋反,臣实在不敢这样定案。陛下手握生杀大权,欲加之罪,圣衷独断即可,如果要臣来审理,臣不敢不说实话。”

  武皇的口气越发凌厉:“这么说来,你是要维护罪犯到底了!”

  马怀素神态谦恭,却是半步不退:“恕臣愚昧,实在看不出谁是罪犯。”

  武皇忽然泄气,她何尝不知道实情,只是一心维护二张而已。如今魏元忠、高戬和张说都已经被贬外放,而她明知他们是无辜的,也明知道朝野对此议论纷纷,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呢?她已经老了,就算是为了二张,让他们到处树敌、成为群臣的眼中钉,也不是什么好事吧!无力地挥挥手,这件案子总算不了了之,二张搞出的这个烂摊子,却是收不住了。

  魏元忠历经坎坷忠直不屈,在朝野上下威望极高,如今无辜被贬,人们嗟叹惋惜之余不由得对二张更添愤恨。二张意图牵连罗织为他饯行的东宫官员一事亦让人心存疑虑,怀疑二张是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针对的其实是东宫太子李显?二张有陷害李唐嫡孙重润的前科,值此权力交接之际,一举一动不能不挑动起人们的敏感神经。

  二张很快感受到了人们投来的不友善的目光,听到了大街小巷的童谣:“张公吃酒李公醉”。他们并不明白这童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周围的诡异气氛总让人感觉不安,千夫所指的滋味并不好受。苏安恒称魏元忠一案令市民议论纷纷群情汹涌,此言并非谬传。长安,到底还是李唐的地盘啊。

  二张有些不知所措,想修补一下和大臣之间的恶劣关系,于是在一次朝贵毕集的宴会上罕见地主动讨好宋璟:“明公是当今第一人,怎么能坐在下位呢?”没想到被宋璟非常不给面子的一口拒绝,双方的对立已经公开化了。

  这样上朝被一干大臣冷嘲热讽,下朝处处遭遇路上行人的敌视眼神,二张实在有些坐不住。长安真的不适合他们吧,这里的树,这里的人,这里的街道和宫阙,看来都是那么陌生,远远比不上生活多年的洛阳,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二张于是指使心腹李峤上表恭请武皇回洛阳。李峤不愧为“文章四友”之一,一篇官样文章写得滴水不漏而又文采斐然,开篇以“戴天有分,徒嗟京兆之遥;捧日无阶,窃恨长安之远”等句,一方面抒发因武皇重新选择了长安而抛弃了洛阳的怨怼之情,另一方面则是一种提醒和警示,劝谏武皇“京兆之遥”和“长安之远”对她的统治和大权独揽极为不利,接着列举洛阳的种种政治资本,指出唯有洛阳才是其“社稷”和“邦都”的根本,是她大业的基础:“宁可久旷中壤,即安偏据?”[16]

  魏元忠一案扰攘多时,武皇原本在生病,经这么一折腾自觉身心俱疲,长安这个地方,或许真的是和她风水不合吧!看着男宠和朝臣如此不合,西京街头巷尾飞短流长,备觉厌恶,于是魏元忠案后一个月不到,武皇留下左武卫大将军武攸宜充任西京留守,自己带着文武百官回洛阳了!

  原本一直进展顺利的权力交接计划,至此出现了一个重大的转折,起码在拥护李唐的大臣们看来是这样。而这一切的导火线,就是那两个愚蠢的男宠。牺牲了无数人的性命,耗费了无数人的心机,才能换回武皇点头首肯李唐后裔做接班人,结果就被这两个人妖坏了事!愤怒的火焰,现在全都集中到了二张身上,但更让人担心的是,这两个家伙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太子显究竟还能不能顺利继位?

  长安三年(公元703年)十月,武皇一行回到了神都洛阳。如果此举是为了调和二张和朝臣之间的矛盾,那她显然没有达到目的。人们看张氏兄弟的眼光,已经从对以色事人者的轻蔑和厌恶,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憎恨。在拥李派的大臣们眼中,二张接二连三的挑衅行为,已经证明了他们就是阻止武皇传位太子的罪魁祸首,也是李唐复国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二张在李显立嗣一事上的功绩已不再为人感念。

  这种想法并没有错。占尽宠爱而又任性妄为的二张,的确不希望武皇传位太子,因为他们的荣华富贵只能在武皇的翼蔽下延续。所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到前台,极不聪明地把自己推到李唐皇族的对立面上,葬送了他们当初结下的善缘,也让本来曙光在望的权力交接过程变得暧昧不明。不除二张,难复李唐社稷!不知不觉中,这已成为拥护李唐的朝臣们心照不宣的共识,只为碍于武皇对张氏兄弟的专宠,尚未有所动作罢了。

  二张没有察觉到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汹涌,又回到熟悉的洛阳让他们兴高采烈。披上羽衣,玉笛横吹,张昌宗又是那个奉宸府中万众瞩目风流倜傥的仙人王子乔,武三思、李峤、苏味道、李迥秀等一大帮权要人物争先恐后地捧场迎奉,空气中飘散的是熟悉的味道。龙头泻酒客寿杯,主人浅笑红玫瑰。觥筹交错之中,长安往事的阴影偶尔也会像片羽毛似的掠过心头,但又随即被他们大笑着抛诸脑后。

  不仅二张春风得意,他们的亲属也跟着鸡犬升天。张昌期提名雍州长史被魏元忠弄得泡了汤,现在出任汴州刺史;张昌仪从洛阳县令提升为司府少卿、尚方少监;张同休升至司礼少卿,都是三、四品的高官大员,真是一门贵盛,权倾朝野。这些人也跟二张一副德性,只顾追逐眼前利益,能捞多少是多少,仿佛知道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光已经不多,以残余的光阴做无休止的挥霍,夕阳尽头便是静定如葬的漫漫长夜。

  人们对于这些纨绔子弟的忍耐力已渐渐趋于极限,洛阳人采取了一种比长安市民更为激烈的方式来表达不满。张昌仪一日醒来发现自家大门上赫然多了一行墨迹淋漓的大字:

  “看你横行到几时?”

  张昌仪大怒,追查半天找不到人,只得把字迹擦去,叫家丁夜里好好守卫。然而不管派了多少人手,守卫多么严密,天一大亮,这行大字总会神奇地出现在他家大门上,冷冷地嘲笑着他:

  “看你横行到几时?”

  张昌宗不胜其扰,索性也提笔在后面续上一句:“尽欢一日心已足!”[17]

  仿佛得到了答案般,这行字终于不再出现了。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等待着红日西沉的那一刻。寒鸦数点,鼓噪着划过天际,暮色下的洛阳宫已隐隐然散放出死亡的气息。

  多事的长安三年终于过去。新年伊始,梁王武三思便提议在万安山头建造兴泰宫,取万安兴泰的好彩头。这可是贪官污吏上下其手贪赃渔利的好机会,由党附二张的宰相李迥秀主持其事。此君乐得就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肆无忌惮地索受贿赂,大捞特捞,被监察御史马怀素(上文提到的不肯判处东宫属官谋反的那位)捉住把柄,弹劾他贪赃受贿。事实俱在,李迥秀不认不行,当即罢相,灰溜溜地外放到庐州做刺史。

  李迥秀落马并没有引起二张警觉,他们还在积极寻找新的生财之道,又与僧人万寿商议合谋,请求武皇向天下僧尼收税,用来修建一尊巨型佛像。这项工程浩大,贪赃机会多多自不必说,还可倒卖木材大捞一笔。当年的明堂大火也烧毁了天堂内的巨佛,武皇曾经动念重修,但被狄仁杰劝阻,眼下旧事重提,当即准奏。长安四年(公元704年)四月,向僧尼征税得十七万余贯,正准备投入修建,监察御史张廷珪上书进谏,称眼下府库空虚,民生困蔽,实在不宜大兴土木。何况佛家灭诸相,崇无为,一旦兴建大佛,必定填土伐木,蝼蚁啊田鼠啊死一大票,岂非有违佛理?武皇深觉有理,为之罢役,但张氏兄弟已经从中收取了不少好处了。

  可是二张万万没有想到,拥护李唐的朝臣已经盯住他们很久了,经过几个月不动声色地收集好证据,于这年七月十二日突然出手,状告司礼少卿张同休、汴州刺史张昌期、尚方少监张昌仪贪赃受贿,三人一齐下狱。次日张氏兄弟也被立案审查,事关重大,吾皇命左右台一同审讯。数天之后,司刑正(有点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法院大法官)贾敬言上奏,判张昌宗强买人田,按律可以罚铜二十斤抵罪。这是武皇可以接受的结果,很爽快地批了一个“可”。不料四天之后御史大夫(相当于总检察长)李承嘉、御史中丞桓彦范却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判决:“张同休兄弟赃款合计四千馀缗,张昌宗依法应当免官。”一向骄狂跋扈的张氏兄弟,终于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张昌宗的反应很直接,毕竟是二十来岁少不更事的少年,跳起来就嚷:“臣有大功于国,不至于免官吧?”

