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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时代的后宫不事修缮,一切都显得破陋而了无生气。后宫是皇帝的大花园,皇帝把美丽聪慧的女孩子随意地栽植在这里,让她们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或者让她们成为枯枝残花自生自灭,这是许多宫廷故事的起源。
已故的荆州都督武士的女儿、十四岁的女孩武媚娘以美貌文才奉召入宫,这是她传奇一生的真正开始。假如有人能找到贞观十五年的宫女名册,也许可以看见宫廷画师为才人武照画的画像,是一个宽额方颐蛾眉凤目的女孩,与别的乍入宫门的女孩不同,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半骄矜遮掩着另一半忧伤。
皇城的红墙把十四岁的媚娘与外面的世界隔断了,从掖庭宫的窗户里可以看见雾霭蒙蒙的终南山,可以看见乌鸦和野雉在树梢上飞来飞去,但是媚娘看不见嘈杂的繁华的长安市井,看不见她的清寒之家,也看不见她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了。像许多初入后宫的宫女一样,媚娘也常常泪水涟涟,掖庭宫漆黑的夜空和冷淡的阳光都会诱发她的哭泣。那些寂寞难捱的昼夜,媚娘静坐于孤衾薄被之上,凝视着自己手里的一只紫檀木球,从木球上散发的是她所熟悉的那股幽香,它熏香了锦带罗裙,与女孩特有的乳香融为一体,那是媚娘的母亲与姐妹啧啧称奇的香味。从木球上可以看见她的十四年时光是如何漂泊如何滚动,最后在阴暗潮湿的帝王后宫静止不动了,媚娘为深邃的不可预测的宫中生涯忧虑重重,事实上她的哭泣缘于一种无所适从的迷茫,与那因为思亲而夜半哀哭的小宫女不尽相同。是寒冷的时有风雪的冬天,但十四岁的武才人在掖庭宫的一隅含苞待放。那些早晨媚娘长时间地对镜梳妆,铜镜中的女孩手如荨黄、肤如凝脂,无须红粉胭脂的任何修饰,窗外鸟声啁啾,隐隐地可以听见终南山樵夫砍柴唱歌的回响,狭窄的永巷里有人匆忙而杂沓地通过,那是前往内宫侍奉早朝的宫人,他们每天早晨像鱼群游进嘉献门,黄昏后提着宫灯返归掖庭的每一间陋室。每天都是这样,媚娘知道那也将是她的生活。窗外的宫女们一颦一笑都有着相似的美丽或者相似的木然,不管是谁,她的豆蔻年华都可能是一注流水,在永巷的这条石板路上年复一年地流失。媚娘记得两个古怪的只在晴天里出现的白头宫女,她们坐在一起晒太阳,苍老的脸颊因为沉重的粉妆而显得阴森可怖,她们总是在抬头观望天空,只要空中飘过一朵云彩,两个人就会惊惶地抬起凳子躲进室内。媚娘对两个白发宫女充满好奇,她问别的宫人,她们为什么怕云?宫人回答说,不是怕云,是怕雨,她们相信雨会把她们的皮肤淋坏了,媚娘觉得那两个老宫女的想法很荒唐但也很玄妙,她忍不住地悄悄跑到她们的窗前。从残破的窗纸里显现了另一幕后宫风景,它使十四岁的媚娘猝不及防,几乎发出惊叫之声。姓关的老宫女坐在便桶上敲击着一付木鱼,而姓陈的老宫女正在一件件地解开她的肮脏的裙衩,媚娘看见了老宫女干瘪的松垂的乳房。她的一只手在搔痒,另一只手在搜寻亵衣上的虱子,把它们扔在炉子里烧死。
媚娘返身想走,但她的偷窥无疑已经被发现了,姓关的老宫女突然把手里的木鱼朝窗户上掷来,你在偷看什么?你想让宫监来剜掉你的眼睛吗?姓陈的老宫女却在里面粲然一笑,她对窗子说,别来偷看,我年轻的时候比你美出百倍,高祖皇帝宠幸过我八次,你呢,你被宠幸过几次?初入后宫的媚娘花容失色,她捂着嘴奔回她的居室,似乎从一个噩梦里苏醒过来,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冒失,本来她是可以把两个白头宫女视若草芥的,她跟她们有何相干呢?就像池中残荷和岸边新柳,它们本来形同陌路,属于两个不同的季节。掖庭官执事的宦官们热衷于议论宫女们的前景,当时他们对于才人武照的印象不过是聪颖过人和傲视群芳而已,鉴于天子太宗对柔弱温婉的嫔妃的偏爱,他们猜测才人武照受天子宠幸不会超过三次。而有关此项的记录后来果然印证了宦官们的猜测。一次是在武照入宫后的第二个月,另一次则是十年以后太宗征战高丽回宫的那个夜晚,疲倦而恍惚的太宗在就寝前把替他更衣的武才人拉上了天子龙榻。那时候武才人已经二十五岁,宦官们扳指一算,才人武照的两次临幸恰恰间隔了她的如花年华。
