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人武照(五)

 

 




  李贞父子举兵使众多李姓皇族受到株连而遭灭顶之灾,而光宅元年李敬业之乱的余波则遗害于朝衙之中,李敬业的兄弟李敬真在死牢里突然供出一串叛乱同谋的名单,其中有宰相张光辅、张嗣明、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郎元万顷,甚至还有剿灭李敬业的功臣洛阳令魏元忠的名字。令人费解的是秋官尚书张楚金和洛阳令魏元忠的遭际。张楚金作为刑部首脑被死囚李敬真一石掷于井中,其荒诞使舆论哗然,人们无不肯定是秋官侍郎周兴借死囚之手搬走他在刑部的拦路石,死囚咬人往往是随意的不可理喻的,借刀杀人却是秋官侍郎周兴向上爬的技巧,至于洛阳令魏元忠的被诬,则是死囚对仇家魏元忠最恶毒的报复而已,疯狂的死囚往往喜欢把他们的天敌冤家一起挟往地狱,尤其是在这样的黑白是非无人评说的恐怖时代,一张嘴一句话可以轻松地把一个人送往刑场。周兴把持的刑部大堂已成阎王殿,洛阳宫的武后是否明察秋毫?这是一个暧昧不清的问题。有朝臣斗胆谏奏武后苛政残刑的危害,武后对奏文不置可否,上官婉儿记得武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苛政总是要杀人的,杀人不一定就是苛政。但是武后在张楚金、郭正一、元万顷和魏元忠头临斩刑那天下了特赦圣旨,当凤阁舍人王隐客奉旨拍马赶到刑场时,围观百姓欢声雷动,四名囚犯于狂喜中高呼皇太后万岁,人们都记得是皇太后开恩令魏元忠等四名朝臣免于一死。那天洛阳下着霏霏细雨,王隐客来到刑场时阴晦的天空豁然晴朗,一道彩虹奇迹般地横跨天穹,忠厚而迷信的洛阳百姓说那是皇太后武照的化身,漫漫皇恩洗濯了天空,虹桥恰恰是赐于四名罪臣的再生之路。

  载初元年皇太后武照多次梦见了遥远的周朝,梦见她的周王室的祖先,那是一个悠长而美好的时代,它的辉煌而文明的历史使老妇人泪湿锦裳。有一天早晨皇太后武照满怀激情地向睿宗皇帝和上官婉儿叙述了梦中的周朝,她说她要把夏历改为周历,让天天流转的岁月也按照周的历法来流转。十一月因此成为岁首和正月,正月以后是腊月,腊月以后是一月,一年便剩下十个月了。

  皇太后武照的头脑里充满了改天换地的奇思异想,改过历法后又改了十几个文字,其中包括天、地、日、月、星、君、臣、人、照等字,武后最喜欢的新字莫过于照,这是她的名字,照如今被改写为瞾,无疑是化平庸为神奇的一笔,它给人以某种日月相映于天空的圣洁的联想,这个新创的瞾字为皇太后一人独用,后来成为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禁用之字。奉命起草了十七个新字的凤阁侍郎宗秦客是武后的姑表兄弟,细心的朝臣们发现光宅年以来皇太后的亲族像雨后春笋从朝廷各个角落破土而出,武承嗣已高踞尚书左仆射之职,武攸宁继任纳言官位,而粗鄙暴躁的武三思也被皇太后提任为执掌兵权大任的兵部尚书,至于内亲以外的男宠薛怀义,这年腊月官拜右卫大将军,受封为鄂国公,进出洛阳宫时再也不需以袈裟披身了。武门一族飞黄腾达的时候李姓皇族却多已没入幽冥之中,这一年秋天已故高宗皇帝的三子上金和四子素节终于难成漏网之鱼,秋官侍郎周兴告两位藩王怀有谋反之心,于是刑部捕吏分成两路前往隋州和舒州押解泽王李上金和许王李素节到洛阳听审。从舒州到洛阳的一千八百里路是一次凄怆之旅,许王素节心如死水,木枷和马背上的泪痕已经被黄尘吞咽,就像他对长安后宫旧事的辛酸的回忆,从前那个武昭仪的形象在他的记忆中像纸页渐渐枯黄,但素节清晰地记得亡母萧淑妃与武后的那段冤家天敌似的故事,它是一块巨铁,生长在素节的心中,会生锈却不会消遁。想起从前曾不止一次地对妻儿说,我能活到今天纯属侥幸,我不知道皇太后还能让我活多久,索节枯槁的脸上不由得浮出一种宿命的微笑。羁途之上秋意肃杀,雁群掠过荒草去南方寻找温暖的栖所,许王素节却要去洛阳奔赴命定的死亡之地。半途中许王素节看见过一队抬棺出殡的行列,吹鼓声哭丧声和披麻戴孝的人群使他的眼睛流露出艳羡之光,许王素节问他的儿子瑛,死者是什么人?瑛说,大概是本地的殷实富户。许王素节又问,死者是病死的吗?瑛说,大概是病死的,布衣庶人还能怎么死?许王素节一时无言,沉默良久后突然说,做个布衣庶人也好,能病死家中就更好了。家人们听闻此言都背过脸去,任凭泪水再次滴落在囚车和黄土之上。

  捕吏们遵从密令在洛阳以南的龙门勒死了许王素节。两天之后素节的兄弟泽王上金在洛阳的囚牢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上金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是要我自己动手吗?上金的目光移向房梁,果然看见一条白绢悬在那里,上金就说,自己动手也好,省得你们的虫豸之手弄脏了我的身子。狱吏们隔着木栅观望着上金,上金一边拉拽梁上的白绢一边吼叫起来,还守在这里看什么?快去向皇太后报功贺喜吧告诉她该杀的都杀了,现在她可以让大唐天下改姓武啦。有人说许王素节和泽王上金还是幸运的,作为皇太后武照深为厌恶的皇室后代,他们毕竟比别人多活了几年。皇太后武照有一天听见周朝的先圣们在她耳边敲响了一百口钟鼓,钟鼓之声从早晨到黄昏悠然齐鸣不绝于耳,整个紫宸殿在她脚下微微震颤,皇太后武照的双颊犹如少女般地一片绯红,目光犹如仙子般地明净而美丽,她告诉上官婉儿她听见了神奇的天籁,她说,把紫帐珠帘都拉开吧,我要看清先圣们把我领向哪一个地方。

  垂挂多年的紫帐珠帘被宫人们合力拉开,于是皇太后武照看见了紫宸殿外的满天晚霞,她看见一个辉煌的世界拥抱了六十年的梦想。

  睿宗

  我踩着七哥哲的肩膀登上了帝王之位,但那不是我想成就的大业。在我众多的皇裔兄弟中,不想做皇帝的,或许我是唯一一个。有人说正因为如此,我母亲才把我扶上了许多人觊觎的大唐金銮之殿。我登基之时适逢李敬业在江南起兵叛乱,江湖之上烽火狼烟,民不聊生,我似乎是在一种恍惚如梦的状态下加冕为皇的,有一些坚硬的不可抗拒的力把我从安静的东宫书院推出来,推上一个巨大的可怕的政治舞台。在这里我心跳加剧,耳鸣眼花,我可以从各处角落闻到我祖先和先祖父皇残留的气息,我的哥哥们残留的气息,都是与阴谋、争斗和杀戮有关的血痕和眼泪。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告诉我自己,冠冕龙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力量也没有必要承负一国之君的重任,没有人要我承负一国之君的重任,但是我仍然害怕,无以诉说的恐惧恰恰无法排遣,就像青苔在阴湿的池边一年一年地变厚变黑。作为仁慈的高宗皇帝和非凡的武后的幺子,我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血气和思想,唯愿在皇宫紫帐后求得安宁的一生。恐惧和平淡是我的天性,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因此当李敬业之乱平定后,母亲下诏把朝廷大权归还给我时,一些朝廷老臣欢欣鼓舞,我却在紫宸殿上高声叫起来:

  不,我不要。我母亲当时露出了会意的璀璨的一笑,她的那双美丽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说,为什么不要?如今叛乱平息,社稷复归正途,是把朝政归还给皇帝的时候了。

  我说,不,不管什么时候,只有母亲执掌朝政才能乾坤无恙国人安居乐业。我看见武三思、苏良嗣、韦方质等一班臣吏在殿下颔首附和我的推辞,而母亲的苍劲的十指飞快地捻动着她的紫檀木球,她的迟疑只是短短几秒钟,最后她说,既然皇帝决意辞政,那么我就再熬一熬我这把老骨头吧。

  人们知道那才是武后的真话。

  连百姓都说,当今皇帝是个影子皇帝,只知吃喝玩乐,对世事不闻不问。那是真的,是文明年和垂拱年间的宫廷现实。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些令人头疼的国事呢?我母亲喜欢管,而且她已有治国之癖,那么就让她管吧。我与七哥哲从小手足情深,他被举家放逐均州之前,母亲容许我与他晤面道别,当然那是隔着囚室窗栏的道别。七哥做了五个月的皇帝,从万岁爷一夜间沦为庐陵王,他的枯槁的面庞和茫然木讷的表情处处可见这种残酷的打击。我看见他以嘴咬着袖角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就像一只受伤的迷途的野兽。七哥扑到窗栏前来抓住我的手,但被监卒挡开了,七哥以一种绝望的求援的目光望着我,旭轮,帮帮我,他喊着我幼时的名字,声音沙哑而激奋,别让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开恩把我留在洛阳,要不去长安也行,千万别把我摔到均州去。我看着那只抓着窗栏的痉挛着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别拒绝我,你能帮我,七哥几乎喊叫着我的名字,旭轮,旭轮,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诏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足情份上,下诏帮帮我吧。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费了很大劲才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不