  一众宰相面面相觑,一个以色事人的男宠,居然好意思说出有功于国的话来,也太无耻了点吧?

  武皇也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张昌宗可有功于国?”

  宰相之中以两脚狐杨再思最会谄媚,眼见武皇有心为情人开脱,立刻道:“张昌宗为陛下合药,圣躬服之有验,此莫大之功。”

  武皇很是高兴,不待其他宰相发话,立刻传旨赦免张昌宗。他的两个亲戚没那么好运气,张同休贬为岐山县丞(今陕西省岐山县),张昌仪贬为博望县丞(今河南省方城县西南)。

  然而拥护李唐的大臣已视二张为眼中钉,岂会这么容易就罢手?张昌宗贪赃案尚未结案之际,宰相韦安石便上表弹劾张易之等的罪状,敕付韦安石及另一宰相唐休璟一同审讯。这两人都兼任东宫属官,韦安石为太子左庶子,唐休璟为太子右庶子。史书上没有明载张易之所犯何事,但案情性质似乎十分严重,以致武皇不得不再次出面干涉。她不愿与两位宰相直接冲突,又找不到理由为张易之开脱,只好把韦安石外派到扬州去做长史,八月七日又以契丹入寇为由,任命唐休璟为幽营都督、安东都护,把他支到东北去。唐休璟临行前,特向太子辞行,提醒他:“二张恃宠生骄,屡失为臣之礼,必将生乱。殿下宜留心防备。”中宗复辟后,称此言对他影响极深,一直深藏心中牢记不忘,神龙宫变前一度想召唐休璟问计。[18]至此,我们终于看到了此案背后李唐皇族淡淡的影子,尽管只是通过间接的反映。

  拥李派大臣准备了数月之久,张昌宗贪赃案与张易之罪案几乎同时发动,显见图谋乃大。然而如此声势浩大的举动,仅仅半个多月就有了结果,张氏兄弟仍然逍遥法外,仅仅两个亲戚被贬外放而已,而拥李派却损失了两名宰相,可谓得不偿失。不仅如此,这年九月,宰相兼相王府长史姚崇也被武皇以突厥叛乱为理由外派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虽然默啜可汗随即求和并送回扣押多时的武延秀以示诚意,姚崇仍需以灵武道安抚大使的身份出使西北边陲,其真实原因仍然是他得罪了二张。

  太子东宫和相王府的人接连被调离外地,且都是名臣良将,当然会惹得天下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对二张的不满越来越强烈,怒火甚至延及到了武皇身上。人们不明白她为何为了包庇两个无德无功的男宠,把那么多才华出众的朝臣逐出神都,这不是“亲小人,远贤臣”是什么?或者,她只是想打击李唐两位皇子的势力,她对儿子的调教还没有结束?大概不希望人们对她回归李唐的政策产生误解,武皇有意利用这次突厥请和的机会重返长安,在西京接待突厥使者,然而尚未成行她便已病倒。此次病魔来势汹汹,似乎比过往几次大病更加厉害,桑榆暮年,抵抗力越来越衰弱,整个身体仿佛已只剩下一具风干的躯壳,四周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白蚁啃噬骨骼的细碎声响。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她无能为力,即使拼命伸出手想挽留,也只能捕捉到那缥缈无定的风。曾经如此眷恋过的权杖,曾经孜孜以求的帝国,现在都已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她只想尽情享受剩下不多的时光,而代表着青春与梦幻的二张,是她生命里最后一笔色彩。武皇也不明白,她只剩下这么一点点快乐了,那些臣子怎么忍心剥夺?她已经无心再去改变什么,只希望能安静愉快地度过余生。

  然而上天仿佛有意与她作对,几乎在她病倒的同时,洛阳城遭遇到百年罕见的雪灾。接连一百多天里,苍穹晦暗,无月无星,没有车马,没有行人,昔日辉煌灿烂的锦绣神都几乎变成一座死城。广袤的天地间只有肆虐的风雪,呼啸着穿越空荡荡的天街御道,震撼着枯树空枝。洛阳城里每天都有饿死冻死的人,即使官府开仓赈灾也无济于事,尸体倒在路边,即刻被风雪所吞噬,与苍茫的天地合同为一体。那样触目惊心的寂灭,仿佛劫数将至、天地全灭,人人心中都不期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在这日光消逝、万物凝滞的时候,八十岁的张柬之终于入阁拜相。

  张柬之可谓大器晚成的典型。他出生于唐高祖武德年间,少从太学,进士及第,但一直郁郁不得志,熬了大半辈子仍是个小小的青城县丞。这可能与他曾辅佐萧淑妃之子郇王素节的经历有关。迟至永昌元年(690年),武皇为建立大周开制举广纳人才,张柬之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毅然再次进入考场与千余名年轻后辈一起竞争,终于以贤良科第一的成绩擢拜监察御史,他的仕途,至此才算见到了第一线曙光。因此,可以说张柬之一生的功名事业都在武周时期取得的。

  然而张柬之对他为之效力的武周政权并无多少认同感。他虽未直接受惠于李唐三帝,但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正统儒家知识分子,仍对李唐皇室怀有深厚的感情。张柬之精通儒家义理,尤好三礼,极为看重上下尊卑君臣人伦秩序,对武皇妻夺夫权母夺子位等做法腹诽甚多,重复李唐社稷成为他毕生的梦想。张柬之刚毅执着,宁折不弯,有着荆楚人的强悍个性,与当时官场风气格格不入,而他对儒家伦理的强烈维护也不讨武皇欢心。圣历年间突厥默啜可汗有女请求和亲,武皇命淮阳郡王武延秀娶之,张柬之上表反对,认为中国亲王求娶夷狄之女有辱国体,由此忤旨,被贬外放为合州刺史。此后辗转蜀州、荆州等地为官,一直都在地方打转,年纪越来越来大,离自己的梦想竟似越来越远。山河温柔,岁月无情,弹指间张柬之已是年逾七十的白发老人。常人这个年纪只怕早已心灰意冷,“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了”,张柬之却并未意志消沉,前途虽然渺茫,心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只是收敛了少年时的锋芒,化为更加深沉持久的力量,如同入口辛辣的烧刀子,经岁月沉淀为醇厚的酒。他仍然常常上书谏言评议朝政,然均未蒙采纳——武皇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过于倔强的臣子,但却引起了另一位有心人的注意。久视元年(公元700年),狄仁杰以“多谋善断,有宰相器宇”为由,举荐76岁的荆州长史张柬之出任宰相。

  对张柬之仍存戒心的武皇一开始并不想重用他,只改任为洛州司马,在狄公的再三催促下才升为秋官侍郎(即刑部侍郎)。虽未入阁拜相,但终能重返京华,且得到“桃李满天下”的狄公器重,张柬之自然倍受鼓舞。离开荆州的前夜,他和好友杨元琰一同泛舟江上,月白风清,澄江如练,二人并肩立于船头,看两岸青山,夜色中浓浓淡淡,如一幅绝佳的山水长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船至中流,天地空旷,万籁俱静,浩荡的江面上只有这一叶孤舟、舟上志同道合的二人,以及胸中奔涌的一腔男儿热血。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如此江山,如此良夜,知己当前,美酒助兴,怎不叫人意兴遄飞?那一夜,他们谈了很多,平生际遇、世事沧桑……数十年的壮志雄心在这个冷冷的夜晚尽情倾吐,讲到动情处二人不觉慨然泪下,相约盟誓,此生定要竭尽全力推翻武周政权,匡复李唐天下。酒尽,灯残。张柬之辞别挚友,再度回到纸醉金迷的洛阳城,然而那一夜的豪情与江上盟誓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念念心心,无时或忘。