才人武照在太宗时代并没有像花朵一样含露开放。那些曾经漠视她的宦官们绝没有想到时移事往乾坤扭转,掖庭宫里的才人武照后来登上了帝王的金銮之殿。
后宫数年媚娘看见了自己是如何屈卧于时光之水上沿宫墙漂游的,无数个黑夜媚娘向她父亲武士的亡灵合掌祈祷,父亲,扶我起来,别让我漂游得太快,别让我漂游得太快。她害怕黎明后从窗棂里漏进的淡蓝色晨光,天一亮意味着昨天逝去,寂寞的一天又将像风扫去她的一片青春绿叶。没有人看见过武才人创造的滚木球游戏,她在地上画了一个个小白圈,那是她给紫檀木球规定的好运落点。武才人紧闭门窗,在幽暗的陋室里滚动那只紫檀木球,她想像白圈内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好日子,她要小心地让紫檀木球停留在那里。事实上武才人的木球有许多次停在了小白圈内,但是好运似乎迟迟未见,也许它已经擦肩错过,也许它只是一个虚幻之梦,这种孤独的游戏为武才人消遣了许多枯寂的时光,却也使这个敏感多思的女子扼腕伤神。
媚娘记得天子召幸是一个春雨初歇的日子,早晨她被一阵梅花的清香熏醒,睁开眼睛却不知梅香来自何处,掖庭永巷不植花卉,梅花都在远远的甘露殿下盛开。十四岁的少女迷信所有美好的征兆,她怀着一种湿润的心情静坐卧榻之上,恍惚地期待着什么,到了暮色初降时她期待的事情果然来临了。宦官们抬着一只红漆浴盆停留在门前,后面还有人抬着一桶热水,有宫女用红色皿器托着几枝香草,那群人就站在武才人的窗前朝里面张望着,媚娘听见了掖庭令尖厉的夸张的传旨声,赐才人武照沐浴。这个瞬间媚娘双颊飞红,泪水却夺眶而出。她将手指紧紧按住双唇,似乎是为了防止接旨的回应变成另一种喜悦的呐喊。
沐浴于香草清水之间,媚娘依稀想起母亲杨氏望女成凤的絮叨叮咛,母亲说进了宫门你别想我,别想任何人,你要天天想着皇帝,皇帝龙目会看见你的一颗忠敬之心。媚娘想皇帝也许看见了自己对他的忠敬之心。
沐浴、更衣和上妆,这些寻常的事情现在是被老宦官们所操持的,他们琐碎而不厌其烦地吩咐媚娘如何面对龙寝之夜。媚娘恍恍惚惚地允诺着,但她没有记住他们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初更二点月色清朗,夜幕下的皇城反射着一片暗蓝色的微光。她像一只羔羊被宦官背进了嘉献门,跟随着四盏红绢灯笼朝甘露殿移去,她记得红绢灯笼的光晕小小的,圆圆的,它们恰恰聚敛了一个小宫女模糊而热切的梦想,那个夜晚有风突如其来吹乱她的白色裙裾,是洋溢着梅花清香的夜风,它让十四岁的媚娘心跳不止,恍惚是在梦中飘游。媚娘记得太宗皇帝的天子仪容,一个蓄须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黑黄色的有点浮肿的长脸,鹰鹫般锐利而明亮的眼睛,双鬓已经斑白,他的额头上始终奇怪地扎系着一条黄色缎带。媚娘记得天子之躯所散发的气息超然平淡,但是天子的手巨大而沉重,它像铁或者象冰从她颤索的身体上划过去,熟稔而潦草地划过去。媚娘在痛楚中看见天子以他神圣的下体把她切割成两个部分,一半扔出宫墙之外,另一半在龙榻上洇出鲜浓的血。母亲杨氏曾经告诉媚娘,亡父武士早年与太宗皇帝有过交往,天子知道你是武士的女儿,也许会给你一份额外的恩宠。媚娘记住了母亲的话,但当她在甘露殿之夜鼓足勇气提到亡父的名字后马上就后悔了,因为太宗慵倦的回答使她立刻陷入了窘境。武士是谁?名字很耳熟。太宗无疑是厌烦这类问题的。紧接着他真的想起了媚娘的父亲,太宗说,我记得他是个贩木材的商人,靠百两银子买了个朝廷命官。
媚娘记得她被宦官背出甘露殿时失望和屈辱的心情,她后悔自己在千金一刻未能赢得天子的欢心,她怀疑关于亡父的话题是愚蠢的不合时宜的,也许天子最忌讳触及他的弑兄逼父的往事?直到后来,当媚娘在后宫枯度十余年时光的那些夜晚,她多次审视着甘露殿之夜自己的错失,错失也许就在这里。假如她横空出世的梦想无法实现,也许就是因为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错失。
为什么要祈求父亲的亡灵保佑自己呢?后来媚娘清醒地认识到那是一种浅俗的妇人之见,除了天子的恩宠,任何人对她的生活都是无所裨益的。