  母后我没有母后七哥当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见他脸上的一片亢奋之光渐渐复归黯然,接着他像被利器击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拖着头开始低低地哭泣起来,我听见他一边哭一边申诉着他的委屈和怨愤。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说把皇位送给岳父有口无心,只是说说而已,为什么要这样惩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着他的衣袖,他说,旭轮,你帮我评评这个理,一句意气之语就该担当如此重罪吗?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七哥的悲剧根源不在于那个话柄,在于他对母后的诸种拂逆,或者说是在于他的那种错误的君临天下的感觉,他以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纸状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后有比皇帝更强大的母后。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领悟了七哥的悲剧,但我无法向悲伤过度的七哥道破这一点,我害怕站在旁边的监卒,他们无疑接受了我母亲的一些使命。母后,母后,她不喜欢我,她恨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七哥的哭诉最后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他抬起头以泪眼注视着我,旭轮,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还能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你是仁慈宽厚之人,如能把帝位坐满二十年,该是我的福音了。我知道他的话里的寓意,心里竟然一阵酸楚,七哥把他的未来寄望于我,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只有我清楚我帮不了他,我无法从母亲手里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对悲哀的七哥能说什么呢?我说,一路上山高水长,多多保重吧。惜别之日秋风乍起,有无数枯黄的树叶自空中飞临冷宫别院低矮的屋顶,飒飒有声,园中闲置多年的秋千架也兀自撞击着宫墙和树干,秋意肃杀,别意凄凉,我突然意识到洛阳宫里的众多兄弟也像那些树叶纷纷坠落离去,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留在茫茫深宫里,剩下的将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惧。我送给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为临别赠物,我说,旅途之上,寒灯之下,以笛声排遣心头烦闷。我看见他收下竹笛,放在床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会像我一样爱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让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贬逐之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诗人王勃给我的赠物,当我把它从箱中取出转赠庐陵王时,我的宫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将变成虚无的回忆了。我不想掩饰我与王勃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友情,人们总是在猜测两个形影不离的男子的关系,猜测他们在床帏之后会干什么样的古怪勾当,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发誓,当我和王勃从前抵足而眠时,我们只是谈天说地背诵诗文,或者听风听雨,别的什么也没做,我们不会做古怪的后庭鸳鸯之事,因为我不是深谙此道的六哥李贤,而王勃更不是那个下贱的奴才赵道生。王勃少年时代诗名远扬,我喜欢他诗作里那种清奇悠远的境界和天然不羁的词句,我第一次读到王勃的诗就击节称叹。当时的东宫学者们对我说,既然相王如此酷爱王勃,何不让他进宫陪相王读书?我说,这个人肯定心高气盛,只怕请不来他。东宫学者们说,小小王勃,怎敢违抗皇命?何况王勃的父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于他们该是求之不得。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把他领到宫中来的,初见王勃,我惊异于一种诗人合一的奇迹,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顿生敬慕之心。王说,我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羁,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语,如今侍奉相王读书作诗,凡有冒犯之处,相王尽管严厉责罚。

  我听见王勃在旁边郎声一笑,既是陪读陪吟,没有功爵蝇利之争,我怎么会冒犯相王大人呢?

  王斥责王勃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轮不到你来卖弄口舌。我注视着王氏兄弟,一个古板世故,一个轻松灵动,我喜欢的当然是诗人王勃。王勃客居宫中时斗鸡游戏风靡于王公贵族之中,与我一样,王勃也非常着迷于这种游戏,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迷恋是出于深宫中的寂寞无聊,王勃却恰恰喜欢斗鸡的胜负之果,他告诉我看鸡斗与看人斗有相仿的感觉,一样地以饮血落败告终,一样地惨烈而壮观。那时候我养了八只雄鸡,有的是王勃从宫外精心挑选来的,王勃当时曾为八只雄鸡各赋七律或五绝,可惜是即兴吟成没作记载,他最得意的是一只叫虎头的雄鸡,我也渐渐爱屋及乌地视它为第一宠禽。

  七哥周玉哲拥有的雄鸡足有三十只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母后斥之为鸡府,七哥无可非议地成为宫中的斗鸡王,但是他的所有雄鸡最后都被我的虎头斗败了。

  这该归功于王勃,是王勃亲自喂养虎头的,他有一种秘不外传的饲料,每天早晨将谷子在烈酒里拌过后喂鸡,请想像一只饮酒的鸡在撕斗中是如何疯狂善战,这当然是王勃后来告诉我的。我记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后一只宠鸡拂袖而去的愠羞之态,七哥是个计较胜负的人,他恨死了王勃,我为此有点不安,但王勃看着七哥悻悻远去的背影,看着地上五脏涂地的那只败鸡,突然狂笑起来,他把虎头抱在胸前肆无忌惮地笑,其奔放无邪的快乐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鸡毛的东宫草地上,王勃斗鸡之兴未散,他对我说,相王,我有文章在口舌之间,不吐不快。我说,必是美文佳构,那就让人备纸墨吧。

  那就是王勃在宫中写成的《讨周王鸡之檄文》,后人称之为《斗鸡赋》的旷世奇篇。我尤其珍爱其中以鸡喻世的那些妙句:

  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安?养威于栖息之时,发奋在呼号之际……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纵众寡各分,誓无毛之不拔;即强弱互异,信有啄之独长……

  凡是奇文奇篇流传起来总是很快的,我命宫人把《檄文》送到七哥府中,本想博他一笑,孰料七哥对斗鸡的败果仍然耿耿于怀,他阴沉着脸读完王勃的文章,未有半句称扬之辞,反而猜忌王勃是借鸡滋事,挑拨我们兄弟的亲善关系。那个送文章去的小宫人很快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周王读完文章赏了她一记耳光,我对这个结果哭笑不得,没想到七哥的心胸如此狭隘无趣。

  我不知道一篇精采的即兴的文赋会引来轩然大波,父皇不知是怎么读到王勃这篇文章的,令我不解的是父皇勃然大怒,他对文章的理解与七哥如出一辙,父皇说,宫中怎么养了王勃这种鸡鸣狗盗之徒,锦衣玉食喂饱了他,他却作出如此歪文邪赋怂恿阋墙之风,如此胆大妄为,不斩他斩谁?王勃生死危在旦夕,我心急如焚。我想到母后一向爱惜文才之人,立即启奏母后为王勃开脱罪名。母后应允了我的请求,她似乎也对那篇文章钟爱有加,多么好的文章,处处锐气,字字棱角,王勃这样的人可养不可杀。母亲后来微笑着对我说,一篇文章翻不起多少风浪,你让王勃安心在宫中住着吧,只是需要收敛一点他的骄气,他该明白他只是宫中的客人。是我母亲有力的臂膀使王勃免于一死。当我后来向王勃透露他生死之际的种种细节时,王勃沉默了良久说,你母后是个非凡的妇人,并非是我的知恩之后的溢美之辞,纵观大唐的丹墀后宫,唯有武后的气度和才干可以凌驾一切,皇城之中终将出现牝鸡司晨的奇景壮观。王勃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淡然,我知道那是他内心真实的声音,在东宫度过的那些烛光摇曳的夜晚,在昆虫蓬草的和鸣中,我们的谈话无所掩藏,披心沥胆,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直言唐宫的未来和母后的未来,它出自我钦慕和信赖的诗人王勃之口,对我产生的作用和影响也是星相爻卦无法比拟的。

  几天之后王勃请辞出宫,他要去遥远的交趾省亲,我知道他的父亲王福恩在交趾县丞任上已有数年之久。当王勃在我门下险遭诛杀之后,我没有理由再把他留下了,另一方面假如王勃甘愿忍辱留在我府中,那他也不成其为诗人王勃了。

  别路余千里深恩重百年正悲西侯日更动北梁篇野色笼寒雾山光敛暮烟终知难再逢怀德自潸然

  这是王勃给我的赠别诗,诗中的深情厚意奔跃于纸墨之外,我可以扪其脉动和体温,但它却是最后一缕心香了。我不会忘记洛河桥头的送别,细雨霏霏中洛水河岸两侧薄烟迷,斜柳乱飞,是伤情的别离的天气,我握住王勃的双手在桥头伫立良久,竟然无言以对,一年来我们说了太多的话,临别却只剩下保重二字可说。白木客船早就等在码头上,船公已经解开了缆绳,它们将带着我的好友知己南去,我的心里空空荡荡,不仅是诗人王勃离我远去,一种皇城里匮乏的自由清新的气息也在离我远去,一种纯净美好的刎颈之情也在离我远去。我指着从岸柳上飘落下来的几片碎叶,指着一只嘶鸣着掠过雨雾的孤雁告诉王勃,那就是我的离别心情。王勃说,相王,那也是我的心情。

