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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活计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当年挑着豆腐担子走街串巷,早起晚归,做辛苦小买卖的武士彟,压根儿也没料到,出身于社会最底层的自己,如今会官至大唐帝国工部尚书。天命之年又娶上前隋宰相、皇族宗室杨达的女儿。对于武士彟这样的寒门新贵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愁事了,可整日享受平步青云的喜悦。但在血统论大行其道的隋唐时代,武尚书当前最迫切需要的,是让杨氏贵夫人给老武家生一个血统高贵的儿子。
年届四十的杨氏已生有一个女儿,此时又到了怀胎期满、珠玉临盆的时候。武府老老少少都知道,最焦急不安的是老爷,这会儿他正背着手,在外厅里来回踱步,不时地叫人探问内堂产床上的情况。虽不是头生,武夫人仍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
此时虽接近立春,京城长安仍看不到春天的影,大小树木都阴郁着脸站立着。墙角处,花池边,堆着积雪。天空昏黄没有生机,偶而只见一二只灰色的鸟雀弹跳到坚硬的空地上,叽叽喳喳寻觅一番,倏地又飞升而去……
已到掌灯时分,天仍黑得早,不知从几时开始,室外已飘起了缕缕雪花,灯光从门窗内照出来,显得更加昏黄和温暖。室内炉火熊熊,下人们轻手轻脚,忙这忙那。院子走道上的雪不时有人去打扫一遍。万事皆备,只等夫人临盆的那一刻。生子生女,深深牵动着尚书老爷的心,也牵动着武府上上下下人的心。
管家武金走过来,低眉顺眼:“老爷,又变天了,您先用些饭吧,天这么冷,喝点汤好暖和暖和身子。”
武士彟摆摆手:“我暂且还不太饿,等等再说,武金,外面雪下得怎么样?勤打扫着些,免得雪后路滑。”
“是,老爷,我已吩咐下去了。”武金边答着话,边把太师椅挪到火炉边。“老爷,您坐着说话。年后这场雪下得有点稀奇,下午还是晴天,热得都有人穿着单褂。临黑天又落起雪来。雪片又大又轻,一会儿就盖着了脚印。老爷,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咱武家今儿又添丁增口,我觉着是好气象啊!”
武士彟两眼出神地坐在那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两声,他的心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对武金的话,仿佛听到又没有听到。
武士彟想的很多,心平静不下来,他踱到八仙桌旁拿起《论语》,轻轻地吟诵了起来……
多年的人生历炼,从卖豆腐到木材商,以及后来的领兵打仗,出将入相,武士彟每临大事必静气,而读上几段《论语》,已成为他平静心情的最有效的方法。
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是武士彟的老家。想当年,武家祖祖辈辈好几代,都靠租种人家的田地过活,十分的贫寒。及到了老大武士彟、老二武士逸、老三武士彟这一代人,家境才逐步改观。三兄弟头脑活络,不甘心于现状,种地的种地,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一天也闲不住。武士彟专管走村串巷,赶集上店卖豆腐。武家的豆腐做得又白又嫩,深受乡邻的喜爱,销路很畅。再加上老三嘴甜腿勤,精于算计,没过数年,就攒下了不少本钱,后来又和朋友许文宝一块贩点树条木材,南北大集、互通有无。钱多了,买卖也大了,走得更远了。