关于亡父的记忆其实是无穷无尽的旅途漂泊,从长安到利州,从利州到荆州,又从荆州回到长安。父亲在荆州都督任内病残时媚娘刚满八岁。她的童年记忆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变得清晰的。母亲杨氏带着她们姐妹三人扶棺还乡,那是一条漫长的凄凉的还乡路,父亲的黑红棺木在前面导路,后面的马车上就是她的悲哀的流徙之家,骄阳烈日和狂风暴雨在头顶上,追赶着乞讨钱粮的逃荒灾民就在官道两侧,马车的木轴发出尖厉干涩的摇晃声,她非常害怕负重的车轴突然断裂,害怕车夫把她一家抛在路上,她记得从母亲杨氏的眼睛里看见了相仿的恐惧。那是贞观初年的事,就在辘辘而行的马车上,母亲杨氏第一次告诉她那个耸人听闻的预言,一个名叫袁天纲的星相家被襁褓中的女婴媚娘所震慑,他明确预言女婴长大后会君临天下。媚娘你知道袁天纲吗?母亲杨氏神秘的微笑亦真亦幻,你以后也许会君临天下,袁天纲说你以后会君临天下。姓关和姓陈的白头宫女在某年冬天相继死去,媚娘看见两个宫役在一个难得的晴光丽日把陈姓宫女装进一口薄棺之内,有人洗去死者脸上厚重的粉彩,裸露出一张核桃般枯皱苍老的脸。掖庭令对围观的宫女们说,陈宫女是有福了,她的寿岁在老宫人中已属凤毛麟角,而且她娘家来了人要把棺木接回乡下老家去。媚娘那时候已经在太宗寝宫专事天子服饰之职,她跟在陈姓宫女的棺椁后送了一程,把一些纸钱小心翼翼地撒在棺盖上,虽说与那些乖戾古怪的老宫女素无深交,媚娘仍为每一个死者撒了纸钱。掖庭宫里的宫人们总是在这种日子里看见高深莫测的武才人泪水盈盈,其神情有秋水般的悲凉之色。普天同颂的太宗皇帝拥有一座群花竞艳的后宫,四妃、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和八十一名御妻,长孙皇后薨逝后天子也曾经耽于肉欲,在九名才人中间天子宠爱的是纤弱而才貌兼容的徐才人,媚娘似乎没有令天子注意过自己,事实上那是媚娘一生中最美丽却最黯淡的时期。媚娘曾经在天子面前作过努力,但那次努力后来被她视为又一次错失。她记得天子带着一群宫人在猎场上驯马。戎马倥偬的一生使太宗皇帝练就了非凡的驯马本领,但一匹唤作狮鬃的白骏马却使任何人无法靠近,那天太宗兴味盎然。他转向草地上垂手而立的宫人们问,你们谁有办法驯服我的狮鬃吗?媚娘记得她不假思索地趋前一步,抢先回答了天子之问。陛下,只要给我三件工具,我就能驯服它。你要哪三件工具呢?一条铁鞭,一只铁锤,一柄短剑。
你要用这些东西来驯马吗?
我先用铁鞭抽它的背,铁鞭若是驯服不了我就用铁锤,假如铁锤也没用,那我必须用剑刃刺进它的喉咙。武才人的驯马方法无疑使太宗感到惊愕,太宗以他犀利的目光注视着跪地作答的武才人,脸上流露着一丝暧昧的微笑。心狠手辣莫过于妇人,我相信这条古训,太宗最后对左右宫人说,武才人令我生畏。
人们无法区分天子对于武才人的评价是玩笑还是谴责,但是太宗对于武才人的惊人之语并不赏识,这是猎场上的宫人们心中有数的。他们看见武才人绯红健康的双颊因为忐忑的心情变成灰白,善妒的宫女们交流着幸灾乐祸的目光,她们认为这是武才人自恃才高哗众取宠的一个报应。那也是媚娘受辱的一天,这一天太宗对她的奚落后来也被媚娘铭记心中。媚娘拭去泪痕像以往一样来往于太宗的衣箱和浴盆之间,她虔敬地托着天子洁净的散发着熏衣草香的服饰,面对天子在更衣时裸露的躯体目不旁视。但是没有人看见她受伤后更为高傲的心,神圣的太宗皇帝在媚娘心目中已经沦为凡夫俗子,从此她常常在天子之躯上闻到一股平庸的汗味。长安街头总是有流言蜚语沸沸扬扬,老人们向贩夫走卒和妇人孩子指点着天空中那颗神秘的太白金星,他们说在白昼出现的太白金星预示着天子更迭改朝换代的恶兆。皇城里的人们当然也有白天看见了可怕的太白金星。宫人们对于太白金星的兴趣是隐秘的,冒着鞭笞甚至割舌的危险,但是掖庭宫里仍然有人议论着太子承乾和魏王泰的明争暗斗,没有人相信太宗皇帝的江山可以动摇,宫人们对太白金星的理解仅仅局限于太子之位的变动,当相邻而居的周才人试图得到媚娘对太子承乾和魏王泰的评价时,媚娘向周才人报之以一声冷笑,你我是什么人?敢去枉谈太子之位,小心你的舌头吧。太白金星距离后宫里的媚娘是太遥远了,因为媚娘那时候对另一种令人心跳的预言一无所知,那就是被太宗烧成灰烬的《秘记》,《秘记》在宫中书库里闪烁着玄妙的幽光,但是蛰居于掖庭永巷的媚娘无缘读到它。
《秘记》中作了如此的记载:
唐三代而亡女王武氏灭唐
据说关于太白金星和《秘记》的传闻也曾经使太宗皇帝心存疑窦,他密召太史令李淳风垂询此事,太史令李淳风精于天文、历数及阴阳之道,他对于《秘记》之说的肯定出乎太宗的意料。臣上观天象下察历数,民间纷传的太白之妖确实已经滋生。覆朝之灾何时降临?三十年内。女王武氏现在在哪里?