  我再也没有见过诗人王勃,数月之后有噩耗传入宫中,说王勃渡海前往交趾时坠海亡毙,我不相信,我让差役重复一遍,但差役在重复噩耗时我忽然一阵眩晕,此后便不省人事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御医们在榻前忙碌,父皇和母后也被惊动了,他们坐在我身边,用一种焦虑而责疑的目光注视着我。母后亲手用一叶薄荷擦拭着我的额角,我听见她说,醒了,醒了就好。父皇说,小小的王勃坠海而亡,何至于悲伤至此?我无法回答父皇的诘问,缄默就是我的抗议。母后说,王勃诗才盖世,英年早殇固然可惜,但旭轮你不可过于沉溺其中,人死不能复生,世间人情虽断犹存,适可而止算了,父母视你为掌上明珠,你却为一介庶人如丧考妣,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之时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悲恸欲绝。我从母后的言辞中感受到更严厉的谴责,那是她一贯的言辞风格。她的美丽而敏锐的眼睛里有一种锋芒,可以准确地刺向你最虚弱的区域,我因此感到一丝羞愧,但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何处。或许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错误?当皇宫中的人们在女人或男人身上寻找声色之娱时,我却在寻找友情,我在为我与王勃的友情痛悼哀哭,或许这不是错误而是我的造化。那天洛河桥头的执手相送竟成永别,现在我懂得河上的细雨淋湿的不是那只白木客船,不是桥头离别的两个友人,那天的细雨淋湿的是我对某种友情的永久的回忆。《滕王阁序》是王勃南下途经南昌时所作,绝笔文章愈见灿烂,我一生中曾经多次誊抄,《滕王阁序》,分别赠于我的子孙,我祈愿更多的人诵读这篇传世巨作,更多的人记住我的朋友诗人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裔≡葑ぁJ菹荆び讶缭疲磺Ю锓*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如,躬逢胜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蛴*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遥吟俯晶,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员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军,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我常常向我众多的子女回忆我与文人墨客的交往,回忆他们而回避我的皇室家族的历史,对于我是一种保持平和恬然心境的手段。我有六子十一女,我从来不跟他们谈论我的先祖和皇室的历史风云,因为那些故事都沾着或浓或淡的血腥味,做一个父亲,你怎么在孩子们面前不动声色地藏匿血腥、阴谋和杀戮,它们恰恰是许多朝代的经典,你怎么藏匿?那么你就跟孩子们谈些别的吧。

  于是我跟孩子们谈诗文、弦乐、花卉、佛经或者天伦人纲,却不谈李姓家族的人事。孩子们对祖母皇太后很感兴趣,他们问我,祖母皇太后生了四子一女,她最喜爱你,是吗?我说是的,我说我也崇敬皇太后,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非凡的妇人。仅此而已,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年幼的孩子无法理解,而对成器、成美和隆基他们,已经是不宜言传的了。崇拜、敬畏或者恐惧不足以囊括我对母亲的全部感情,还有什么?我却说不清楚,世人皆说武后最为疼爱幼子旭轮和太平公主,那是我的帝王之家的某种口碑,那是事实,但我想它也不是全部的事实。另一部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记得幼时和哥哥们在洛阳宫凝碧池采莲戏水的场面,我母亲面含微笑端坐于画舫一侧,眼睛里标准的母爱之光欣赏着孩子们的稚态,那时候她非常年轻非常美丽,多年以后我重复梦见儿时采莲戏水的场面,奇怪的是梦境已经面目全非,我看见母亲的凤髻上盖着一朵硕大的红莲花,她朝我们走过来,她的手到处捕捉我们,我梦见她把我的哥哥们一个一个推到凝碧池中,最后轮到我了,母亲问我,旭轮,你听不听话?我说我听话,我听母后的话。在梦中我哇哇大哭,但哭不出声音,于是我被吓醒了,我有好几次从这个怪梦中醒来,醒来后总是大汗淋漓。

  我想往事回忆和夜半惊梦融在一起才接近于全部的真实,这只是一种设想。我在二十九岁那年登基即位,成为历史上名存实亡的睿宗皇帝,屈指算来我母亲那年已经五十八岁了,但是我母亲的心比我年轻,比我更富活力,这也是事实,如此说来,我在载初年间三次向母后禅让帝冕也是一种顺理成章的解释了。侍御史傅游艺率领九百名庶民在洛阳宫前吁请太后登基,这只是一个前奏,我听说第二天为太后登基请愿者达六万余人,其中包括文武官吏、庶民百姓、外国使臣甚至僧人道士,洛阳宫外的街市黑鸦鸦地挤满了各色人等,会写字的人都等候在一卷巨轴上签上他们的姓名,亢奋的人群被改朝换代的欲望所激励,颜面潮红,欢乐的呼啸声直送宫城深处。我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我并不感到吃惊,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的儿子成器、成美和隆基匆匆赶到我的宫中,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屈辱和愤怒的表情,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几点泪光。你听见了宫外的狼嗥狗吠声吗,父皇?

  我说我听见了,我不为所动。

  你听见他们在叫嚣什么,他们要祖母登基,他们要改朝为周,他们要为父皇改姓为武,父皇你听见了吗?我说我听见了,那是民心所向,百姓爱戴拥护你们的祖母,那是她的荣耀和福祉。

  隆基先哭叫起来,父皇,难道你不明白那是阴谋,那不是民心,是祖母一手操纵的吗。

  我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隆基,他们毕竟还是孩子,他们对现实的理解似是而非。我很难向孩子们阐明我的处境,于是我对儿子们说,你们都给我回去,读书,写字,那是你们该做的事,父皇自然会处置父皇的事情。

  儿子们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后妃静坐于厅堂之上,香炉里的一缕青烟仍然在袅袅上升,斑竹在窗外婆裟摇曳,廊下的鹦鹉在远处隐隐的声浪冲击下重复着一句话,陛下安康,陛下安康。我忽然笑出了声,我的后妃们一齐茫然地望着我的笑容。皇后疑疑惑惑地提醒我,陛下,你刚才笑了。我说为什么不让我笑,万事休矣,我现在觉得身轻若燕。沉重的帝冕即将从我的头顶卸除,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殊死拚抢的帝冕,它的辉煌和庄严无与伦比,对于我却是一个身外的累赘,或者只是一种虚幻的饰物,现在我要将它恭敬地赠让给我的母亲,我想那不是我的驯服,那是不可逆转的天意。我三次向太后请求退位,前两次太后没有应允,太后王顾左右而言它,我知道那是让位者与受位者必须经过的拉锯回合,我记得母亲在谈论凤凰和朱雀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犹如豆蔻少女的红晕,目光像温泉在我身上流转生辉,那也是我以前很少在母亲脸上发现的脂粉之态。第一次母亲与我谈凤凰,某朝吏上奏说有只凤凰突然从明堂飞起,朝上阳宫屋顶上飞去,之后又在左肃政台边的梧桐树上盘桓片刻,最终往东南方向飞去了。母亲说,你那里有人看见那只凤凰吗?我说我的寝宫离此太远了,宫人们可能不容易看见那只凤凰。我说没人敢给母后递呈伪奏,既然上了奏那他肯定是真的看见了凤凰。

  第二次母亲与我谈朱雀,她说昨天罢朝时许多朝臣看见含风殿顶上栖满了朱雀,大约有近万只朱雀,像一片红霞倏而飘走了。那么多臣吏都看见了朱雀,我想不会有讹,母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欣悦的光芒,她说,你知道吗,朱雀苍龙白虎玄武同为天上四灵,如今凤凰刚刚飞去,朱雀又下凡于宫中,这是百年罕见的大喜之兆呀。

  我颔首称是,从老妇人的凤凰和朱雀的故事里透露了一个更为重大的消息,让位与推辞的回合就要结束了。果然母后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禅让,第三次我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向老妇人宣读了退位诏书,宣诏的时候我真的疲倦极了,唯恐她再次以凤凰朱雀之典延长我心绪不宁的日子。但我终于看见母亲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从凤榻上缓缓站起来,以一种雍容优雅的姿态接过了诏书,我看见母亲向我屈膝行礼,她说,万民请愿,皇上下诏,我已面临天意之择,倘若再度坚辞必受天谴,谨此服从圣谕,为天下万民拜受天命。我听见了一种神秘的重物落地的声音,一瞬间是虚脱后的疲倦和安详,然后便是那种身轻若燕的感觉了,我想起母后手中的那份诏书是我登基以来的唯一的诏书,竟然也是睿宗皇帝的最后一次诏书。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世人皆知我是一个奇怪的影子皇帝。

  女皇

  九月九日艳阳天,女皇驾临洛阳宫正门则天门,钟鼓长鸣万众欢呼之间,洛阳城四周百里之地都感受到了吉祥的氤氲紫气,女皇武照已经以弥勒菩萨之态横空出世,巍巍大唐忽成昨日颓垣,周朝之天重新庇护千里黄土和人群,所有对现实无望的人都沉浸在改朝换代的喜悦中。

  往事如烟如梦,六十三岁的女皇站在则天门上,依稀看见自己的婴儿时期,看见亡父武士的手轻抚婴儿粉红的小脸,快快长大吧,媚娘,有人说你将来可成天下之主。女皇的眼睛里溢满了感激的泪水,感激父母给予的生命,感激六十年前那个美妙的预言,感激苍天厚土容纳她走到今天,走到则天门上,这已经不再是梦,梦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则天门下的文武百官和更远处静观大典的洛阳市民蚁伏在她的脚下,天空蔚蓝清明,红日喷薄东升,这是她登基称帝的吉日良辰,这是真的。女皇的双唇颤动着,她说,天命,天命,是天命。人们后来习惯于称女皇为则天皇帝。