  一别经年,张柬之的官职仍在原地踏步。如果不是任性的二张一口气赶走魏元忠、韦安石、唐休璟、姚崇等多位能臣良相,致使朝堂空虚的话,张柬之很可能还是没机会入阁拜相。然而,如果只是如果。不管武皇政治嗅觉有多高,对张柬之有多么不放心,她毕竟还是让他进入了权力中心。张柬之站稳脚跟后,立即提拔杨元琰为右羽林将军,掌握部分禁军。好友相见,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畅述旧情,有的只是彼此莫逆于心的知己情怀。

  “元琰可还记得昔日江上之言?”张柬之深深地凝视着杨元琰,沉声道:“今日我授予你这个职务,并非没有理由的。”

  杨元琰微笑:“明公放心,元琰没有一天忘记过。”

  四目相对,眼里都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那是天下风云尽在我辈指掌间的万丈豪情。

  此时张柬之已经八十岁了,然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展望前景,他踌躇满志,信心坚强,只要梦想的种子不曾死去,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可以作为征程的起点。这就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唐人精神。当今二三十岁就开始为退休生涯计划攒钱的现代人应当感觉惭愧,健康状况改善,物质生活丰富,却已渐渐淡忘理想为何物。从张柬之的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正处于上升时期的中华帝国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昂扬意态。

  武周晚年局势已趋缓和,但李唐复辟仍然困难重重。武皇余威犹在,二张势力扩张极快,跟张柬之几乎同时提拔起来的宰相韦承庆、房融等都倒向二张。张柬之沉着以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物,挑动起人们心底的波澜,有不满武周政权的,有虽然安于现状但更怀念李唐的,有对武李无所偏好但憎恨二张的……在张柬之的组织安排下,宰相崔玄暐、御史中丞宋璟、司刑少卿桓彦范、御史中丞袁恕已等,逐渐成为倒张的核心人物,先以二张为靶子展开攻击,并将事态逐步升级,最终演变成针对武皇本人的逼宫行动。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正文:

  武皇的病越来越重了。这场百年难遇的雪灾,接连肆虐了数月之久,遮蔽了日月,也带走了武皇的健康。本来已经衰老枯朽的身躯还在继续衰弱下去,很久不上早朝了,渐渐地连床也下不了,每日僵卧在迎仙宫长生殿,听沙漏一点一滴不停地流泻,那是时光残酷的脚步声。曾经如斯强悍的生命,如许充沛的元气,经过日复一日的侵蚀,已消耗得接近枯竭。宽大袍袖下的手枯瘦得可怜,因为长久卧病而呈现出异样惨淡的苍白,可以清晰地看到叶脉般淡青色的血管。她正在死去。

  但她仍旧着紧地掌控着帝国的最高权力,一如攥紧最后的生命。或是不欲他人窥见自身的老病,或是年纪越大能信任的人越少,连宰相也几个月难以能见她一面。非紧急政务尽可能压下, 案上累计的公文渐渐堆积如山,但皇帝并没有任何让太子监国帮忙处理政务的意思。而太子显经过十几年的折磨,已非昔日轻狂莽撞的青年皇帝,深知在母亲面前韬光养晦的必要,根本不敢有所非议。常年随侍在武皇身边的只有张氏兄弟。

  忠于李唐的朝臣们对此深感不安。平常皇帝人影都见不到,一旦驾崩消息也不能立刻传出来,无法掌握先机,局势必然不利。于是待武皇病情稍有好转,宰相崔玄祎(即日后发动神龙宫变的五位主谋之一)即谏言,要求禁止二张入宫禁侍疾,并以孝道为名推出李唐两位皇子:“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侍汤药。宫禁事重,伏愿不令异姓出入。”这是有心让李唐皇族代替二张,随时监视武皇的动静了。

  武皇自然不理,但也不想跟大臣们闹翻,温言慰勉一番,二张照旧留在身边。作为让步,皇太子也可留驻玄武门,准许时常谒见天子,侍候晨昏。

  这个结果并不能让他们满意,张氏兄弟内可近侍皇帝,抢得先机,对外接交朝臣及武氏族人,势力不容轻视,已然成为李唐复国的最大障碍,也是忠于李唐的朝臣们要铲除的首要目标。

  二张不是木头,朝中局势的变化他们又怎能不知?两次牢狱之灾让他们乖觉了许多,昔日的张扬跋扈都收敛了起来,谨言慎行得不敢轻出宫门一步,活像在外面耀武扬威一不留神吃了亏的宠物猫,吓得再不敢出门,只乖乖地蜷伏在老妇人脚下,生怕被李家的恶狗狗捉去剥皮炖汤^_^其实张氏兄弟虽为幸臣,但出生名门,上有天子宠爱,下面也有不少趋炎附势的文臣武将甘为所用,手里的牌并不算差,如果有一定的政治智慧,也不是完全没有生路。但二张本是纨绔子弟,一遇风浪便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只知躲在武皇身边避祸,却不想武皇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就算真的是棵大树,又能庇护他们多久呢?

  张氏兄弟修身养性安分守己,朝臣们要捉他们的痛脚一时倒也不易,但对于这些久经考验的政坛老狐狸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可完成的任务。沉寂数月之后,长安四年(公元704年)十二月,洛阳城的大街小巷突然出现了一批神秘的榜文和传单,说张易之兄弟要谋反。榜文里并没有二张谋反的确切证据(有确切证据就不用发匿名贴了^_^), 只说他们结交党羽,意图谋逆,今天一批,明天一批,贴得满天飞,却完全无法追查来源。一时整个神都洛阳闹得沸沸扬扬,二张吓得魂不附体,因为别人虽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有鬼的:

  ——他们曾经找人为自己看过相。

  此事发生在二张入宫为男宠之后。踏入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对自己的前途心怀忐忑,找人相面也是很常见的吧。关键在于二张找的这个相士李弘泰学艺不精,胆子又大,张口就说卜筮得乾卦,是天子之卦,二张当有帝王之贵。这下就不是看相的问题,而是谋逆了!

  二张如果有一点点政治头脑,要么把李弘泰捉去见官脱罪,要么干脆杀人灭口,偏偏这两个绣花枕头完全没有危机意识,虽然本能地知道此事要保密,却并未动李弘泰分毫。

  眼下飞书一逼,两人顿时没了主意,商量之后由武皇最宠爱的六郎张昌宗出面,把这段陈年往事向武皇交待清楚,争取坦白从宽。武皇也知道这两个宝贝的能耐,一笑而罢。

  二张一坦白交待,拥李派大臣也很快收到了消息,顺藤摸瓜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觉得大有可为。不过二张包庇李弘泰只能算是有反心,便把这事和八月份张易之要求在定州造佛寺联系起来,说二张此举不止是为了贪财,而是受李弘泰所惑,欲行妖术夺取天下。这么一来二张图谋造反不仅心动,而且行动,很可以做成一桩大案了。到了十二月十九日,许州人杨元嗣出面,状告二张谋反,称“昌宗召术士李弘泰占相,弘泰言昌宗有天子相,劝于定州造佛寺,则天下归心。”术士李弘泰被捕落网,人证物证俱在,张氏兄弟这两只可怜的宠物猫,这下又抓到了糍粑。

  有没有搞错啊,不就挖坑不填嘛,多大的罪过啊?居然帮我把重孙女都制造出来了!!!安啦,一点小尾巴,贴上就完了^_^

  正文:

  武皇本来不想理会,无奈证据确凿,下面群情汹涌,御史中丞宋璟再三奏请,只得让宰相韦承庆和宋璟等人共同审理。以往意气骄横的张氏兄弟连番打击之下早已吓破了胆,只紧紧抓住武皇这棵已经渐渐枯萎的大树,不敢擅出宫门一步,更不用说外出受审了。案子便在当事人不到场的古怪氛围下开始审理。

  宰相韦承庆本是靠攀附二张才得以入阁拜相,有心为二张脱罪,便称:“李弘泰妖言惑众,的确该死。但张氏兄弟已经向武皇主动自首,便不该定罪了。”但宋璟却是反对二张的核心人物之一,上次贪污案没把二张扳倒已经心有不甘,此番得了机会哪能放过?立即反驳:“张氏兄弟并非甘愿自首,而是为飞书所逼不得不然,何况谋反大罪法无容免,理当接受审判以明国法。”他知道武皇必定包庇二张,奏章雪片似的往宫里送,句句理正辞严,俨然一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武皇烦不胜烦,便像以前对付唐休璟、韦安石那样,外派宋璟到扬州处理一些陈年旧案,想把他调离京城。

  没想到宋璟早有准备,这次他是铁了心要把张氏兄弟拉下马了,当即顶了回去:“州县有事那是监察御史的职权范围,关御史中丞什么事?陛下无故让臣处理职权外的事情,臣实在不知有何用意,无法遵令行事。”