已在深宫之中。太宗的宽容使直言不讳的李淳风免于极刑处罚。李淳风知道天子对于女王武氏的说法似信非信,在甘露殿的密室里气氛沉重而压抑,天子冷峻的目光长时间地拷问着李淳风,李淳风如坐针毡,过了好久他听见了天子的朗声大笑。一个女子灭我大唐江山?太宗抚髯自语,《秘记》之意是否要让我铲除远患,杀尽宫内宫外的武姓女子?
多少年以后李淳风去洛阳拜见女皇时描绘了当时太宗秘召的情景,李淳风言称他的劝谏释除了太宗滥杀武姓女子的欲念,言语中暗示了他对女皇安度危机的功绩,但是所有黑暗凶险的宫廷往事都已被女皇视为岁月浮云,女皇打断了李淳风的话题,她说,是我保佑了我自己,而你李淳风的功绩在于你制造的黄道浑仪,我当初在先帝宫下的时候就见过黄道浑仪,见过它我知道了什么是天,什么是地,我知道了我就是那颗太白金星。
那人已在深宫之中。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被贬为华州刺史的内幕鲜为人知,那个年轻的军官因为他的官爵和乳名都与武字沾边遭受了灭顶之灾,太宗把他想像为《秘记》中预言的女王武氏,这让许多熟详内情的人感到奇怪。那些人在几十年后仍然提到李君羡是一个枉死的冤魂,神明的太宗皇帝也常有百密一疏的错误。媚娘在内文学馆的书案前听说了李君羡被冠以谋反罪处死的消息。这个消息使她错愕,她与李君羡素未谋面,她不知道区区华州刺史何以谋反,是才人徐惠告诉她李君羡就是宫里坊间所传说的篡朝者。媚娘记得她当时对徐才人莞尔一笑,粗卑小吏何足挂齿,不过是谁的替罪羊罢了。李君羡是谁的替罪羊?其实才人武照对此只是一知半解。才人武照年方二九,在掖庭空地的秋千架上,在内文学馆的诵读声中,她的眼神飘忽迷离。而在两仪殿或甘露殿的丹墀金銮前,才人武照侍候天子的姿态典雅熟稔,一丝不苟,太宗日见疲惫的目光偶尔掠过她的手她的身体,太宗知道她是武姓之女,但是围绕身边的红粉鬓影常常是太宗所忽略的人群,他从未想到被诛杀的李君羡只是这个深宫怨女的替罪羊。柔弱的熟读诗书的才人徐惠曾与媚娘毗邻而居,但是两年以后徐才人就迁往嫔妃们的另宫别院了,天子之宠使徐才人得以越级升至婕妤之位。也使掖庭宫剩余的八名才人感到妒嫉和失落。徐惠搬迁的那天媚娘在永巷里与她执手话别,但是转身之间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媚娘于是以绢掩面匆匆地从徐惠身边跑回自己的屋子。徐惠惊异于武才人那天的种种失态,她看见武才人踉踉跄跄地在永巷奔跑,听见她关门的巨响和门后爆发的裂帛般的哭泣。
几天后婕妤徐惠与才人武照在两仪殿下再次相遇,徐惠发现媚娘已经复归平静,媚娘双颊上的红晕和朱唇边骄矜的微笑使她看上去判若两人。
在那里过得好吗?媚娘问。
也没什么好坏之分,只是多了几个秋千架,多了几个小太监侍候。徐惠说。除此之外你祈望什么吗?媚娘又问。
徐惠说,我已经是幸蒙天子大恩,还敢祈望什么呢?你还有祈望,以后你会祈望贵妃之位和皇后之冕。媚娘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婕妤徐惠,她的娓娓而谈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漠而生硬,媚娘说,或许你会走运,但是我担心你的薄命之运无法承纳天子的宠爱。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六年以后香消玉殒,坠入黄泉。
婕妤徐惠面对媚娘的语言之箭不便发作,她从媚娘的微笑中读到了超越嫉妒的内容,那种内容使徐惠惶惑不安,苍白的脸色更其苍白,婕妤徐惠从此不再与才人武照交往。当然这只是发生在宫人之间的一段小插曲罢了。太宗征战高句丽失败而归,这似乎是他健康的体魄急剧衰落的诱因。太宗患了赤痢之疾,病情时好时坏,御医们建议天子移驾至终南山上的翠微宫,他们认为山上清新的空气和阳光对天子的劳疾会有所裨益。
媚娘也随着侍奉天子的浩荡人马从皇城移往翠微宫,她记得那天黯淡绝望的心情,驶往终南山的车辇在她看来充满了丧葬的气息,太宗皇帝无疑是好景不长了,一旦天子驾崩,她作为受过宠幸的宫女将被逐出宫外,在尼庵草庐里守护天子之灵,寒灯青烟之下了却余生?媚娘想到渺茫的前景不寒而栗。初夏的骄阳照耀着终南山的树木和谷地,杂色野花沿着山路铺向远处,媚娘枯坐在车辇之上,无心观赏宫外风景,当群山深处响起一阵接驾钟声时,她回眸远眺山下太极宫的红墙翠檐,远眺她居住多年的掖庭别院,也许她再也回不到那个地方去了。那时候太子承乾与魏王泰激烈的东宫大战已经以两败俱伤的结果收场,太宗立晋王治为太子。这是贞观年间妇孺皆知的宫廷大事,应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民谚,而大唐宗室著名的悲剧人物李治就是以太子之位登上了一座黑暗的历史舞台。媚娘初见太子治是在马球场边,那时候太子治是文弱的少年晋王。由善骑的宫女和宦官组成的马球比赛一直是王公贵族们所酷爱的消遣娱乐。在白衣白裤的宫女球手中武才人引人注目,人们不知道她精湛的骑术和娴熟的球艺习自何处。马蹄声、击球声和观赏者的喝彩声使武才人年轻美丽的脸上流光溢彩,少年晋王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媚娘。媚娘记得她策马追球时晋王治收走了那只木球,晋王治的笑容快乐而纯洁,接住我的球,晋王治大声喊着把木球甩过来,媚娘下意识地伸出手,恰恰把木球紧紧地握在手中。