  女皇登临则天门时使用的粉霜几乎遮盖了她的所有皱纹和老态,洛阳百姓看见的是一个红颜长驻永不衰老的妇人。那种粉霜是太平公主呈奉给母亲的。据说那种粉霜主要由南海珍珠和西域野花提炼而成,提炼过程和地点秘不示人,享用者仅女皇一人,当时的宫廷贵妇偶尔从女皇处获赐那种装在玉盒里的粉霜,则是至高无上的天宠了。

  说起太平公主,连街头乞丐也知道那是女皇的至爱,有幸睹得公主芳容的人知道她的面目酷似其母亲,性情之刚烈直追女皇,唯一遗憾的是学识胆略只能望其母项背,太平公主的锦绣年华是都用在研制脂粉蔻丹上了。人们记得太平公主当初下嫁薛绍时,高宗武后给她的封地粮仓之大不输她的哥哥们,载满嫁妆的车辆在洛阳的坊区前足足走了两个时辰。驸马薛绍后来莫名地卷入越王贞的谋反案,死于狱中,武后就把做了寡妇的公主接回上阳宫与她同住,几乎有两年时间,太平公主依然像孩提时代一样撒娇于母亲膝前,而慈爱的母亲提起女儿不幸的婚姻常常有一种负疚之痛。在母女独处于上阳宫的一些午后时分,太平公主用金锤亲手敲着松仁或核桃仁,为母亲准备点心,而母亲望着女儿日见沧桑的脸容,心里想着该给她选择一个新的驸马了。

  新的驸马是女皇的侄子武攸暨。

  武攸暨那时刚刚随姑母登基而受封为定王,据说定王武攸暨对上阳宫母女的计划浑然不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太平公主的心目中是一位称心如意的俊秀儒生。武攸暨有一天在衙门里忽闻家僮前来报丧,说其妻郑氏暴毙于家中,武攸暨记得他早晨离家时妻子还倚门相送,怀疑家僮口误,一扬手就给他一记耳光,家僮哭着说,夫人真的暴毙了,郎中来过说没救了。武攸暨心急火燎地奔出官衙,看见外面停着一辆宫辇在等他,武攸暨也没来得及问什么就上了车,上了车发现宫辇不是在回他的定王府,而是径直地往后宫驶去。武攸暨叫起来,不是这条路,送我回定王府。驾车的太监却回过头微笑着说,是这条路,是圣神皇帝召你去上阳宫。武攸暨疑疑惑惑地问,现在召我进宫?不会弄错吧?驾车的太监说,怎么会有错?圣神皇帝的圣旨怎么会有错?

  武攸暨叩见女皇时仍然心猿意马,那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伟大的姑母。武攸暨脸色煞白,他不知道这天蹊跷的遭遇对他是祸还是福。听说你妻子暴亡,是怎么回事?女皇说。刚闻噩耗,正要回府查询。

  既是暴亡,想必是误食了毒物,人死不能复生,怎么查也是无济于事的。依我看你还是节哀为本。女皇又说。

  武攸暨想说什么,但他发现女皇双眉紧蹙,似乎不想听他作任何表白,女皇正在以一种跳跃的节奏和点到为止的语言把她的旨意和盘托出。女皇说,我听说郑氏出身寒门无甚妇德,她现在暴毙或许倒是成全了你,武门一族中我最器重你,有意栽培又怕承嗣、三思他们有所不平,现在有机会了,你知道我要给你什么吗?女皇突然微笑起来,她拍了拍手,回过头望着锦帷后面,孩子出来吧,见过你的新驸马。

  武攸暨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只是凭着下意识屈膝一跪,甚至来不及思索飞来艳福与妻子暴毙之间的因果关系。微臣谢皇上大恩。武攸暨白净俊秀的脸因为惊梦似的变故而扭曲了,额上渗满了豆大的汗珠。

  太平公主的再嫁当时是长安与洛阳街谈巷议的话题,勿容置疑的是人们对武攸暨发妻死因议论纷纷,有传言说太平公主差人毒死了郑氏,而且是把砒霜硬塞进她口中的,定王府里有人听见了郑氏的尖叫和挣扎声。另一种含蓄的说法则把策划者指为女皇,是一种用眼神和默契交流的看法。人们知道女皇深爱唯一的嫡出之女,杀死一个郑氏为公主谋得一个如意郎君,这样的宫廷故事也在常规之中。另外一些有识之士则看重公主再嫁的政治意义,此次太平公主嫁入武门,武家的权势更露百尺竿头的端倪,女皇登基武姓鸡犬升天,连远居乡野者也免除徭役,天下真的归于武姓了,如此看来太平公主的再嫁便也是女皇偌大的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了。女皇身着紫袍头顶金幞坐在朝殿上,文武百官现在可以清晰地看见在紫帐后藏匿多年的天子仪容,丰腴而清丽,温和而威严,亦男亦女,亦真亦幻,诚如坊间的善男信女所说,女皇是弥勒菩萨降世。朝臣们注意到女皇对佛教的感激,感激很容易变成一种真诚的尊崇,当女皇敕令在全国各地建造大云佛寺,当女皇向十名高僧赠送爵位和紫袈裟时,朝臣们知道女皇将领导一个佛先道后的时代,而李姓大唐所尊崇的道先佛后的风气便成为一本旧皇历了。当来俊臣奏告凤阁侍郎任知古、冬官尚书裴行本等七人谋逆复唐之罪时,女皇沉浸在一种慈悲为怀垂怜生命的情绪中,女皇轻启朱唇说,赦罪,古人以杀止杀,我现在要以恩止杀。朝臣们纷纷赞颂天子圣德仁慈的胸怀。但是几天后女皇的又一道敕令却令人瞠目,为了奉行佛教不杀生的信条,女皇禁止所有的臣民捕杀牲灵以飨肚腹,而且女皇告诉朝臣们,她的素食生活已经开始多日了。

  这条敕令意味着禁止食肉,不管是猪羊牛肉还是狩猎来的鹿肉和飞禽之肉,这使素喜肉肴的官吏们无所适从,要知道许多人是不能不吃肉的,但女皇似乎不知道他们的痛苦,女皇似乎是以弥勒菩萨的姿态下了这道敕令,集市上的禽畜一时无处可寻,数以万计的人都被世俗的食欲折磨得痛苦不堪,不满和怨恨便像苦涩的菜蔬在人们的腹中滋长,信佛便信佛吧,为什么还强求人们的胃口一致?便有人偷偷地杀生吃肉,这些人主要有两条依据不怕治罪,第一是太平公主豪宅后面每天仍然倾倒出鱼骨肉骨之类的垃圾,第二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辩护,既不杀生焉可杀人,偷吃几筷肉天子是不会杀你头的。据说禁肉敕令在一个月后就名存实亡了,人们都心照不宣地偷偷食肉,女皇毕竟年事已高,虽然说纶言如汗,但她毕竟不会派人挨门挨户窥查人们的饭桌,更重要的是新周朝旭日初升,有许多比禁肉食更重要的事留待女皇明察秋毫。天授二年元旦,女皇在万象神宫举行了盛大的即位大典。人们在神宫前看到了称为大赤的那面皇旗,一种鲜艳如血的红色,没有缨络花饰,只在旗杆上雕有一枚流金溢彩的龙头,那是仿照古周之礼竖立的皇旗,但是仰视大赤之旗的人们并没有悠悠思古之情,他们各怀心事目光闪烁不一,女皇的红旗在他们的目光下朝八种不同的方向猎猎起舞。人们当然也看见了红旗下的女皇,女皇已经正式使用圣神皇帝的称号,她的神秘的粉霜依然遮住了苍老和倦容,她的眼神在红旗和华盖下顾盼生辉,一些隐蔽的旧唐忠臣不无沮丧地想,那个老妇会不会死?那个老妇真的是弥勒菩萨永远不死吗?不老的女皇以社稷之土洒向神宫前的圣坛,以此定洛阳为大周首都,七百里以外的长安尊为陪都。

  元旦这天万象神宫漂浮在一片节日的香火之中。大享之礼延续一天一夜。祭祀天神。祭祀日神。祭祀月神。祭祀风神。祭祀雨神。祭祀土神。祭祀河神。祭祀五岳之神。祭祀所有的神。

  女皇对臣僚们尔虞我诈人人自危的处境充满了怜惜之情。女皇赦免了狄仁杰和魏元忠的造反之罪,狄仁杰以清廉、公正的官风深得民心,魏元忠则是一名刚放不羁胆大包天的三朝老臣,事实上他们对新皇朝的抵触情绪连女皇本人也有所察觉,但是女皇对杀人杀红眼的来俊臣说,狄卿不杀,魏卿亦不杀,把他们贬逐出京就行了。来俊臣大惑不解,他不理解女皇为何一改昔日雷厉风行不留病草的作风,他不相信这个妇人真正立地成佛,似乎是为了回答来俊臣的疑问,女皇又说,我知道狄仁杰和魏元忠的心属于李唐还是属于武周,但是一个是屈打成招,一个是死不认罪,如此诛杀老臣何以树立清明之政?他们已垂垂老矣,翻不了天啦。女皇的唇边是一种淡淡的智性的微笑,最后她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对来俊臣说,我也知道你杀人杀红了眼,但我现在不要杀人,我要清明与祥和,是收起血刃的时候了。

  但是当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被仇敌控有叛志后,女皇却立刻敕许处死了。丘神的结局似乎更加令人费解,旁观者们记得女皇从前是常常委派丘神以重任的,已故的太子贤就是被丘神逼上梁绳的,人们心情忐忑猜测着个中原因,唯一的解释似乎是过河拆桥,丘神之辈是废笔用过便扔了,女皇的心中自然一片明镜,或许她对从前的那些走卒一向是视为狗犬的。女皇到底如何下她的棋?