隋朝末年,隋炀帝杨广昏庸无道,面对国内的种种社会矛盾而不顾。这个著名的败家子整日花天酒地,时常突发奇想,到处大兴土木。木材,这个建筑的主要原材料,需求量大增,武士彟他们瞅准时机,行贿送礼,狠狠地赚了一笔,成了暴发户。于是在乡间建房买地,过起地主财主的日子。但事实上,在隋炀帝的残暴统治下,到处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盗贼蜂起,天下不太平,有钱也未必守得住。武士彟用手里的钱,不断地交结仕宦,曾在太原鹰扬府谋得队正的小官,等同如今一名管理百十个兵卒的小连长。虽职微言轻,但好歹也是皇家军官,武家完成了从农民到商人,又成为官人的彻底转运。
但奠定武氏家族名满天下的好运还在后头。隋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时任并州河东巡抚大使的唐国公李渊,军务政务繁忙,常奔走于并州、河东两地,连通两地的官道正从文水的武家庄过。善于捕捉人生际遇的武士彟,果断地辞去队正的官职,处心积虑,在家门口的道旁开设茶肆饭店,常有意无意地躬立道旁,拦住李渊的马头,诚心诚意地请唐国公下马歇息一番。武士彟不但免费招待,还不时地从自己马厩里挑上几匹骏马送给唐国公。苦心到底没有白费,第二年,李渊改任太原府留守,武士彟就随之抛家舍业,到太原留守衙门当了一名行军司铠参军,官至正七品,比起鹰扬府的小队正,无疑又高升一步。
李渊的势力越来越大,被天下人普遍看好。武士彟凭着商人的精明,再一次押对了宝。及至晋阳起兵,武士彟的官阶一步一步地擢升。他曾讨好地对李渊说:“夜曾梦见唐公入西京,骑苍龙升为天子。”及至李渊登基,开大唐朝一代伟业,武士彟以功拜光禄大夫,封太原郡公,以后勤部军需官的身份俨然跻身于十四名太原首义功臣之列,并得到了钦定的免死牌,即使犯了罪,也没有人可以杀他。武家算彻底转了运,摘掉了几辈子贫穷的帽子。大哥武士彟,随三弟武士彟一起参加太原起兵,被封为宣城县公,官拜司农少卿。二哥武士逸,封安陵县公,官至齐王府户曹。武家一门三公,一跃成为新朝显贵,不乏传奇色彩,成为并州文水老家街头巷尾的话题。
武士彟也是个干事业的人,勤于王事,公而忘私。原配妻子相里氏病危,当时他正随李渊在并州视察,离家也只是半天的路程,但他仍没有回家,忠诚地守护着皇上。这件事后来被高祖得知,感慨不已,特地诏表这位老部下,提拔为三品工部尚,书封为应国公。
唐高祖意犹未已,接着操心武爱卿的婚事。三品大员,岂能长期打光棍。打算为他娶一位有贵族血统的老婆,借以提高武氏的社会地位。高祖翻了《氏族志》,向周围的皇亲国戚询问商议,再三斟酌,选中了前隋朝皇族的宗室,曾任过宰相的杨达的女儿。隋亡后,杨达已过世,杨姓的社会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但毕竟位列《氏族志》前几名,乃天下名门,血统高贵,正是寒门新贵期待的择偶对象。但美中不足的是杨氏已年过四十,不是二十岁左右的黄花闺女。李渊于是召见武士彟,将杨氏的情况介绍一番,武士彟连忙跪地磕头谢恩,直觉眼圈潮湿,感动地直想哭,须知杨氏是秦王李世民的妹夫的堂妹妹,娶了她,就是和现今皇室攀上了高亲。
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由唐高祖李渊亲自作媒,李世民的同母妹妹桂阳公主主婚,四十四岁的武士彟和杨氏结了婚,结婚费用全部由国库支付。通过这场婚姻,武氏血统和社会地位焕然一新,身上的穷酸味和商人的铜臭味也淡然了许多。武氏完成了从富有到高贵的第三次人生飞跃。
年界四十的杨氏不负期望,结婚不久就怀了孕,枯杨生禾弟,只可惜头胎是个女儿。杨氏的年龄马上临界妇女的绝育期了,武士彟陡生了一种紧迫感,时不为待,须加紧时间,一定让杨氏为武家生一两个高贵血统的儿子来。