武才人握住了晋王治甩过来的木球,一代孽缘的玄机最初就蛰伏在那只黑色的木球里。后来当他们在翠微宫再次相遇时,话题仍然围绕着马球,太子治指着武才人说,我认识你,你的马球之技不让须眉,那天你竟然接住了我的空球,武才人则双颊飞红,跪地而答,不是奴婢球艺高强,是太子殿下的球不敢脱手。御医们云集于翠微宫,空气中飘溢着古怪难闻的煎药气味,而在天子寝宫的扶风殿里,波斯进贡的安息香片遮盖着天子身上散发的腥臭。死神已经逼近了病榻上那个一代英豪,而阶前帘后的许多宫女想到天子驾崩后她们弃履般的命运,无不黯然神伤。太子治终日守护在太宗的病榻旁,他的忠孝之心是宫女们眼中的事实。宫女们忧郁的目光都集结在这位未来的天子身上,看着他给病中的太宗喂药、揩汗,甚至用嘴吸除太宗喉咙间滑动的痰液,其实许多宫女在那段非常时刻想博得太子治的亲睐,期望从他身上捞到一棵救命稻草,但是太子治在父亲病榻前悲伤无度,对扶风殿里的美女视若无睹。没有人知道武才人已经先行一步,没有人能想像太子治的柔肠闲情已经在厕所里被武才人挥霍一空,那就像昙花的花期稍纵即逝却是夺人心魄的。宫廷情缘不过是一把锁和一只钥匙而已,太子治假如是锁,武才人就是那把钥匙了。
就像昔日的汉武帝与卫后一样,太子治和武才人在溢满麝香轻烟的厕所里初试云雨。年轻而温情的太子治无法抵御武才人的红唇玉手,炽热的情欲在炽热的性爱方式中如火如荼,它使太子治忘却了病榻上的父亲和天伦纲常,他惊叹武才人如此轻易快捷地使他得到那种灵魂出窍的快乐。武才人跪在太子治的膝前,武才人为太子洗手准备的丝帛金盆放在地上,盆里竟然没有一滴水。
太子治从此对才人武照念念不忘。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弥留于翠微宫的太宗召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到榻边遗诏托孤,在宫外的天空聒噪半月的鸦群突然安静了,后来鸦群飞走了,但含风殿里响起了御医们惊恐的叫声,皇上驾崩。媚娘端着一壶茶水,那个报丧的叫声像惊雷闪电打在她手上,铜壶砰然落地。在翠微宫里媚娘是第一个嚎啕痛哭的宫女,然后宫女的哭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完全覆盖了来自太宗灵床边的男人们的哭声。没有人制止宫女们借题发挥的哀嚎之声,含风殿上下一片忙乱,宫女们恰好可以纵情宣泄所有的悲伤和怨气,为了每一种黑暗的残花余生,为了每一桩未竟未了的心愿,为了对死者的爱或者恨。泪眼朦胧中媚娘不忘将目光投向太子治,太子治悲伤过度几近昏厥,御医们在他的额前敷了一种淡绿色的药汁,媚娘看见几个宦官半架半扶着太子治往侧殿走,太子治苍白而虚弱,他的目光扫过媚娘只是空洞的一瞥,这使媚娘感到失望,此地此景她不期望与太子治眉目传情,但她忽然意识到厕所里的情事也许将成为一夕春梦,即将登基的新天子也许很快会把她遗忘。太宗驾崩的第二天早晨天气忽阴忽晴,骠骑兵的壮观马队在太子治的率领下离开终南山,护送天子灵柩回长安。媚娘和一群宫女站在凉亭里目送那支人马渐渐远去,黑漆鎏金的灵柩已经变成一个黑点,而太子治单薄的身影也湮没在一片黄烟之中,满脸凄色的媚娘,她无缘与新天子再说一句话再添一分情了。山下还有十余辆简陋的光板马车,那些马车将把翠微宫里的宫女分别送往皇城掖庭或者长安的尼庵。重返掖庭宫的是那些从未受幸的宫女,而那些曾经被宦官抱上天子龙床的宫女在凉亭里哭成一团,她们已经知道马车将把她们送往感业寺了此残生。采女刘氏就是在走向马车时突然发狂的,媚娘看见她突然扔下手里的包裹,朝谷地里狂奔而去,宫吏们立刻策马赶去。宫吏们在树林间追采女刘氏的场面令所有宫女们伫足凝望,媚娘看见宫吏们的四方马阵轻易地围住了那个疯狂的宫女,刘氏绝望的叫声听来撕心裂胆,我不去尼庵,让我回家。宫吏们的绳圈同样轻易地套住了刘氏的脖颈,刘氏的手扯拉着脖颈上的绳圈,她的喊叫仍然尖厉而凄凉,皇帝只宠幸我一次,我不去尼庵,我要回家。
媚娘无法想像纤瘦的采女刘氏是怎样扯断脖子上的绳圈的,她只是看见刘氏在宫吏们的鞭笞声中爬行,从宫吏们的马背下爬了出去,然后她看见刘氏像一只惊鹿朝石碑那里俯冲过去,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见刘氏的血犹如红色水花在石碑上溅落,映红了终南山阴沉的天空。
如果从感业寺的山门走出来,不消片刻就可以来到长安闹市朱雀门街了,黑瓦高墙遮不住果贩小商的沿街叫卖声,而在安业坊一带居住的市民百姓每天可以听见那座尼庵的晨钟暮鼓,那些来自帝王后宫的女尼们在诵经声中陪伴着先帝的幽魂。