  武皇愕然。按照唐制,御史台为国家最高监察机关(武周时称为肃政台),直接受命于皇帝,地位与三省(尚书、中书、门下)平行。唐代御史台的最高长官为御史大夫,相当于秦之上卿、汉之副相,位高权重,常作为荣誉职位,并不常设。副长官御史中丞实代其职,成为“宪台之长”,专掌监察执法,不兼管其他政务。侍御史、监察御史等均在其下。[19]横行一时的酷吏来俊臣便出任御史中丞。因此宋璟不愿奉旨也不算无理。但武皇向来宸衷独断,自刘祎之违制被杀后已经很少有人敢直接违背武皇的指派,宋璟的勇气倒有点让武皇佩服了。想想京官外出已经很委屈,让堂堂一个御史中丞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难怪宋璟不愿,过几天另外下了调令,让宋璟去幽州审理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贪污案。

  这对武皇来说已经是罕见的让步,然宋璟仍不为所动,再次公事公办地复奏:“御史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当出使,州县长官犯案,地位高的有侍御史,地位低的有监察御史处理,区区一桩贪污案为何要出动御史中丞?今日的敕令恐非陛下之意,臣请不奉制。”

  武皇真没想到宋璟会软硬不吃,有心发作吧又不占理,以她如今的精力和体力也无法和这些执拗大臣们耗下去。勉强忍下一口气,还是打算以和为贵大事化小,可要再被宋璟硬碰硬地顶回来,那真是什么面子都没有了。磨蹭了一个多月,二张手下十八高士之首的宰相李峤察言观色,主动出谋献策。皇帝优诏让宋璟为副手,陪同李峤出使蜀地。诏令竟然不敢直接给宋璟,而是由李峤代为转达。李峤接旨,笑嘻嘻地把宋璟召来要和他一同谢恩。宋璟心头火起,大怒道:“圣上既然不以礼对待宋璟,那还谢什么恩!”

  他激怒之下,竟然直闯入宫,要求面见武皇:“现在陇蜀无变,不知圣上为何要宋璟出使蜀地?臣决不奉制!”

  武皇本想李峤可以代为转圜,不想事情竟然越弄越僵,宋璟竟闯入宫当面闹起来,自己还没说话,宋璟已经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张氏兄弟的案子非办不可,臣知道他们久蒙驱使,分外承恩,臣言发祸从,然而义激于心,虽死不恨。”

  武皇给他气得不行,原本病重在身,此刻更觉不支。宰相杨再思见势不好,忙叫宋璟出去。宋璟冷眼一横:“天颜近在咫尺,不烦宰臣擅宣王命。”但见他卓然而立,意态刚毅,杨再思竟然不敢再说话。

  武皇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自她掌政以来,一向令行禁止,何曾受过这种气?但当怒气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她仍然会拿出理智来冷静面对。 张氏兄弟她是一定会庇护到底的,但没有必要和宋璟针尖对麦芒的斗下去。宋璟唯一能依仗的就是法律条文,而她是皇帝,自有多种方法解决困局,何必和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斗气?病中的武皇竟然现出一丝微笑:“说得不错。事关国法,不应徇私。”她挥挥手,让蜷缩在宫中吓得发抖的张氏兄弟跟宋璟回御史台接受审判。

  宋璟长长地舒了口气,破釜沉舟的结果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这几年二张进谗逼杀懿德太子李重润,贬黜魏元忠、张说,逐走唐休璟、韦安石,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吧?他欣喜地将二张带回御史台,拉开架势准备审理,没想到官威还没摆足,宫里便来人颁下特赦令,二张跳起来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宋璟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没了影子,不禁气得大骂:“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先把这两个小子打得脑浆崩裂!”[20]其实武皇也算给足了宋璟面子,不仅不追究他三次抗旨之罪,还倒过来叫二张专程到他府上去拜谢,吃了宋璟一个闭门羹。他越是傲岸无礼,人们越是敬他重他,他刚直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

  以开元贤相闻名后世的宋璟可谓少年得志,弱冠即高中进士,二十五岁时以一篇《梅花赋》独步文坛,受到宰相苏味道的赏识举荐,仕途一片坦荡。《梅花赋》是他以花喻人之作,寒梅的刚劲秀雅、冰心铁骨,正是宋璟一生的写照。他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字。面对以高压政策著称的武皇,他夷然不惧,勇斗二张,中宗时弹劾韦后情夫武三思,睿宗时直谏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迁居东都,历经宦海沉浮,始终不改其志。皮日休称他“贞姿劲质,铁肠石心”,唐玄宗赠他铁筷子赞美他的刚直不阿,无不彰显出他蔑视权贵、坚持道义的铮铮铁骨。然而这位令二张又恨又怕的冷峻男子,对百姓却从来不吝啬他的温润笑颜。百姓敬爱地称他为“有脚阳春”,意为他走到哪里,就会把春天带到哪里,其爱民恤物,如同阳春三月,和煦万物。[21]这样的温暖亲昵,与他对佞臣权贵的辣手无情,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姚)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与热衷名利、爱搞小动作的姚崇不同,宋璟的私人品德无懈可击,在当时即被视为天下正气之所钟的人物,但私下里却并非一个古板无趣的糟老头。他工于翰墨,精通音律,尤擅羯鼓,是玄宗事业上的良佐,也是音乐上的知己。公事上一丝不苟,生活中风流旖旎,对待权贵的冷,与对待黎民的热,如同冰与火的两极,在宋璟身上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构成了宋璟独有的魅力。他历事武周、中宗、睿宗、玄宗四帝,最终辅佐玄宗成就了开元盛世,自己也功成名就,房杜姚宋并称贤相,最后在唐王朝发展到最盛时含笑而逝,给世人留下一段寒梅素心的佳话。遥想千百年前那冰雪般冷凝的男子微微一笑,必然如怒放的寒梅般令人难忘吧,在料峭的风雪中给人带来春的信息和无限生机。

  然而在长安四年那个多雪的冬天,宋璟却并未感到一丝暖意。耗费了无数精力,那么长久的坚持,竟等来这般儿戏般的结局!这对于一直希望在制度内解决问题的宋璟,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武皇对二张的维护包容已经明明白白,有武皇在一天,就不可能动得了张氏兄弟。在法律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张柬之以武力兵谏逼宫的主张逐渐占据了上风。对二张的憎恨,对朝政的失望,对时局的忧虑,最终战胜了对铁血君王的恐惧,君臣之间的敌对态势终于发展到白热化阶段。但这一切,仍然掩盖在神都洛阳皑皑的白雪之下……

  武皇的病情一直没有起色。新年伊始,她出人意料地下令废弃使用四年之久的年号“长安”,改元“神龙”。“神龙见首不见尾”,以之为年号不免有几分不祥之意,大概是武皇一时心情恶劣的产物。尽管如此,她仍然试图与大臣们改善关系,开年便宣布接受宰相崔玄暐及司刑少卿桓彦范的意见,大赦天下,自文明元年以来的罪犯(公元684年,武则天废中宗囚睿宗,改元文明),如果不是徐敬业扬州之乱或李唐宗室起兵的主谋魁首,皆在宽宥之列。这是她独掌天下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平反活动。崔玄暐与桓彦范都是力主将二张治罪的大臣,武皇此举有一定的和解意味,也是希望能在她生前了结恩怨,实现政局的平稳过渡吧。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针对她的罗网已经布置停当,正在悄悄收拢。

  张柬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神龙宫变的,现在已经无考,只知他反武拥李的立场从未改变过,刚刚入阁拜相便着手在禁军中安插自己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武皇在狄仁杰、姚崇的再三举荐下提拔他为宰相,就是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死亡之门。张柬之与武皇年纪相仿,都是性格倔强、百折不挠之人,唯此时武皇缠绵病榻已久,苦心缔造的帝国也势必会在她死后终结,难免意志消沉,有凡事随它去的想法;张柬之却是老当益壮,雄心万丈,一心要在生命结束前迸发出最强烈的火花。八十来岁的老妇人,对阵八十来岁的老夫子,他们博弈的结果将决定一个伟大帝国的命运。