及再次怀孕时,杨氏自己也惴惴不安,成天烧香拜佛,祈求贵子。一夕曾依稀梦见一黑龙盘在前窗,首尾相见。俄而,又见天女散花,人言大罗天女来也。说给丈夫听,武士彟也颇觉稀奇,让杨氏不要生张,差人叫一些算卦先生算了几次,亦言必生贵子。后来武士彟又便衣悄悄地去白马寺摇了一卦,求得一签,上写:君臣具体,朋友同志,市易有利,天地丈夫。内中有“丈夫”两字,武士彟放下了一半心,觉得生儿子的可能性最大。
雪花刚开始还缓缓地飘落,此时却猛烈到狂飞乱舞起来。院子里走道上的雪已来不及打扫,雪花掩藏了一切。雪夜显得莽莽苍苍,格外明亮。武士彟放下《论语》,出去看了看天气,又退回屋内,再一次感觉到沉不住气,他不停地宽慰自己,夫人一定会顺利产下麟儿,想我武三从卖豆腐开始,每到一定的程度总有好的转机,好运气如影随形,每每天遂人愿。杨氏头生已是位千金,今次该是一个儿子了。
“我佛保佑!”武士彟喃喃自语,禁不住冒出一句。继而又猛拍一下脑门,样样考虑周到,怎么就忘了这一件大事。“武金,上佛堂,设香拜佛。”
武金听了老爷这句话,急忙行动起来,他吩咐下人先去佛堂掌灯准备,又急忙帮老爷穿豹皮大衣,戴上羊皮帽子。忙乱中,自信处事周到的管家武金为没有想到拜佛这一步而深怀内疚。一时间准备停当,武士彟在武金的照料下,一行人挑着灯笼,冒着风雪向后院的佛堂走去。
狂风夹杂着雪花及雪粒直扑人的脸上,几欲让人睁不开眼,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照路的灯笼被家人小心地护持着,还是不停地晃动。如此雪夜前去拜佛,除让人生出临事抱佛脚的感想外,也让人觉得这也不是拜佛的时辰和天气。
在大唐朝,佛也是至高无上的天神,但在人间的宅院里,往往偏居一隅,武家的佛堂就设在后院的西厢房。进了佛堂,武士彟顾不得脱下皮大衣,甚至连雪花都没来得及拍净,就神情肃穆地走上前,跪在垫子上,点上三炷天竺香,并手夹着,连叩三个头,虔诚地求佛保佑,保佑武家生一位聪明英武、安邦定国的好男儿。至少他平安地像他父亲一样,人生仕途顺达,承继父亲的爵位,而后子孙绵延,永享富贵。
武士彟道完了心声,望着庄严的佛像,佛依然丰富饱满,似笑非笑,那么地遥远,又那么地接近,包括了天地万物。武士彟出神地望着,一阵眩晕,他看见佛好像知悉了自己的心愿。这样的感觉一出,武士彟禁不住热泪涌出,心里充满了感激和虔诚。
正在这时,佛堂紧闭的门被人猛然推开,屋里的人一愣,原来是报事的丫环。武士彟顾不得佛爷了,上前一步,抓住踉跄欲倒的丫环:“怎么样,生了吗?”
“老……老爷生了,生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武金也一把抓住丫环的胳膊,急切地问:“生得可是公子?”“是……是千金小姐。”不等武金再追问一遍,武士彟心中的块垒就轰然倒塌,一下子失落了许多,又一下子解脱了许多。他转过身,郑重地向佛作了一个揖。“我佛保佑!”说完,一挥手,带头走出佛堂,一行人匆忙地赶回前院。
武士彟大头棉鞋踢起地上的雪花,踢得老高。他大步流星,嘴里还念叨着:女儿就女儿吧,罢罢,人哪有总是一帆风顺的,好事不能都摊到你身上,老天爷虽没遂人愿,但老天爷这一二年从来没有亏待过咱武家,咱绝对不能因为生个女儿,就怨天怨地。
卧室里已忙过了那一阵子,丫环产婆们正在收拾残局,人们进进出出,有条不紊。武士彟走到床前,伸出手轻轻地撩开妻子额前的乱发,杨氏睁开眼,见是老爷,就露出愧疚的笑容。
“老爷,您这个宝贝女儿可太倔了,产婆倒提着她,几巴掌都没拍出哭来。”杨氏轻轻地说着。
武士彟摆了摆手,意思让杨氏少说两句,多歇一会儿,他要静静地看看女儿。这真是皇家一脉,血统高贵,名不虚传。虽说是一位千金,却方额广颐,一脸的福相,仿佛来到人世间就注定永享富贵;一脸的高贵,在千千万万的人群当中,往那儿一站,无形中就显现得卓然不群。
“老爷,你喜欢吗?”