但是感业寺的女尼们从来走不出两扇黑色的山门,山门外的行人也无法亲眼一睹天姿国色的旧日宫女的风采。新皇李治登基的钟声在皇城内轰然敲响时,感业寺破败的房屋也随之震颤,媚娘那天恰巧是在剃度,钟声初响她的第一缕黑发应声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却应声睁开,闪烁出一种如梦初醒的光彩。为什么敲钟?她问身后手持剃刀的老尼。新天子登基啦,老尼说,是登基大典的钟声。媚娘说我要去听钟声,她甩开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被剃了一半的黑发就披垂在白色的法衣上。媚娘没有听见后面住持老尼愤怒的斥骂,她一手抓着欲断未断的长发,一手提着宽大过长的法衣跑到庭院里,看见许多以前的宫人已经聚集在那里,她们鸦雀无声表情各异地倾听着皇城的钟声。媚娘仰望着被高墙隔离的一方天空,天空清澈澄明,没有一丝云彩,是天子之典的佳日良辰,但是她看不见那些大钟,她看不见新天子的龙冕仪容,当大典钟声最后的回响消失在晴光丽日下,媚娘双手掩面发出了凄绝的哭声,宫中旧交对媚娘的哭声错愕莫名,她们围住她警告道,大典之日怎么哭起来了?不怕住持告回宫里给你死罪?媚娘仍然呜咽着,她说,什么叫死什么叫活呢,到了这里都是明器婢子,死了活着都一样。尼庵里的清寂时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损坏了旧日宫女姣好的面容,她们每天在经台前相遇,发现各自的容颜像秋叶一天天老去,喜欢对镜描眉的宫女们如今青丝无影,光裸的头顶上唯一留下的是衣食之欲和恍若隔世的后宫回忆。住持老尼搜走了庵中的每一面铜镜,其实镜子的主人对它已经无所留恋。女尼们通常成双成对地同床共枕,禅房之夜的那些呻吟或嬉闹成为感业寺生活的唯一乐趣。曾经有人想钻到媚娘的棉被里来,但是对方被媚娘一脚踢下去。媚娘把那个春心荡漾的女尼推出了房门,她说,我讨厌你们的把戏,不干不净的。女尼反唇相讥,你以为你干净,你干净就往天子宫里去呀,献了几年的媚态不还是给踢到尼姑庵了?媚娘那一次恶火攻心,她嘴里说着话低下头就往对方脸上撞,天子不要我也轮不到你来糟蹋,媚娘把那个女尼撞在门框,仍然不解气,又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女尼的惨叫声惊动了整个庵寺,许多尼姑打开窗户朝这边张望,她们看见媚娘的脸在月光下放射出一种悲愤的寒气,她手里的那条门栓似乎在迎候所有的侵犯。武才人要疯了。旧日宫女们窃窃私语着,凭藉她们对武才人的了解,她们认为骄矜自负的宫人是最容易发疯的,而武才人应该是一个例证。从此没有人敢往媚娘的禅床上爬,但也没有人与媚娘说话了,感业寺里的女尼们非常默契地孤立了媚娘。那只紫檀木球仍然陪伴着她。
现在孤独的木球游戏改变了它的含义,媚娘在地上画的白圈分别意味着疯、死和大幸。原来还有一个白圈内写着生字,但她把它擦掉了,这个白圈对于她已经丧失了赌注的意义。
媚娘冷静地把大幸之圈一再地缩小,她意识那几乎是一个奇迹一种梦想,每次滚动木球的时候她控制不了那份颤抖,她期望着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内,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疯和死的白圈之内,媚娘说,我不想死,我也不会疯。她带着如梦如幻的情绪把木球滚过去,但木球在那个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个冷漠的精灵讥嘲了它的主人。媚娘终于安静下来,她用衣裾把木球擦干净了攥在掌中,临窗听风,风声掠过窗外桧柏的枝头。高墙外的更夫报时的梆声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太极宫却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侧了。媚娘悲从中来,她对着心爱的紫檀木球呜咽着说,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不过是祈求天子把我带回宫中。母亲杨氏到感业寺来探望媚娘,按照庵里的清规她只能从门上的活动窗递进家书和食物,媚娘从手上摘下了金镯塞给守门的尼姑,对方收下了金镯但仍然没有开门,只是破例让媚娘与母亲说上几句话。
但是母女俩只是以哭泣隔着山门叙述别后离情,守门的尼姑也红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媚娘,让你说话不说,不说就回你的禅房去吧。母亲杨氏终于先说了话,她的话使守门的尼姑莫名其妙,杨氏在门外边哭边说,我不该相信袁天纲的鬼话,是袁天纲的鬼话害了你。门里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顷沉默之后媚娘对着门外的母亲说,你放心回去吧,我还没死,只要我活着总归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打开母亲的包裹,里面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点。家信说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了,她的几个异母兄弟每天对母亲恶语相加。媚娘读完信又解开糕点外面的纸包,是小时候百吃不厌的酸梅饼,但媚娘一点也不想吃,如烟往事浮上心头,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龄,想起宫墙内外,年复一年,她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迟暮美人了。