  女皇是否还想继续下她的棋?

  谁也说不清楚,或许要问女皇自己。

  朝衙内你死我活的争斗已经到达血腥的巅峰,告密之风愈吹愈猛,最后吹向风源的制造者本人,不断有人密奏酷吏们的罪状,游击将军索元礼首当其冲,文武百官视索元礼为虎狼之辈酷吏之首,对其宿怨已深,当上官婉儿向女皇转述朝臣们对索元礼的弹劾之奏时,女皇说,那个波斯人形似虎狼,性情残忍则甚于虎狼,现在该是为百官出气平愤的时候了。上官婉儿说,只是现在还没有人告索元礼,有人敢告丘神,却没有人敢密告索元礼罪状。

  女皇笑起来,她说,那还不好办?让来俊臣来办索元礼的案子,来俊臣在这方面是本朝第一天才。让恶犬去咬疯狗吧,我现在该把狗笼子清扫一下了。

  来俊臣不负女皇之望,他给原先的同僚罗织了十一条罪状,深夜潜入索元礼府第逮捕了那个名噪朝野的游击将军索元礼,未让他有任何抗拒的机会,当即取下了首级。第二天便有洛阳倾城争看索元礼悬头示众的热闹场面,消息传到宫中,女皇颇感欣慰,她对早朝上的文武百官说,我不喜欢杀人,但索元礼不杀不足以平民心,既然百姓如此快活,处斩索元礼也就做好了。后来女皇就从大堆告密信中发现了两封告文昌右丞周兴的信,说周兴是丘神谋反的同案犯,因为位居要职消息灵通而成漏网之鱼,那时周兴刚刚从邢部尚书一职升为三品文昌右丞,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女皇疑惑地说,告密而获功禄者中周兴最具才学,我也对他不薄,他有何理由来反我?上官婉儿说,密告信鱼龙混杂真伪莫辨,此事似乎要弄清罪证以后再作结论。女皇又问,你看调查周兴之案谁最合适?上官沉思片刻,突然笑着说,还是让恶狗对恶狗吧,陛下不妨继续静观来俊臣身手如何,女皇也笑起来,正合朕意,不知怎么碰到这类事就先想到来俊臣。

  来俊臣身手如何?其实无须赘述,单凭后世流传的请君入瓮的出典,已经足够证明来俊臣在逼供诱供方面的天才了。据说来俊臣与周兴私交甚笃,因此周兴无所戒备地赴了来俊臣的酒宴。事情当然发生在周兴酒意熏脸之时,周兴听见来俊臣在向他讨教对付拒不招罪的囚犯的办法,来俊臣说,我手下有一个囚犯,明明有造反之嫌,却死不伏罪,一些皮肉之苦也奈何不了他,周卿饱学博识,能否传授一条良计妙策让他伏罪?周兴就挥了挥手说,你准备一只大瓮,瓮边围上炭火,让他蹲在里面,不消半个时辰,铜人铁汉也不得不招,来俊臣连连点头,吩咐手下说,听懂了吗,就按照周大人说的做。过了一会儿,来俊臣突然问,周卿想随我去观望瓮中囚犯吗?周兴说,不妨一睹为快。周兴随来俊臣来到伙房里,看见来家的仆人已经搬出大瓮,架好了炭火,周兴伸出头朝瓮口望望,他说,囚犯呢?这时候他看见了来俊臣唇边的一抹冷笑,来俊臣朝大瓮伸伸手对他说,请君入瓮。周兴目瞪口呆,酒意全消,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来俊臣安排的是鸿门宴,人心险恶至此,连周兴也猝不及防,他木然地看着来俊臣从袖中取出女皇的诏命,而紫袍黑靴上已经有大瓮的热气微微灼烤着,周兴的七尺之躯突然就软瘫下来,在绝望中他叩头伏罪,并且伸出一只手抱住了来俊臣的大腿。周兴在来俊臣为他准备的招供书上画了押,画了押就是死罪,但女皇说周兴曾为新王朝效力,开恩免其死罪流放岭南。蹊跷的是披枷带锁的周兴刚出洛阳地界便遭人伏击,几个蒙面者在山道上突袭了那支流放者的队伍,押送的士卒逃上山坡,回头一看周兴已成无头之尸躺在血泊中。蒙面者身份不明,但是死者已从紫袍高官沦为枷下苦囚,也就没有人去追问那个躲在幕后的策划者了。或许死者周兴的幽灵会出现在来俊臣的宅第里,但这只是人们的一种猜想,就像传说女皇是弥勒菩萨转世一样,开始有传说来俊臣本非肉胎凡人,他是魔鬼恶煞在人间的化身。

  宰相们知道女皇一直为皇嗣之事忧心忡忡。大周王朝一旦创立,睿宗李旦也被赐武姓,以太子的身份隐居东宫,太子旦作为女皇的皇嗣顺理成章,但宰相们认为女皇恰恰为百年之后幼子即位深深忧虑着,女皇心如明镜,她应该知道那时候武旦将重新变成李旦,而武家的大周也一定会像昙花一现,大唐王朝必定卷土重来,这样的忧虑女皇难以启齿,但是宰相们却从她的片言只语和反复无常的情绪中感觉到了。凤阁舍人张嘉福想女皇之所想,他揣测女皇有立武承嗣为皇嗣之意,因此策划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另立太子的计划。于是便有了洛阳人王庆之率领市民三百人请愿另立武承嗣为太子的新闻。请愿书递至女皇手中,女皇神色淡然不置可否,她分别召来文晶右相岑长倩和地官尚书格辅元询问此事,岑长倩和格辅元都觉得另立太子的请愿是无稽之谈,岑长倩则请求对王庆之及幕后人严厉处罚,而格辅元列举出无端废除太子旦对政局的种种不利,他们注意到女皇脸上渐有难堪之色,女皇突然打断格辅元的滔滔之言,她说,难道我说过要废除亲生儿子的太子之冠吗?你们的陈词滥调不听也罢,听了反而让我心烦,你们给我退下吧,皇嗣之事我还需斟酌,自然会有妥贴的定夺。

  岑、格二臣对女皇莫名的火气深感惶恐和郁闷,岑长倩对格辅元说,皇上对我们发什么脾气?难道她真的要废掉亲子立侄儿?格辅元说,天知道,大概她自己也踌躇两难吧。

  两位老臣或许没有料到他们在女皇面前的言论很快传到了武承嗣耳中。武承嗣对他们的多年积怨如今已到了非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了。灾难降临的时候岑长倩已在率军征讨吐蕃的途中,他不知道后院失火,儿子灵原已在严刑拷问下说出了他家中的一次聚会的内容,那次老臣的聚会对武承嗣的野心口诛笔伐,对女皇过多封荫武门也颇多讥讽攻讦。武承嗣和来俊臣的鬼头大刀已经在他和格辅元、欧阳通等老臣的身后测试刀刃。乔长倩在西行途中接到朝廷命令回马返京,他没有想到疲惫的归程就是死亡之路。当来俊臣的捕吏在洛阳城门外挡住他的马时,岑长倩终于明白过来,绝望和求生的本能使他狂叫起来,滚开,让我去见圣神皇帝。而来俊臣发出了数声冷笑,他说,是圣神皇帝下诏逮捕你,你一心叛变大周匡复唐朝,居然还有脸去见皇帝陛下?那时候地官尚书格辅元和中书舍人欧阳通刚刚锒铛入狱,皇家大狱的狱卒们又看见奉命西征吐蕃的岑长倩被押进了密室,乔长倩不知怎么吐掉了嘴里的口枚,他的怒骂声响彻大狱幽闭的空间,武承嗣算什么东西,他要是做了皇嗣天诛地灭。女皇后来对诛杀岑长倩等朝臣之事流露了悔意,更重要的是她被皇嗣之事搅得心烦意乱,不想听见任何人提及武承嗣的名字。那个率人请愿的王庆之曾得到女皇的一份手令,可以随时进入宫门请见皇上,但当王庆之屡屡前来上阳宫时,女皇又对这个不知深浅的市井草民厌恶起来,她让凤阁侍郎李昭德把王庆之杖打出宫,李昭德一向对王庆之这样的投机献媚者深恶痛疾,获此密令心花怒放,干脆就把王庆之杖死于宫门前,回来禀奏女皇说王庆之已被清除,他以后再也不会来烦扰皇上了。女皇说,是不是把他打死了?