  张柬之所谋既久,神龙宫变参与者众,身份也颇芜杂,为便于叙述,可分为外朝、内宫、李唐皇族和武氏宗族四类。

  1、 外朝。神龙宫变,又称“五王政变”,以张柬之为首的五位事后功高封王的大臣无疑是主谋人物。他们分别是宰相张柬之、宰相兼检校太子右庶子崔玄暐、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和相王府司马袁恕己。其中张柬之、敬晖、桓彦范都曾受狄仁杰荐举之恩,崔玄暐任太子显属臣,袁恕己则是相王旦的幕僚。核心人物为张柬之,是他联络敬晖和桓彦范参与举事,并在宫变前夕将这二人调迁任左羽林军将军,委以禁军。又一一说服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右散骑侍郎李湛,掌握右羽林军。其中李湛为李义府之子,一直深受武皇的信任和看重,连他也能被说动,可见张柬之的煽动能力非同一般。有人因此认为狄仁杰不遗余力地举荐张柬之为相,是否就是为逼武皇下台做准备?个人认为狄公对李唐的忠诚无可怀疑,但他性格持重,未必会赞同以激烈手段解决问题,应是自感去日无多,急着提拔几个效忠李唐的大臣稳定局面吧。倒是另一位武周重臣姚崇,的而且确地参与了神龙宫变。

  前文有提到宰相姚崇因得罪二张被谗出使灵武,临行前荐举张柬之为相,于神龙元年正月初回到京师。姚崇素掌兵部,又曾出任相王府长史,他的到来令张柬之喜出望外,立即与闻密谋。虽然政变成功后,姚崇目睹武皇迁居上阳宫,心怀故主感触落泪,还因此遭到贬黜,但并不能改变他是神龙宫变的知情者与支持者的事实。在最后关头,他毕竟还是背叛了她。

  以上仅列举了宫变的主谋人物,参与者的名单就拉得更长,其中不乏眼看李唐复辟势在必行的政治投机者。史籍中保存了不少他们与亲人朋友商议的细节,不由得让人想到:如果告密制度还在实行的话,这次政变是否还能成功呢?

  2、内宫。宫变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攻至玄武门时,殿中监田归道闭门以拒,双方一度僵持不下。但扰攘多时,直至二张被杀,武皇仍懵然不觉,没有一个宫女宦官向她禀报,以便她及时作出应变,由此可见宫禁之中必有内应。这方面的史料留存甚少,学者耿慧玲检查了神龙年间的多位宫人墓志,发现有相当一部分宫女参与了神龙宫变。[22]她们大多为七品至九品的宫女,墓志里记载了她们反武拥李,“遂使有唐复命,我皇登极”。但在武皇卧病、唯二张随时在侧的情况下,谁有能力组织这些宫人呢?雷家骥先生认为是太平公主,但太平公主另有府第,并不在宫中居住,未必有如此神通。个人推测可能与另一位久居宫中的女性实权人物上官婉儿有关。

  最后一段改一下,续贴:

  2、 内宫。宫变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攻至玄武门时,殿中监田归道闭门以拒,双方一度僵持不下。但扰攘多时,直至二张被杀,武皇仍懵然不觉,没有一个宫女宦官向她禀报,以便她及时作出应变,由此可见宫禁之中必有内应。这方面的史料留存甚少,学者耿慧玲检查了神龙年间的多位宫人墓志,发现有相当一部分宫女参与了神龙宫变。[22]她们大多为七品至九品的宫女,墓志里记载了她们反武拥李,“遂使有唐复命,我皇登极”。但在武皇卧病、唯二张随侍在侧的情况下,谁有能力组织这些宫人呢?雷家骥先生认为是太平公主,但太平公主另有府第,并不在宫中居住,个人推测可能另一位久居宫中的女性实权人物上官婉儿也有参与。

  上官婉儿自圣历后参与政事,权势日隆。而她与武三思私通尊武抑李,则是中宗复辟韦后掌政、她自己也站稳脚跟之后的事情。史载“时侍中敬晖谋去诸武,武三思患之,乃结上官氏以为援”[23],可见是武三思为求自保主动攀附。武周时代的上官婉儿,除了跟张昌宗的一段风流罪过弄得自己差点丢命之外,似乎没有别的绯闻,政治立场也是个谜,没有她和李家或武家人来往密切的记载。武皇对她既有灭族之恨,也有提拔之恩,让她品尝到了权力的甘美,也让她如花的青春默默地流逝于深宫。她对于武皇的感情,想必也很复杂吧。生活政治漩涡中的女人,她想得更多的恐怕是如何活下去,而不是坚持什么原则,历史上的上官婉儿本就是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著称的呢。中宗朝因党结韦后权倾天下的上官婉儿,不忘早早备下一纸诏书以防变天。那么在明知武皇故去李唐复辟已成定局的武周后期,上官婉儿暗中有所布置,以保障自己在新朝的地位,是大有可能的。神龙宫变时,上官婉儿四十多岁,她不仅没有受到丝毫冲击,反而深受中宗信任,拜为昭容,权势更盛,或与此有关。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猜想,姑且作为一种假说,留待日后证明吧。

  3、李唐皇族。据史书记载,李家三兄妹都有参与神龙宫变,只是充当的角色不同。太子显复位以来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但他与拥立派大臣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且不说五王之中的宰相崔玄暐本为太子属臣,宫变前夕敬晖、桓彦范都有面见太子,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取得太子同意后才放手实施。太子显还一度想召回宰相兼名将的唐休璟问计,因其远在边塞而作罢。[24]可见太子对于宫变是清楚而且支持的,也是此次政变最具号召力的旗帜。事到临头他一度疑惧不出,乃是畏于武皇积威,临阵怯场,不能因此说他纯属被臣下胁迫,本无心逼老母亲下台。相王旦的处境比太子显稍好。他向来表现柔顺,武皇对他也比较放心,让他掌握了一部分军权。神龙宫变前夕相王的官职是并州牧、左卫大将军、太子左千牛卫率、兼安北大都护。其中左卫大将军是府兵十二卫的最高统帅,因此守卫京师的南衙禁军实在相王旦的掌控之中。宫变一起,五王之中的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便跟随相王勒兵警戒,监控神都,“是日,袁恕己从相王统南牙兵以备非常”,迅速稳定了京师局面。相王旦事后因功加号安国相王,拜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

  太平公主的身份比较特殊。她既是李家的女儿,又是武家的媳妇,武皇对她宠爱备至,革命后仍有增无减。有人因此说太平公主是武家势力的代表,但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性格淡泊,远离权力中心,遇事只怕还要听老婆的,单以姻亲关系划分政治立场,恐未必妥当。武周后期,太平公主明显和两个哥哥走得更近些,曾联名上书要求惩治来俊臣,封二张为王等。学者宁志新认为太平一生以大唐公主为荣,倒不是很在意武家媳妇的身份,立场更倾向于李唐而不是武周,确有其道理。事实上参与政变的李家三兄妹之中,以太平公主的态度最为坚决,最后也是她出面劝说武皇下旨传位,因为她没怎么被母亲折腾过,不知道害怕?换了太子和相王,估计见了武皇只会发抖了^_^ 太平得到的报偿是丰厚的,加号镇国太平公主,封赏遍及丈夫、子女,实封达到五千户,而唐代公主一般实封300-600户,可见太平之超然地位。

  除了李家三兄妹,有份参与的皇族中人还有太子显的女婿王同皎。前文提到吴王恪之子李千里,一面装疯卖傻,一面到处搜罗祥瑞向武皇表忠心,从大清洗中逃得性命,现在时机成熟,也脱下伪装,加入到复辟的行列中来。对于这些历经磨难的李唐皇族而言,可能很有一种类似“终于熬出头了”的感慨吧!

  4.武氏宗族。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宗族是否有参与神龙宫变,史学界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陈寅恪先生在《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中认为,武皇已通过婚姻关系成功地将武李两家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新的团体,故此政治势力能够经久不衰,中宗发动的神龙宫变因此不能彻底,也不必彻底。黄永年先生继承了陈寅恪的“李武婚姻集团”说,进一步提出了“李武政权”说。此说称武皇掌权后期,有意建立一个以李氏为虚名、武氏掌实权的“李武政权”。所以最终传皇位于太子李显,同时又让武氏家族掌握了朝中大权,而两家通过政治婚姻联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二张因触犯了这个集团的利益,令两家嫡系传人身亡而为李武政权所不容,因此两家联手发动神龙宫变剪除二张。最有力的证据便是中宗复位后答敬晖等人请削诸武王爵诏中有“攸暨、三思,皆悉预告凶竖,虽不亲冒白刃,而亦早献丹诚,今若却除旧封,便虑有功难劝”[24]之语。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宗在下此诏时已决定拉拢诸武势力来打击政变功臣,诏文明显具有袒护诸武的倾向,因而不足为凭。现存史料中也并未见到诸武直接参与政变的记载,倒有政变参与者建议“因兵势诛武三思之属”,因顾虑武氏诸王握有一定兵权而作罢。如果武三思是宫变的同谋者,又怎会有此议论?