世人们后来认为高宗皇帝听见了武照在尼庵里的呐喊,高宗皇帝循声而去,因此钻进了武照缀织十年的那张柔软的黑网。感业寺的住持记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周年忌日微服驾临的。高宗给先帝的遗婢们带来了整车华贵的礼物,给予武照的礼物却是在客堂里的秘密长谈。住持尼姑不解个中风情,她只记得武照那天突然迸发出美丽惊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面若春桃,双颊的泪痕更为她增添几分哀而不怨的风韵。黄衣使者独孤及从此常常潜入感业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开山门,黑夜来客不是别人,恰恰是神圣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宠幸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太极宫驶来的车辇接走了感业寺的尼姑武照。沉睡的女尼们依稀听见半夜里车轮辚辚,对于一个奇迹的华彩部分浑然不知。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里飞快地捻转佛珠,她认为天子若受惑于女子,女子必有仙术妖法。
太子弘
我是李弘,人们对于我的记忆已经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时撰写的《瑶山玉彩》如今在合壁宫的书箱里尘封霉烂,长安和洛阳的街坊酒肆里仍然有人在谈论奇怪的合壁宫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我了,多少年来那些对宫闱秘事充满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测我母亲武则天一生中每一个玄妙而可怕的细节,猜测我母亲武照如何不露痕迹地使她亲生之子死于合壁宫的一场夜宴。
那也是一处奇迹,奇迹的缔造者需要通过无数幽玄之门,而我的母亲武照,历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过每一扇幽玄之门。传说我是一次隐秘的宫廷乱伦的产物,传说我的生命孕育在长安城西感业寺的禅床上。这样的记载在我接触的史籍中是无法查阅的,但它像一块黑色的标签贴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体一年年地单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莱宫的兄弟姐妹群中显出一种阴郁的格调,与太子的欢乐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种天生的疾病。有一个叫独孤及的宫吏,他对感业寺故事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我曾经私下派人寻访过他,但后来我听说独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宫墙外的御河里了,那时候我两岁,或许根本还没出生,其实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面对那个叫独孤及的人,我也无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我是太子弘,但我什么也不会听到的,就像紧闭双眼可以领略黑暗的奥妙,但当你睁大眼睛时看见的总是红色或黄色的烛光。
我总是看见我身上那块黑色的标签。
我看见永徽二年的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长安城祭奠先帝太宗的锣鼓骤歇,宫墙内外香烟依然缭绕,我看见年轻的父皇微服私访感业寺的马车穿越街市,新柳的枝叶未及遮蔽午后炽热的阳光,而青纱车帐则藏匿了父皇疲惫的却充满情欲的仪容。父皇乔装成富商去感业寺探望太宗时代的旧宫人,在堆满金银布帛的客堂上,他看见了那些先帝遗留下来的藉藉无名的宫人,红颜消褪,满面愁容,黑衣缟素夸张了她们的哀怨和绝望。在这群古怪的女尼中间,才人武照恰似莲花出水,以她的美丽和沉静震惊了父皇的心,父皇的目光不再是半醒半眠,他惊异于武才人的美丽竟然在晨钟暮鼓的尼庵里大放异彩,那个白布裹头的女人未施脂粉,凤目宽颐之间凝聚着一半倨傲一半妩媚的神情,而黑衣里的丰腴成熟的胴体分明在向父皇倾诉着什么,在气氛拘谨肃穆的感业寺里,父皇分辨出才人武照独特而大胆的语言,她在唤起他的回忆,她在提醒他的许诺,于是父皇依稀想起在先帝太宗的寝宫里他们曾经眉目传情,在他如厕的时候他曾和这个女人有过短促而狂热的性事。父皇的眼睛里已经是柔情似水了。