  李昭德说,刑吏们下手重了些,不小心打着了他的后脑。女皇沉吟了一会说,切记不要随便伤人。不过那个王庆之也确是可憎,给他梯子就上房顶,我还没到寿限呢,我不要听一介草民老是在耳边聒噪皇嗣之事。女皇叹了口气注视着凤阁侍郎李昭德,忽然间,李卿在此事上是否也有谏言?可谏可不谏。李昭德的回答显露了他机智的轻松的风格,他说,皇帝陛下一贯以贤德智性使微臣敬叹,立谁为皇嗣本是陛下的胸中成竹,臣子们又何须为此饶舌?况且陛下与太子旦母子情深从无嫌隙,子承父业为天伦常纲,子继母位也是顺理成章。何以见得?女皇打断了李昭德,她的温和鼓励的目光中无疑多了点警惕和戒意。当初高宗皇帝把江山社稷托付给陛下,万一把天下传给武承嗣,高宗天皇必然不会接受血食祭祀。更何况人世间心心相隔,父子亦然,母子亦然,又何况姑侄呢?凤阁侍郎李昭德的最后一番话打动了女皇的心,提到已故的高宗女皇的眼睛里沁出一点老泪,她朝李昭德赞许地点着头,李卿一言胜过百官千谏,这些年来我广纳才俊野不遗贤,但是能像李卿这样一语中鹄的人却寥寥可数。李昭德从此成为女皇的红人,也成为武承嗣的仇敌和别的宰相妒嫉的对象,这当然是李昭德自己的事,女皇无暇顾及这种事情,女皇很快又陷入新的烦恼中了。新的烦恼来自女皇的第一个男宠薛怀义,那时候御医沈南谖收锫鑫什≈*已成女皇床上新欢,白马寺里的薛怀义被失意和妒火折磨着,有一天他对寺里的和尚说,不要以为我是想用就用想扔就扔的驴鞭。我是玉皇大帝下遣的天兵天将,就是宫里的皇帝老妇也奈何我不得,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吹一口气,洛阳宫就变成一片焦土。

  白马寺的僧人们认为薛怀义是犯疯病了,有人将他的反常奏告宫中,女皇对此一笑置之,本来就是个疯和尚,从小胡言乱语惯的,不必跟他认真。女皇又说,不过也别小觑了疯和尚,当初他奉命修建明堂也是功勋卓然的,没有超过限期,也没有多花国库一文钱。奏告者从女皇的话语中感受到某种缘于旧情的袒护,也就不敢对薛怀义稍有造次。几天之后便发生了那场吓人的火灾。是一个狂风之夜,值夜的宫人们突然发现万象神宫的天顶上冒出了一片火焰,火借风势很快蔓延开来,整个宫城被火光映红了,巨梁哔啪焚烧之际夜空亮如白昼。惊慌失措的宫人们倾宫而出,用一盆盆水浇灭了朝四处扩散的数条火龙,但万象神宫却是保不住了,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九条巨龙檐头被火焰吞噬,九只金凤的双翅飘然飞离它的枝头,一座惊世骇俗的神圣殿堂在黑风红火中慢慢倾颓,在黎明时分终于化为一堆温热的废墟。受惊的宫人们没有想到谁是纵火犯,许多人怀疑那是神明显圣的天火。上阳宫里的女皇也看见了明堂的巨火,女皇被上官婉儿搀扶着望着那一片火光,起初还能镇定,但看到后来她的身体便左右摇晃起来,宫人们急忙把她扶回宫中。女皇面色煞白地躺在龙榻上,她说,婉儿,是天谴吗?婉儿说,陛下不必多虑,依我看是有人故意纵火。女皇忽然悲伤地转过脸去,我知道是谁纵火,是那个该死的疯和尚。女皇几乎是呻吟着自语,是我把他宠坏了,他居然敢烧皇宫,他居然把万象神宫烧掉了。匿藏于白马寺的纵火者已经引火烧身,但是薛怀义仍然半疯半狂地酣睡着。有一天白马寺来了位不速之客,是太平公主的侍女赵娟儿,赵娟儿来请薛怀义赴瑶光殿公主的便宴,薛怀义就哈哈大笑道,我与太平公主情谊甚笃,她来请我自然要去,去又如何,皇上不忍杀我,公主便舍得杀我吗?薛怀义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受母亲之托去除他这条祸根的。薛怀义之死极为奇异生动,据说他死于二十四名宫婢之手,二十四名宫婢从瑶光殿的花丛里扑出来,用一张大网罩住了那个恃宠卖疯的和尚,然后跑来了十五名壮士,十五壮士每人持一木棍,朝网中人各击一棍,薛怀义便悄无声息一命呜呼了。后来太平公主咯咯笑着向母亲描述了薛怀义在网中挣扎时的情景,但是女皇厉声喝止了太平公主,别再提他了,女皇说,那个疯和尚让我恶心。

  女皇登基以来一直频繁做着改元换代之事,到了证圣元年,女皇对此的想像力已临登峰造极之境,这一年女皇将年号改为天册万岁,并自称天册金轮大圣皇帝。

  人们不习惯这些浮华古怪的谥号,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女皇喜欢变化,女皇愈近老迈愈喜欢新的变化,许多臣吏失望地发现,他们献媚于女皇的脚步永远赶不上她奇思怪想的速度。宫廷群臣仍然在女皇身边上演着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好戏。铁腕宰相李昭德的好时光并不长久,不仅是来俊臣、武承嗣,许多朝廷重臣都对内史李昭德充满了反感、嫉妒和憎恨,女皇在不断听到群臣弹劾李昭德的谏奏后,终于将其贬迁岭南,与此同时受贿案发的来俊臣也被赶出了京城。人们说假如李、来二臣如此老死异乡也算个圆满的结局,但两年以后女皇恰恰把他们召回京都,分别任职监察御史和司仆少卿。冤家路窄的较量由此开始。据说是李昭德先发现了来俊臣比以前更严重的索贿罪证,正欲告发时来俊臣却先下手为强,来俊臣与李昭德的另一位仇人秋官侍郎皇甫丈备联手诬告李昭德的反心,先把李昭德推入了大狱。假如来俊臣就此洗手,或许也能免其与李昭德殊途同归之运,但来俊臣无法抑制他复仇与杀人的疯狂,来俊臣还想除掉武承嗣及武氏诸王,他与心腹们密谋以武承嗣逼抢民女为妾之事作突破口,一举告发武氏诸王的谋反企图,但一个叫卫遂忠的心腹却悄悄把消息通报了武承嗣。于是一个奇妙的连环套出现了,武氏诸王采取的是同样的先发制人的手段,他们发动了司刑卿杜景俭和内史王及善数名朝臣上奏女皇,请求对索贿受贿民愤极大的来俊臣处以极刑。

  据说女皇那段时间寝食不安,情绪变幻无常,对于李昭德和来俊臣的极刑迟迟未予敕许。她对上官婉儿说,这两个人都是我的可用之材,杀他们令我有切肤之痛,可是不杀又不足以平息群臣之心,我害怕杀错人,我得想个办法知道谁该杀谁不该杀。上官婉儿说,这可难了,群臣对任何人的评价都是众口不一,难辨真伪。女皇沉默了一会说,或许只有杀鸡取卵,把两个人杀了弃市,让百姓们面对尸首,他们自然会有不同的反应,好人坏人让百姓们说了算。于是就有李昭德和来俊臣同赴刑场的戏剧性场面。适逢乌云满天燠热难耐的六月炎夏,洛阳百姓在雷鸣电闪中观看了一代名臣李昭德和来俊臣的死刑。他们记得李、来二臣临死前始终怒目相向着,假如不是各含口枚,他们相信会听到二位死犯最后的精采的辩论或攻讦。

  刀光闪烁处人头落地,豆大的雨点朝血腥的刑场倾盆而下,执刑的刑吏们匆忙到檐栅下避雨,一边静观百姓们对两具尸首的反应。他们看见围观的人群突然呼啸着涌向来俊臣的尸首,许多男人撩开衣服朝死尸撒尿,更有几个服丧的妇人哭嚎着去撕扯来俊臣的手脚。刑吏们心惊肉跳,转而去看李昭德的尸首,雨冲刷着死者的头颅和周围的血污,没有人去打扰他的归天之路,后来有两个老人拿了一张草席盖在李昭德的尸首上,刑吏们听见了两个老人简短的对话,一个说,李昭德是个清官。另一个说,我不知道他是清官还是贪官,我光知道是他修好了洛水上的中桥。

  后来执刑官向女皇如实禀奏了刑场的所见所闻,女皇听后说,来俊臣杀对了,再施赤族之诛以平百姓之怒。过了一会儿女皇又说,李昭德为小人所害,我也深感痛惜,择一风水吉地为他修个好墓地吧。

  美少年张昌宗于万岁通天二年进入上阳宫女皇的寝殿,他是太平公主从民间寻觅到的一味长生不老的妙药,太平公主坚信苍老的母亲会从少年精血中再获青春活力,她把张昌宗带进母亲的宫中,就象携带一样神秘珍贵的礼物,而女皇一见面前这位玉树临风的少年,淡漠慵倦的眼睛果然射出一种灼热的爱欲之光。女皇把这件活的礼物留在了宫中。

  这一年张昌宗十八岁,他像一条温驯可爱的小鱼轻啄女皇干滞枯皱的肌肤,柔滑的善解人意的云雨无比美妙,女皇脸上的风霜之痕被一种奇异的红润所替代,她从枕边少年的身上闻到了某种如梦如幻的气息,是紫檀、兰麝与乳香混合的气息,它使女皇重温了长安旧宫时代那个少女媚娘的气息,它使女皇依稀触摸了自己的少女时代,这很奇妙也令女皇伤感,因此女皇在云雨之后的喜悦中常常发出类似呻吟的呼唤声,媚娘,媚娘,媚娘。张昌宗后来知道媚娘是女皇的乳名。

  美少年张昌宗在上阳宫里如鱼得水,伺候一个老妇人的床第之事在他是举手之劳,因此得到的荣华富贵却是宫外少年可望而不可及的,张昌宗进宫五天便被女皇封为银青光禄大夫,获赠洛阳豪宅、奴婢、牛马和绢帛五百匹。张昌宗有一天回到他的贫寒之家,看见他哥哥张易之正在抚琴弄乐,张昌宗对他哥哥说,别在这里对墙抚琴了,我带你进宫去见女皇,你擅制药物精通音律,风月之事无师自通,女皇必定也会把你留在宫中。张易之问,也会封我光禄大夫吗?张昌宗就大笑起来说,不管是光禄大夫还是光福大夫,封个五品是没有问题的。女皇果然对张易之也一见钟情,张易之果然在入宫当天就被封为四品的尚乘奉御。