  平心而论,诸武对二张和武皇都是有怨言的,但这怨气是否大到了需要武力相见的程度,那就大可商榷。至少从表面上看,诸武和二张还是关系不错的酒肉朋友,在二张画的《十八高士图》中,赫然就有武三思的身影。武皇更是诸武的衣食父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为了一时之气而推翻武周帝国,砍倒自己最大的保护伞,诸武决不会这么傻。史载武三思“以则天为彦范等所废,常深愤怨,又虑彦范等渐除武氏,乃先事图之”。他对政变发动者的切齿痛恨,正是诸武对神龙宫变持反对态度的最好证明。因此,或许不能排除个别武家人因为某种原因参与了神龙宫变(比如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但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头面人物事前应该并不知情。

  以上是对宫变参与者的分析,那么宫变前夕的政治形势又如何呢?当时共有七名宰相:杨再思、韦承庆、房融三相为二张一党;张柬之、崔玄暐、姚崇三相则是政变参与者。另外还有一名宰相韦安石,他和五王素无交情,政变成功后被排挤出朝,但他向来厌恶张氏兄弟,和唐休璟调查二张案件时过于认真,引起武皇不安,找个借口把他外派到扬州,当时不在洛阳。从人数上看,宰相中枢双方势力基本对半开,但杨再思等人的能力完全不能和张柬之、姚崇等相提并论。

  军队方面,武皇原本做了妥善安排。宣布立显为太子之后,先后让武懿宗、武攸归统领南衙诸卫监控神都,建安王武攸宜出任西京留守,意欲将长安、洛阳都置于武氏子弟的控制之下。事情后来有了一些变化,我们着重谈谈洛阳的局势。

  驻守洛阳的军队分为北衙禁军与南衙诸卫。北衙禁军以左右羽林军为主,主要负责守卫宫禁,在历次宫廷政变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直接受皇帝统辖,武将主事,宰相不得参与。南衙诸卫负责保卫首都,最高统帅为左右卫大将军,宰相可以奉敕调动。在政局缓和之后,武皇为了让拥李派大臣安心,便让自己较为信赖的相王旦出任左卫大将军,掌握了南衙禁军的调控权。因此张柬之于长安四年十月入阁拜相之后,头一件事就是着手拉拢北衙禁军。

  他瞄准的第一个对象是右羽林军的最高统领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李多祚的祖先为靺鞨酋长,但本人在中国出生,高宗时代跟随裴行俭出征西域,逐步受到重用,武皇对他虽然不薄,但一直感念着高宗的知遇之恩。张柬之一番激励,让李多祚下泪,立誓助阵。张柬之再接再厉,源源不断地向左右羽林军里安排人手,短短三个月间,他先后安插了杨元琰、敬晖、桓彦范、李湛等诸多心腹担任要职。就连政治头脑一向迟钝的二张都觉出不对味了,张柬之于是又把镇守长安的二张一党武攸宜调回神都,出任右羽林大将军,换取二张安心。[25]

  值得一提的是宰相虽可提议举荐,审批权仍操在皇帝手中,左右羽林军如此频繁的人士调动,感觉不妙的竟然是二张而不是武皇,不禁让人疑惑,一向精明敏锐的武皇究竟怎么了?病痛似乎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再也无能兼顾其它。在她卧病数月的日子里,连宰相也难得见她一面,她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也同时被外界所孤立。虽然还在勉力处理奏章,但看到的听到的,只怕都是大臣们包装过滤后的信息,于是她牢牢掌控数十年的帝国,竟在这短短三、四个月内陷落。就这么一点点疏忽,就这么一时的疲乏,已然风云变色乾坤倒错。由此也可以想见,她过的是何等步步惊心的生活,不是一年两年,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她漫长的一生,恐怕从来就没有轻松的时刻。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打了个盹,于是一切烟消云散,魔法终结。她原来仍和那个初入宫的十四岁少女一样,站在人群中,依然很孤单。亲情也好,恩情也好,没有什么可以陪她到老。

  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打了个盹,于是一切烟消云散,魔法终结。她原来仍和那个初入宫的十四岁少女一样,孓然一身地面对这世界,亲情也好,恩情也罢,没有什么可以陪她到老。

  宫名迎仙宫,殿称长生殿,处处反映出主人对生命的渴望。武皇现年八十二岁,已可算长寿,但她还想活下去,一直一直活下去。曾有过誓与天比高的雄心,现在也只剩下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了。神龙元年正月九日,武皇再次宣布禁屠令,又命宰相崔玄暐为特使,由法门寺迎佛骨舍利入神都,祈福长生之意是很明显的。

  正月十五是唐代的元宵节,循例放灯,盛况空前。这全民性质的狂欢,原本是爱热闹的武皇例必参加的,但这次她缺席了。在虔诚斋戒三天后,武皇不顾病体,精心沐浴,在华严宗实际创始人高僧法藏的主持下,拜倒在佛祖真身舍利的面前,虔诚祈祷。

  宫外是火树银花,人山人海,璀璨的灯光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将神都洛阳映照得如同白昼。这梦一般绝艳的灯火终将会熄灭,满目繁华终究会只剩下寂寞而清冷的夜空,但在这一夜,人们的欢笑和快乐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没有谁能抹去。这些刻骨铭心的碎片,便是我们来这红尘走一遭的最大意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远离尘嚣远离热闹的武皇,静静地在宫里默念着佛经。长安宫禁中的心跳,感业寺里的凄惶,正位中宫时的踌躇满志,登基为帝时的睥睨天下……一刹那间的九百个生灭间,热春光一片冰凉。她来过,经历过,得到过,这已经足够。

  武皇缓缓阖上经卷,经卷首页上赫然是她亲自题写的流传至今的“开经偈”: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长夜漫漫,香已燃尽。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神龙宫变爆发。

  按计划,队伍分成了两部分。一路是张柬之、崔玄暐、李多祚等人率领的北衙禁军,这是兵变的主力部队,负责攻占皇宫;一路是相王旦、袁恕己等率领的南衙诸卫,负责控制京畿。

  南路进行得很顺利,袁恕己派兵火速包围了政事堂,这是唐代宰相集体议事的地方,平时也有宰相值班。这天值班的宰相正是亲附二张的韦承庆和房融,两人措手不及,束手就缚。宫城与皇城之间的联系遂被切断,南衙军队立即控制了全城,密切监视着城中的一举一动。

  但北路却出了点状况。张柬之安排李多祚、李湛、王同皎前往东宫迎接太子,自己亲率主力人马向玄武门进发。没想到事到临头,太子突然后怕,竟然拒绝出门,一任大批兵马簇拥在东宫门前。

  势已如利箭在弦,不得不发,哪能容他如此任性!诸将只得进宫劝谏,王同皎是太子显的女婿,比较好开口,当即慨然而言:“先帝以神器托付殿下,不料横遭幽废,人神同愤,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好容易等到今天,北门、南衙禁军,都愿同心协力,诛杀奸佞,重复李氏社稷,殿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退缩不前呢?请殿下亲至玄武门一行,以副众望!”

  然而母亲的铁血手段早已深刻地烙印在太子显的心里,真是仔细想不得,一想想就胆寒。虽然明知不仗义也顾不得了,不管诸将怎么好说歹说,就是推三阻四地不肯出去:“小人是该诛杀,可是上体欠安,会不会受到惊吓?还是从长计议吧?”

  眼看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李湛实在没耐性跟他多磨下去,沉声道:“我们不顾家族安危,豁出命来维护殿下,殿下这是要我们去死吗?”

  他看了看太子显那仍然犹豫不决的脸,向王同皎使了个眼色,道:“好吧,既然这样,那么也劳烦殿下出门跟将士们说一声,我们可开不了这个口!”

  显不知是计,大大地松了口气,起身刚走到门口,王同皎一下子把他扶上马,狠抽一鞭子。骏马长嘶一声,奋蹄急行,远远传来县的一声惊喝。众将相视一笑,扬鞭跟上,簇拥着太子显直奔玄武门。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只因张柬之千算万算,却算漏了网罗当日玄武门的守将田归道!