独孤及作为一个绝顶聪敏的奴仆,对于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能作出迅捷准确的判断。他似乎预感到感业寺里的这个女尼日后将长伴君主的龙床,据说就是独孤及在皇宫与感业寺之间暗中奔忙,为父皇与母后超越伦理的私情开启了道道方便之门。独孤及后来被淹死了,我说过那是一个谜,我关心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个谜底,更加令人眩惑的是参与制造这个谜的人,我的父皇,我的母后,为什么他们偏偏在庵寺的禅床上孕育了我的生命?我对于李姓家族的所有历史都充满好奇之感,内心对每一位先祖父辈都作出了隐秘的公正的评价。我认为我的曾祖父高祖李渊不过是个走好运的庸人之辈,我的祖父太宗李世民被世人的溢美之辞湮没了一生,节操与败德并存,智慧与鲁莽相济,辉煌了自身却给大唐宗室留下了无数祸根;再说我的父皇,李姓家族的江山就在他的手里毁于一旦,他的软弱的性格和无知的头脑成为多少哲人的笑柄。在著名的合壁宫夜宴之前,我已经预见了我的家族致命的病灶,病灶来源于我的母后武照,在我短暂的生命里她是横亘于我头顶的一朵乌云,我预见了她的灾难却无力抵御,灾难首先降临于我的身上,正如世人所知道的那样,我死于合壁宫夜宴,我就是被则天武后毒死的太子弘。
我母亲武照于公元六五四年重返皇宫,作为太宗故人的那些特征,黑色的法衣已经抛在感业寺的草丛里,曾被剃度的头顶也已经蓄起青丝,她戴着一顶别出心裁的花帽来到后宫,其美丽而独特的风韵使所有的嫔妃侧目。宫人们都知道武才人的重返宫门得益于王皇后与萧淑妃的一场宫闱之战。那时候生有一子二女的萧淑妃深受父皇的宠爱,被嫉妒所折磨的王皇后在听说了父皇与武才人的私情之后,不惜功夫地把武才人接进宫中,希望以武才人离间父皇对萧淑妃的专宠。王皇后当然没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换来的是更坏的结局。我母亲武照再入后宫被封为昭仪。二十七岁的武昭仪给宫人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她言辞谦恭,行为卑屈,将超人的智意和谋略隐藏于温厚的笑容之后。武昭仪初入后宫依附的第一个人是王皇后,几乎每天率先向王皇后请安,刻意的谄媚在武昭仪做来恰似行云流水,王皇后把她引为知己和至爱,在父皇面前激赏有加。
王皇后察觉到武昭仪对父皇的狐媚之力更甚于萧淑妃,已经为时过晚。武昭仪无声无息地替代了萧淑妃在父皇心中的位置,这个来自尼庵的先帝的弃妇已经牢牢地缚住父皇的宠幸之手。王皇后哀叹她的轻信和失策,她想与同样受冷落的萧淑妃联手排斥武昭仪,但是父皇对武昭仪的如痴如醉的爱恋已经坚不可摧了。我可以想像那场著名的后妃争宠之战,那时候我刚刚学步,据说母亲经常带着我在后宫的花园里散步,现在我无法详述那个教子学步的年轻母亲了,只记得她的严厉的难以抗拒的声音,爬起来,走,走啊,这种声音以它的威慑和尊严一直伴我长大成人。除了后来备受溺爱的太平公主,我还有一个妹妹,但她在襁褓中就死于非命。她的死同样是宫中的一件谜案。宫人们普遍认为是不会生育的王皇后以锦被扼杀了那个幼小的生命,但是没有人能提供确凿的证据。有关此事的另一种说法是武昭仪亲手弑女以陷害王皇后,这是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说法,同样缺乏证据,但在我充分认识了我非凡罕见的母亲以后,我似乎更相信后一种说法。事实上在合壁宫夜宴未及发生之时,我已经相信母亲可以用任何人任何事物为她的权力梦想下赌注,包括我,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包括她的所有血亲和骨肉。我的父皇却相信是王皇后杀死了他钟爱的女婴,这是父皇日后罢黜王皇后最初的动因。我母亲则在悲悲切切的哭泣声中握住了一个有效的筹码。现在看来我的父皇就是这样开始钻进母亲绵长的巨形圈套中的。
据说父皇不久就携我母亲到朝廷重臣长孙无忌家暗示重立皇后之事,长孙无忌是我的舅祖父,当时在太公任上辅助国政,他的耿直的嫉恶如仇的品格使他在这个话题上装聋作哑。长孙无忌的阻碍使我母亲的封后之梦延迟了数月,但是后来却也给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这当然是另外的故事了。另外的一些朝廷官吏,譬如礼部尚书许敬宗,中书舍人李义府,他们似乎预见了武昭仪的辉煌未来而力主封武废王,他们的赌注后来被证明是押对了,而他们的仕途几起几落曲折多变,这当然也是另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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