  从这一年的春天起,张氏兄弟像一对金丝鸟依偎在女皇怀里,上阳宫的宫婢们常常看见弟弟坐在女皇的脚边,哥哥倚在女皇的肩上,落日晨星式的性事使宫婢们不敢正视,她们发现苍老的女皇春风骀荡,她正用枯皱的双唇贪婪地吮吸张氏兄弟的青春汁液。谁也不敢相信,女皇的暮年后来成为她一生最美好的淫荡时代。有人以一种超越世俗的论调谈论女皇的暮年之爱,与太平公主的初衷竟然如出一辙,女皇对床第之欢历来看得很轻,张氏兄弟不过是她的长生不老之药。

  女皇有一天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只鹦鹉好不容易逃出樊笼,双翅却突然垂断了,梦见那只鹦鹉在花泥风雨里痛苦地鸣叫着,却不能飞起来。女皇梦醒后一阵怅惘,她依稀觉得这个梦暗含玄机,把梦境向榻前的张家兄弟细细陈述,张易之的回答不知所云,张昌宗则自作聪明地叫起来,陛下,一定有小人想谋害我们兄弟。女皇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在张昌宗的粉脸上拧了一把,胡诌,女皇说,我虽然疼爱你们兄弟,但我梦见的鹦鹉双翅却万万不会是你们兄弟。前朝老臣狄仁杰那时历经沉浮恢复宰相之职,狄仁杰不知道女皇召他入宫是福是祸,他记得女皇那天的表情异样,而且她第一次不施浓妆地暴露在臣相面前,憔悴、枯瘪,白发苍苍,她的宁静而疲惫的目光告诉狄仁杰这次召见非同寻常。女皇说,狄卿你素来擅长解梦,能否为我化解一个怪梦呢?狄仁杰觉得蹊跷,他从来没有解梦的特长,但当女皇紧接着陈述鹦鹉之梦时,狄仁杰明白了一切,狄仁杰说,臣以为陛下梦中的鹦鹉就指陛下圣身,两只翅膀可以拆解为两名皇子,庐陵王哲和太子旦。

  女皇说,可是我梦见鹦鹉的双翅折断了,鹦鹉怎么也飞不起来。狄仁杰说,臣以为鹦鹉要飞起来必须先动双翅,或许现在是陛下召回庐陵王择定皇嗣的时候了。

  狄仁杰看见女皇的脸上浮出一丝辛酸而欣慰的微笑,女皇的微笑意味着她在皇嗣问题上终于做出了众望所归的抉择,而武承嗣或武三思之辈对帝位的觊觎也终成泡影,狄仁杰因此与女皇相视而笑,但他紧接着听见女皇的一声幽深的喟叹,呜呼哀哉,大周帝国只有我武照一代了。一声喟叹也使狄仁杰感慨万千:这个妇人渐渐老去,但她非凡的悟性、智慧和预见力仍然不让须眉,真乃一代天骄。神功二年三月的一个黄昏,一队落满风尘的车马悄然通过洛阳城门,所有车窗紧闭帷幔低垂,即使是守门的卫兵也不知道,是放逐多年的庐陵王一家奉诏回京了。据说庐陵王哲接到回京诏敕时面色惨白,他怀疑回京之路就是母亲为他安排的死亡之路,及至后来见到阔别多年的母亲,她的白发她的微笑和声音告诉他,回宫并非就是死路,母亲已经垂垂老矣,母亲正在为皇嗣人选左右为难,她的灭亲杀子故事或许只是过去的故事了。

  半年之后女皇册立庐陵王哲为皇太子,原来的太子旦则恢复相王之称。在册立太子的大典上,文武百官看见了那个在大唐时代昙花一现的中宗皇帝,他不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轻浮愚蠢的年轻皇帝,现在他是一个神情呆滞身材肥胖的四十三岁的太子,当四十三岁的太子在钟乐声中接受太子之冠时,人们看见二十年的血雨腥风从眼前一掠而过。假如有谁认为七十岁的女皇已经老眼昏花,假如有谁想在女皇眼前与美男子张昌宗暗送秋波,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上官婉儿在女皇身边受宠多年,想不到为了一个张昌宗惹怒了女皇,当宫婢们看见上官婉儿突然尖叫着从餐席上逃出来,她们并不知道餐席上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张昌宗与上官婉儿目光纠缠的时间偏长了一些,女皇没说什么,但她的手果断地伸向怀中,刹那间一道寒光射向婉儿的面部,是一柄七宝镶金的小匕首,匕首的刀锋碰到了婉儿的璎珞头饰,但仍然割伤了她的面额,婉儿用手捂住自额前淌下的血滴,她美丽的眼睛因惊恐而瞪圆了,嘴里下意识地求饶着,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女皇因为狂怒而暴露了老态,她的头部左右摇颤起来,她想站起来却推不动沉重的坐榻,张昌宗上前搀扶被女皇挥手甩开了,女皇阴沉着脸拂袖而去,并没有留下一句解释或者诟语。人们很少看见女皇大发雷霆,而且是为了这种不宜启齿的风月之事,七十岁的女皇仍然怀有一颗嫉妒的妇人心,这也是侍臣宫婢们始料未及的。

  哀哭不止的婉儿被送进了掖庭宫的囚室里,她后悔餐席上的春情流露,她本来是清楚女皇不甘老迈唯我独尊的脾性的,但后悔于事无补,悲伤的上官婉儿只能蜷缩在囚室的黑暗中,祈祷女皇尽快恢复冷静免其一死。

  女皇果然恢复了冷静,但她似乎要消灭上官婉儿的天生丽质了,女皇要在婉儿美丽光洁的前额上施以黥刑,让她永远带着一个丑陋和耻辱的记号,无法再在男子面前卖弄风情。当上官婉儿看见奚官局的刺青师托着木盘走进囚室时,悲喜交加,虎口脱生使婉儿一阵狂喜,但对银针和刺青的恐惧使她嚎啕大哭起来,上官婉儿边哭边哀求刺青师用朱砂色为她刺青,后来又哀求刺一朵梅花的形状,美人之泪使刺青师动了恻隐之心,他冒着被问罪的危险,在上官婉儿的前额中央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上官婉儿后来回到上阳宫,宫婢们注意到她额上的那朵红梅,作为惩罚的黥刑在上官婉儿那里竟然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妆饰,宫婢们不以为丑反以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额点红效仿,渐渐地宫中便有了这种红梅妆,就像以前流行过的酒晕妆、桃花妆和飞霞妆一样。

  这当然是另外的旁枝末节了。

  张公饮酒李公醉。这是张氏兄弟走红洛阳时流传在市井的儿歌,唱歌踢毽的儿童自然不解歌词之意,而那个不知名的创作者一语道破了当时奇异的宫廷内幕。美男子张昌宗的名字已为世人所知,世人都听说了张昌宗与莲花媲美的故事,有个官吏奉承张昌宗说,六郎貌似池中莲花,另一个官吏却反驳说,不,是莲花貌似六郎。人们都知道上阳宫里的女皇视张氏兄弟为珍宝奇花,她对他们的爱意已超过了所有儿女子孙,如此说来张氏兄弟凌驾于李姓皇族之上便也不足为怪了。

  李、武二族的人们对张氏兄弟的得宠怨声载道,他们认为张氏兄弟的所有资本不过是姣好的男色加上硕大的阳物,便有人在私底下辱骂张昌宗和张易之,骂得兴起时不免就把女皇指为老淫妇了。许多王公贵族都骂了,但倒霉的却是太子哲的一对儿女,邵王重润和永泰郡主仙蕙,还有永泰郡主的夫婿魏王武延基。魏王府里的即兴话题不知怎么传到了张易之的耳朵,张易之当时就冷笑起来,好大的胆子,骂了我们兄弟不算,连皇上也敢骂了。张易之当天早朝后就把事情在女皇面前抖出来了,女皇勃然大怒,当即就把太子哲召到殿前,女皇严峻的拷问式的眼神使太子哲肥胖的身体处处沁出虚汗,恐惧之心又狂跳起来,女皇认为养子不教父之过,女皇对太子哲说,我这个做祖母的不会教训孙子孙女,延基的父亲承嗣不在了,但重润和仙蕙是你的子女,我就把他们三人一并交你处置了。太子哲觉得母亲是在试探他对她的忠诚,太子哲回到东宫时双眼无神,脚步摇摇晃晃的,他对太子妃韦氏说,这回重润和仙蕙在劫难逃了,我得给他们和武延基准备白绢赐死了。太子妃哭叫着让太子救嫡子一命,太子哲说,我救不了重润,谁也救不了,他们要是不死我也就活不好了。太子哲以诽谤女皇之罪将重润等三人赐死,李重润和武延基死得都很轻松干脆,永泰郡主那时候却恰恰要临盆分娩了,她央求父亲将赐死时辰推迟一天,太子哲含泪答应了,于是永泰郡主就在囚室里拚命地哭叫着用力,想在赴死之前把婴儿挤出母胎,囚室外的女官们听到那持续了一天的叫喊声都暗自流泪,后来里面的声音变弱了,没有了,女官们冲进囚室,看见永泰郡主已经咽气了,地上草铺上都是血,婴儿却仍然没有逃出母胎,婴儿未及出世就跟着母亲仙逝而去了。一代名相狄仁杰七十一岁病殁于宰相任内,女皇曾为之涕泗滂沱,下令废朝三日,女皇每每回忆起狄仁杰命运多蹇的磋跎一生,回忆起狄仁杰天才的治政之术和卓然功绩,不由得对着殿前群臣长叹一声,狄卿一去,朝堂刹时空矣。智力平庸的宰相们心中不免泛起酸意,他们记得那一声长叹是女皇对满朝文武的一个最高评价。人们后来说幸亏女皇晚年信任了狄仁杰,幸亏狄仁杰临死前把另一个铁腕人物张柬之推上了权力舞台。是张柬之后来发动了著名的神龙革命,把女皇逼下金銮之殿。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充满玄机的循环,这才是历史。