  玄武门为通往禁宫的必经之路,得之者生,失之者死。当夜殿中监田归道率领千骑在此执勤,见势不对当即关闭宫门,兵变者人数虽多,也无法攻进去,双方僵持不下,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还好田归道也不是二张一党,没有派人去通知武皇,否则结局如何真是难以逆料。

  正在这个时候,李多祚等人簇拥着太子而来。太子一现身,本就没有主意的田归道不敢抵抗,当即打开宫门,将士们齐声欢呼,斩关而入。大局至此已定。

  众人涌入宫内,直扑武皇所居之迎仙宫。张氏兄弟正在宫中,未及闪避,当即被斩于廊下。雪肤花貌,顷刻被鲜血所污,俊美的脸上犹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怒血四溅,杀戮在继续,一点一点地逼近中心那座华丽而森然的殿堂。那个手握天下数十年的妇人,仍然静静地躺在宫中,没有一丝动静。

  太子显汗透重衣,面孔已经不自觉地变得扭曲。

  这是最后关头了,一切即将揭晓。

  卫士们已将长生殿团团围住,完全控制了局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张柬之看了一眼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李显,暗叹一口气,当先而入。

  熏香正浓,但已经染上了淡淡的血腥气,远远传来兵戈声,杂沓的脚步声,宫女的惊呼声,听来已不甚分明。

  正中一袭软罗烟帐柔柔洒下,里面躺卧的人影蓦地惊起,喝道:“谁人作乱?”

  太后的声音惊愕中仍带着一丝恍惚,仿佛刚自睡梦中醒来。

  张柬之沉声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将其诛杀,只怕事情漏泄,所以不敢奏闻陛下。称兵宫禁,罪当万死!”

  武皇一震,帷帐霍然而开,枯槁细长的手指握住帐帘,关节已因用力而发白。目光缓缓转动,落在最后进来那个畏畏缩缩的人影上。

  “太子……”一丝冰冷的微笑掠过武皇的脸,“原来是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令太子显脊骨凉透,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还好武皇只是疲乏地挥挥手,淡淡地道:“既然杀了,也就算了。他们都死了,你也该回东宫了。”

  太子显如蒙大赦,顿时想拔腿就想跑。桓彦范眼疾身更快,抢先一步堵失去路,扬声道:“太子怎么能回去!昔日天皇以爱子托陛下,现在太子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久思李氏。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武皇再是能忍,此刻也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杀死一个女人心爱的情人,夺走一个君王手中的权力,人间之至痛,骤然全聚于此,仓促之间却叫她怎生应付!

  深吸一口气,慢慢抬头,干涸的眼里,没有一丝泪意。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诸人,落到李义府的儿子李湛身上。

  “没想到还有你。你也是杀易之的将领之一么?”武皇微笑,“我对你父子不薄啊,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下场。”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不见一丝愤怒,却不知怎么的让李湛难堪地别过头不敢和她对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匡扶李唐的举动,但这一刻,他真的难以面对白发妇人那憔悴的面容。

  武皇笑笑,也不多说,看着宰相崔玄暐,淡淡地道:“其他人或是由人举荐,可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居然也在这里。”

  崔玄暐到底是政客,脸皮厚得多,笑笑答道:“我这么做,正是报陛下的大德啊。”

  武皇一怔,看着他一脸坦然的样子,还真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罢罢罢,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她慢慢躺倒在病榻上,闭上眼睛,再也不说一句话。

  于是张柬之一面命令李湛看守武皇,一面纵兵捕杀二张余党,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等皆被斩于府邸,和二张一并枭首示众。亲附二张的宰相韦承庆、房融及司礼卿崔神庆通通下狱,有人建议乘势捕杀武三思等武氏诸王,张柬之考虑到诸武仍握有一定兵权,未敢轻举妄动。是夜,铁骑遍出,京师戒严,人心惶惶。

  次日一早,兵变者再度逼宫,武皇被迫下制让太子监国,大赦天下。太子显一面遣使福全国各地晓谕诸州,一面派人回西京长安告祭李氏宗庙。

  病中的武皇,仍然受着极严密的看管,他们不会给她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于是,第三天,武皇下制传位太子。

  第四天,太子显正式即位于通天宫。事隔多年以后,他第二次登上皇位,此时他仍然姓武,国号也未改,但天地已然变色。他头一次做的是李家的皇帝,国号唐,第二次做的是武家的皇帝,国号周,际遇如他这般离奇的,历史上倒也不多^_^

  新君上任自然要先行仁政,第一步就是为周兴等酷吏陷害杀戮的人来个大平反,此举自然大快人心。第二步是免今岁税赋,放宫女3000人。最后分封李氏皇族,得到甜头最多的当是为政变出有大力的弟弟相王旦和妹妹太平公主,得罪的李氏皇族子孙恢复皇族籍谱,授予官爵。一时人人皆大欢喜,病中的逊帝已被抛诸脑后。

  长生殿为唐代帝王的寝宫,显既然已经正式即位,老母亲就得搬家。所以在政变的第五天,新帝显率领文武百官恭请逊帝徙居上阳宫,仍由李湛看管,相当于从此软禁。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人欢天喜地,喜笑颜开地看着白发苍苍的逊帝移居偏宫。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被所有人背叛,被至亲所抛弃,被病痛折磨。前面没有希望,等待她的是暗淡的囚居生涯,惟有死亡才能结束。她原本年事已高,精心的化妆让人看不出她脸上岁月的流逝。现在无心打扮,心情灰暗,让她骤然看去足足像老了十年。

  宰相姚崇一见惊心,泪水不知不觉滑下面颊。

  张柬之皱眉道:“今天岂是哭泣下泪的时候!我怕你会出事呢。”

  姚崇叹息道:“事旧主日久,以后再也不能相见,怎能不悲!当日追随诸君诛杀奸逆,是出于人臣之义;今日洒泪惜别旧君,同样是人臣之义。就算因此获罪,也心甘情愿。”

  显果然没有那么宽大的胸襟,姚崇不久便被贬外放为亳州刺史。移宫上阳时他留下的潸然热泪,是武皇告别辉煌时带走的唯一安慰。

  天地间也就只剩下这段温暖了。

  上阳宫位于洛阳宫城之西,故又被称为西宫。南临洛水,北接禁苑,登高临深,可尽览东都满城春色。其正殿为观风殿,又有仙居院、丽春台等建筑,藻饰华丽,极尽奢华,以致建成后主管官员被狄仁杰弹劾太过奢侈而免官。昔年高宗李治东幸洛阳时,常与皇后携手听政于上阳宫观风殿,如今却成了武皇的软禁之地。[25]风景再美,装饰再绮丽,也不过是个冰冷的囚笼罢了。

  或许是出于补偿,或许是为了向天下人显示他仍然是个孝顺儿子,显为逊位的武皇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于是继睿宗在位武皇自称“圣母神皇”之后,神州大地上再度出现了一国二主的现象,只是被软禁行同囚徒的变成了武皇自己。当年睿宗还可以出席公众场合,作摆设点缀太平,武皇却是连迈出宫门的机会都没有了,也没办法和臣子见面,时时刻刻处于左羽林将军李湛的严密看管之下,只有显每十天会来看她一次。“国命初复,则天皇帝在西宫,人心犹有附会”[26],甚至在李唐正式复辟之后,大臣们仍然这样忧心忡忡地规劝显提高警惕,武皇过去一次次逆境求生反败为胜的纪录让他们不安,他们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

  然而从显的口中,她仍然可以了解一些外界的信息:神龙元年二月四日,中宗下诏改国号为唐,大赦天下,宣告李唐正式复辟。此次大赦主要涉及到以下几点[27]:

  1. 社稷宗庙、礼乐官职等,全部恢复到永淳以前的古例。

  2. 神都洛阳依旧为东都,武皇出生地北都依旧为并州大都督府,重新确定长安的首都地位。

  3. 武周新字一并废弃,周朝的宗庙陵寝商量处分。

  4. 追溯李唐与道教的渊源,老君依旧上尊号为玄元皇帝。

  此外,中宗还下令举人停习《臣轨》,仍习《老子》;各州建造佛寺道观各一所,号为“中兴”。[28]

  人未亡,政已废,至此武周时的各项政策已如枯叶离枝,崇尚火德的大周赤红之旗,重新换成了崇尚土德的李唐黄色大旗。凤凰没能在火中涅磐,而是被困于金笼,白头上阳,正如明堂之巅的金凤,最终还是争不过天意,被迫换成了避火神珠。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篇赦文对武皇评价极高,称她聪明睿哲,仁厚爱民,武周革命实因高宗“仙驾不追,逆臣开衅,敬业挺灾於淮甸,务挺潜应於沙场。” 非武皇拨乱之神功,不能定人之危。也就是徐敬业和程务挺作乱,才导致武皇大开杀戒,平定祸乱,最后顺天应命,登基为帝。