  十一月的洛阳雨雪肆虐,城外的道路一片白雪黑泥,灰蓝的天空下只见少些披雪的老树,没有车痕,没有行人,不是洛阳已经空城,是百年不遇的雪灾阻碍了京城的交通,几千辆运送粮食的车马在汴州一带等待天晴路通。洛阳城里饿死冻毙者与日俱增,有百姓成群结队地在官库粮仓门口敲钵呐喊,朝廷没有治罪,女皇命令打开洛阳所有粮仓,以储藏的官米和杂粮赈济难民。

  女皇就是在十一月的恶劣心情下病倒的。迟暮之年卧床不起,这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来说都是不祥的信号。女皇无法临朝,朝堂就成了宰相们乘坐的无舵之船,无舵之船常常是背离主人设定的方向的,譬如长安四年的十一月,宰相们被一个共同的愿望激发起隐秘的革命激情,有人一心想杀了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有人却趁女皇卧病的机会悄悄谋划着匡复大唐的宏伟大业,不管是杀张还是换朝,他们认为机会终于来临了。女皇隐居在集仙殿专心养病,或许她是希望尽快痊愈回到朝殿之上的,但女皇发现她已经力不从心了,有一次女皇让张昌宗拿了镜子到龙床上来,女皇的眼睛时开时闭地凝视着铜镜里那张老妇的脸,一行老泪悄然打在张昌宗粉红细腻的手背上,我真的老了,回不去了。女皇的声音充满了落寞和哀怨,女皇的手轻轻地推开铜镜,最后抓住张昌宗的衣袖,张昌宗知道老妇人想抚摸他的手指,这是她在病榻上最喜欢做的事,于是张昌宗就把那只瘦如枯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样的触觉真的酷似枯叶老枝划过,但是张昌宗不敢移开他的手,他闻见老妇人身上死亡的酸气一天浓于一天,但他不敢离开。有人警告张昌宗和张易之,不要离开圣上,离开之时就是你们兄弟的忌日。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已经死而无憾,可你们兄弟如此年轻如此美好。女皇把张昌宗的手无比留恋地贴在胸前,她说,六郎,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归期将至,我一去还有谁来庇护你们兄弟呢?张昌宗悲从中来,张昌宗伏在女皇的龙床上为他的归宿而痛哭起来。匡复唐朝的暗流已经在朝廷上下汹涌澎湃了。七旬老臣张柬之在这年冬天秘密而有效地组织起强壮的革命一派,除了张柬之和崔玄两位宰相,中台右丞敬晕、司刑少卿桓彦范、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人后来也被载入重立大唐的功德簿上。耐人寻味的是东宫太子李哲,他作为冬天的这场革命的旗帜,始终垂萎而犹豫。张柬之一派恰恰无法忽视太子哲的旗帜,据说敬晕和桓彦范秘密前往东宫晋见太子哲时,太子哲为崮鹬械母锩柿艘煌沸楹梗南蛲从*疑神疑鬼,两位臣相知道这个四十五岁的太子是被母亲吓破了胆,于是敬晕说,太子殿下无须多虑,只须点头或者摇头。在东宫的密室中,他们看见太子哲的脸上闪着一块模糊的光,太子哲最后艰难地点了点头。起义是正月二十二日发生的,按照张柬之拟定的计划兵分两路,一路是张柬之、崔玄和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率领的左右羽林兵五百人,他们在玄武门等候第二路人马。第二路人马将去东宫迎接起义的旗帜太子哲。

  第二路人马由李湛、李多祚和太子女婿驸马都尉王同皎带领到达了北门的临时东宫,但是令将士们大惑不解的是太子哲因为恐惧而不敢出宫,太子哲以一番忠孝之理否定了他前几天的许诺,太子哲王顾左右而言他,李湛他们从那个肥胖男人脸上看见的却只有恐惧和疑虑,那是太子哲多年来凝固不变的表情。问题是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没有人能接受这种置几百名门外将士于死地的软弱,此地此情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软弱。是驸马都尉王同皎把他的岳父太子哲强行拖到了马背上。张昌宗听见了集仙殿外的杂沓而尖锐的靴刺声喊叫声,张昌宗对他哥哥说,外面怎么啦,我出去看看。张昌宗披上衣裳赶到门外,迎面撞见一个满脸血污的羽林军尉和一柄卷了刃的马刀,那军尉嘻笑着说,果然是个貌若莲花的男娼,你想必就是张六郎。张昌宗转身想逃,但羽林军尉的卷刃之刀追着他横劈过来,竟然不减锋利,张昌宗的断首之躯合仆在石阶上。羽林军们无声地冲进了集仙殿,这时候他们仍然不想让女皇受惊。他们只是想先把张氏兄弟杀了。张易之是在一堆乐器后面被发现的,张易之叫了一声,陛下救我。但一群兵士拥上去手起刀落,张易之的血尸最后仍然抱着一只箜篌。女皇没有听见她心爱的张氏兄弟的呼救声,即使听见也没用了。女皇恍惚地从梦中醒来,看见龙床前站满了人,一股血腥之气从他们的身上弥漫开来,掩住了安息和兰麝的香味。是反叛吗?何人所为?

  女皇的声音听来冷静而疲乏。

  龙床前的人们寂然无声,他们觉得女皇的目光缓缓地掠过每个人的面孔,事后回忆那种目光竟然都有寒冰砭骨的余悸。女皇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太子哲的脸上,原来是你,我小觑你了,女皇的声音现在增添了一种轻蔑一种鄙视,女皇对她他儿子说,既然已经杀了张氏兄弟,你已无事可为,回你的东宫去吧,回去吧。太子哲果然后退了一步,假如不是张柬之和桓彦范在后面顶住他的后背,堵住他的路,太子哲极有可能逃之夭夭,女皇退位之事也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龙床前的那些人后来回忆起神龙革命的最后一幕,手心里仍然冷汗浸淫。神龙元年一月二十五日,太子哲在通天宫再次登上皇帝宝座,是为中宗的第二次登基。女皇武照已被尊为上皇,朝廷的诏告说上皇正在上阳宫内静养病体。到了二月四日,朝廷诏告天下,正式恢复大唐国号,各州各县的官府便卸下了大周帝国的赤红之旗,重新插上唐朝的黄色大旗。百姓们从山川平原上遥望长安指点洛阳,唯有世路艰难风云多变的感慨,十五年大周的日历和文字都随着一个妇人的老去而一页页飘落了。

  尾声

  又是十一月的恶雨了,洛阳的天空阴雨绵绵,被幽禁的女皇在上阳宫里临窗听雨。女皇已经白发如雪,枯槁的容颜显得平静而肃穆,几个月来她始终缄默不语,唯有目光仍然保持着逊位前的那份锐利那份威严。上阳宫的庭院里雨声激溅,雏菊的花朵被廊檐上的水注冲离了枝头,笼中的金丝雀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地动着翅膀。女皇凝望着窗外,宫女们凝望着女皇,她们等待着有人送来新炼的仙丹,但是宦官的黄伞在雨雾里迟迟不见。

  宫女们窃窃私语,他们怀疑送仙丹的宦官不会来了,上阳宫和逊位的女皇正在被人忽略或者遗忘,重整旗鼓的大唐王室正在企盼女皇的死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苍老的女皇双目微合,茫茫心事犹如檐下雨线一点点地滴落,她的脸上充满回忆之光。宫女们垂手而立,观察着女皇的每一丝表情的变化,在纸灯和烛光的映衬下,宫女们看见女皇的双唇突然启开,一个璀璨的微笑令人惊愕,一句温情的独白使所有的宫女猝然不知应对,过后一些多愁善感的宫女便泫然泪下了。又下雨了,我十四岁进宫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女皇说。女皇想起了她的传奇式的一生,其实那是一个大唐百姓尽人皆知的故事了,宫女们不堪卒听,而女皇或许也不堪回忆,十四岁进宫,下雨,后来怎样了?女皇没有说。是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夜里,雨停了,七十八岁的女皇在上阳宫溘然驾崩,惊慌的宫人们发现女皇的嘴里含着一只紫檀木球,他们不知道是否该把它取出来,他们在龙床前猜测女皇一生中最后一举的意义,紫檀木球在死者口中的效用是什么?是为了保持遗容的美丽还是为了在天堂里保持缄默?没有人可以轻易猜破最后这个谜,正如没有人可以猜破女皇的一生。一千多年来女皇武照的故事是唯一的,谁会忘记女皇武照?谁能模仿女皇武照?

 
 

2008/05/08 制作

才人武照(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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