  而她在御宇十几年之后,“凝怀问道,属想无为”,于是主动逊位给新帝,命他光复李唐,继承先祖之业。

  这就涉及到武周革命和神龙宫变的定性问题,官方解释为母慈子孝,一家人和和气气,作乱的都是外人。因此武周并非伪朝,李唐从未中断,武皇既不是篡夺李唐天下的谋逆者,也不是失势亡国的大周皇帝,而仍然是身份崇高、地位尊贵的李家主妇,曾经在危机时刻帮儿子代管了一段时间的江山社稷。

  母子相承,周唐一体,就此成为有唐一代的官方论调。后来中宗答复敬晖请削武氏王爵表时,称武皇“在朕躬则为慈母,於士庶即是明君”,为平息徐敬业之乱从权御宇,是为明君;主动逊位于爱子,是为慈母,也是沿用了一贯说法。

  但克定祸乱才能称之为“中兴”,如王莽之后而有光武中兴,既然母慈子孝,天下太平,又怎能号称“中兴”?官方说法的自相矛盾,导致了日后对武皇评价的一系列反复。

  但这些已经不是武皇能顾及得到了。春来秋去,她仍然沉默而顽强的活着,尽管沉疴难起,生命的火花依然在跃动。

  周灭,唐兴。

  多情的皇帝对皇后韦氏千依百顺,又迷恋上了聪颖慧黠的上官婉儿,拜为婕妤,被这两个女人摆布得团团乱转。

  口甜的侄儿武三思不惜肉身布施,攀附上韦后和婉儿,再度咸鱼翻身,入主中枢。

  神龙宫变中功居第一的张柬之等人居功自傲,半步不退,事事针对诸武。双方明争暗斗,渐趋激烈,有识之士如杨元琰等退步抽身,淡出政坛。

  而风暴的核心中宗皇帝,二心不定,左摇右摆,忽而采纳武三思之计,将张柬之等五人悉封为王,明升暗降,夺其权柄;忽而采纳张柬之等的建议,贬抑诸武,将武三思、武攸暨由王降为郡王,减其实封,武懿宗等十二位武氏郡王则降为国公。

  政坛紊乱,国库枯竭,后妃养男宠,公主竞豪奢。焦头烂额的中宗只得卖官鬻爵,并开始动用为赈灾备荒专用的义仓……

  武周的一页已经揭过,而李唐的前景仍未分明。世态便如翻覆雨,只是台上的主角已经换了别人。

  她仍然关心,但一切已经与她无关。

  她还活着,可人人都在盼着她死去。

  上阳宫的宫花寂寞地灿烂着,那样触目惊心的红,像焚尽了心头的血,却无人理睬,无人欣赏。

  生命的尽头,原来竟是如斯凄冷。

  不能不佩服武皇强悍的生命力,神龙宫变以前她便病得难以下床,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竟然还活了300多天才去世。那段漫长的日子,她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呢?

  有人说这样的结局应该是武皇意料之中的。武李之间的矛盾不可能调和,再怎么搞平衡双方也不会满意,她最终放弃了努力,抱有万事随它去的态度。因此事到临头,她不会有太多被背叛的感觉,更多应该是该来的终于来了的麻木和无谓。

  个人不太赞同这种说法。武皇晚年的放任自流,是建筑在她自信生前能掌控一切的基础上,她认识且接受了李唐必然复辟的事实,但并不认为会在她生前爆发,而在她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她晚年广建宫室,四处游玩,以致国用空虚[29],未尝没有及时行乐的意味。执掌天下五十年从未败过,她决不会甘心放权,否则早已将皇位传给显或者让太子监国。神龙宫变的发生,正是她过于自信放松警惕的结果,而不是明知后果不妙任听之任之。

  因此宫变对她的打击应该是很大的。在年老之际被迫放权,被至亲所背叛囚禁,那种委屈和不甘必然如烈焰般焚烧着她的心。特别是在最初的几个月,她一定有想过如何改变自身的处境。

  《唐统记》中就有这样的记述:武皇初入上阳宫时,不施脂粉,形容憔悴。中宗入见时吓了一跳,惊问原因。武皇泪流满面地说:“我把你从房陵迎回来,就是为了把天下传给你。可恨张柬之等五贼贪功,将我害成如此膜样。”中宗为之泪下,悲泣不能自已,伏地拜谢死罪,从此开始重用武三思等人。

  司马光并不相信这个故事。他在《通鉴考异》中说,中宗愚顽不仁,武皇虽然毁容涕泣,也未必能够感动他。后来疏远五王,重用武三思,是受了韦后等的迷惑。司马光的话是有道理的。以武皇的性格,不会介意在不利情况下示敌以弱,但那么多年的恩怨情仇,隔了厚厚一层血痂,很难说中宗对她还有多少亲情。嫡妃赵氏、长子懿德太子、爱女永泰公主……那么多鲜血和尸体,不是一个皇位就能弥补的,何况那皇位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显对这样一位母亲,恐怕是既恨又怕,就是没有爱吧。事实上当武皇已进入弥留之际,显半点也没有悲伤的表现,正兴致勃勃地观看泼寒戏与民同乐呢。当武皇病逝的噩耗传入他耳中的时候,不知他心中可有半点触动,还是只有一种“她终于死了”的如释重负?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曾纵横一世的则天大圣皇帝悄然瞑目于上阳宫仙居院。她的遗制现在已经失传,只能从各种史籍中窥见一二。其中最常见的版本里有这么两条:

  1. 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以李家媳妇的身份,归葬乾陵。

  2. 赦免王皇后、萧淑妃、褚遂良、韩瑗的亲戚子孙。

  赦免王萧等人,她饶恕了生命中最后一批冤家,到了黄泉之下,或许可以相逢一笑吧。而去掉帝号,以皇后身份归葬,则是最彻底的一次让步,她终于放弃了曾经不惜一切去捍卫的东西,重新以人妻人母的身份,留载于史册上。这是面对既成事实的无奈之举,李唐既已复辟,武周就有被打入伪朝的危险,与其象王莽那样做个被世人鄙视唾骂的国贼僭主,不如退而求其次,以皇后的身份重归于李唐宗庙,享受后人的香火祭拜。在生命的尽头,她选择一团和气地进入未知的幽冥世界,世俗中一些虚名的放弃,或者正是她在为自己的又一段征程做准备。她一直都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虽然人们常常把她视为浪漫的追梦人。或者可以这样说,她一直在用一种极端现实的方法来追逐梦想^_^

  然而武皇的遗制里并不只有这些内容,至少在《旧唐书》里还可以查到另外两条:《武三思传》中提到“则天遗制令复其所减实封”;《袁恕己传》中也有“则天崩,遗制加实封满七百户”的记载。也就是说,武皇临死前关心的并不只是她个人的祭祀问题,仍然对朝政有所指示,单凭她要求恢复武三思所减实封,就证明她对时局有多么了解。

  她既然对武三思的境况了如指掌,就不可能不知道诸武和五王之间的斗法,也不会不知道中宗对双方的打压。临终一道遗制,不会是简单地施惠于人,也将两个矛盾重重的团体,重新带回政治中心。至于中宗如何应付,不是她所关心的问题。

  拼接上这一环,也许我们才能真正了解武则天。纵然被囚禁与世隔绝,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心依然从未离开过政治舞台。白云苍狗如云烟,世事棋秤一指间。她敛手挥袖鞠躬退场,却仿佛不经意般,掀开又一场权力撕扯机关算尽的宫闱大戏的帷幕。

  但那些人,那些事,已经真正与她无关。谁输谁赢有什么关系?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回乾陵与高宗合葬,没有了武周,没有了皇位,他和她,或者可以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

  江山妖娆如梦,红尘缘起缘灭。这一生,她得到过,也失去过。有人认为她成功了,因为她已经突破了那个时代女人的极致,君临天下统御万民;也有人认为她失败了,因为武周在她生前终结,她最终还是以皇后的身份归附李唐宗庙。

  但历史终将记取,神州大地上曾经出现过一位真正的女皇,实至而名归,无人可以否认。

  她的名字,叫做武曌。

  日月凌空谓之曌,那是她为自己创造的新字。

  正如她的人生,全然由她自己主宰开创。

  我命由我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