武士彟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虽然这笑容中还隐藏着少许的遗憾。
武士彟轻轻地给女儿掖好被子。这时,这位千金却突然睁开眼睛,闪着亮亮的眼仁。她盯了武士彟一下,又把目光散向周围。而后,悠悠地合上了眼皮。
春去秋来,转眼就到了贞观十一年,自从武则天出生以来的这十几年来,武家经历了不少变故,当年武士彟奉命出任扬州都督,勤奋爱民,政绩斐然,旋即又被调任利州、荆州任职。然而好景不长,贞观九年,官运正红的他因病溘然长逝。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将家财分瓜殆尽,而武则天和母亲杨氏因为没有个男的作主,分不到家产,只得忍气吞声寄居在兄长门下。不久,武则天的大姐不堪兄长欺侮,嫁给了越王府曹贺兰越石。随后武则天和母亲杨氏前往京城投靠亲戚。
这年唐太宗李世民下诣广选天下美女、才女充实掖廷,以备自己临幸。
征美令刚一布告天下,对时刻等待机会的武则天来说,不啻是一声悦耳的春雷,她感到一个终生难逢的机会来了。十四岁的武则天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进宫,我一定要光宗耀祖,那里才有更多的机遇和挑战,在那里才有可能一朝闻名天下知。
晚饭后,武则天走到母亲杨氏的房里,亲自打来一盆热水,给阿娘洗脚。她准备先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
杨氏一边享受着二女儿的温柔小手揉搓着自己的双脚,一边看着渐已长大容貌娇好的武则天,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阿娘,您又叹什么气?”
“孩子,你父亲去世,也有三年了,你我母女三人,也流落到长安近三个月了。想想过去,看看现在,为娘为以后的日子发愁啊!你能嫁一个好婆家也行啊!只是如今……”
“阿娘,我已相中了一个婆家,不知阿娘中意不中意。”
“你自己能相什么婆家?”杨氏在床前坐直身子,问道。
“阿娘先答应了,我才敢说。”武则天笑着望着母亲。
“我儿说话常出其不意,这会又跟娘耍什么花招?”
“阿娘……”武则天欲言又止,起身往脚盆里加了一些热水,一边细心地给娘搓脚,一边说,“阿娘,您知道当今圣上下旨广选天下美女吗?”
“圣上选美,与我们有何相干?”
“阿娘,我想进宫。”
“进宫?”杨氏不禁一愣,继而又笑了,“孩子,你人还小,不懂世事。宫里有什么好啊!宫女一千,怨魂九百九。如果宫里好,为娘老早就入宫了。好人家的女子,谁愿去当那个活寡妇啊。这事人家躲还来不及,我儿快别再有这些想法。”
“阿娘,当年姥爷家也是天下显赫的士族,只因远离了皇权,才逐渐衰落。如今,爹爹去世,朝中已无可托庇的靠山。两位窝囊废兄弟,只知道吃喝玩乐,我看不消三年五载,爹爹挣下的万贯家产,就会被坐吃山空,爹爹辛辛苦苦赢得的一世功名,也将付之流水。我武氏一家,恐怕不久又要沦落到祖父当年的地步,挑着担子卖豆腐。我是女子,又不能通过科考获取功名,只有通过入宫这一步,才能重振我武氏家族。否则,别无他法。”
“孩子,入宫又不是人人都能得到宠幸,这一步也是难上加难啊!有人入了宫,到老也见不上皇上一面。”
“阿娘,事在人为,我有信心赢得皇上的宠幸。”
“为娘知道孩儿有志气,只是,为娘舍不得你啊!”
“阿娘放心,只要您点头同意,我有办法处理这些事,咱们按计划一步一步来。”
杨氏见武则天已铁下心进宫,半晌没有再说话,她想一个人独自想一想,就挥手让武则天端开脚盆,回房休息。望着二女儿轻快自信的步履,想想自己夫君早逝,又没有支撑门户的儿子,而眼前的二女儿小小的年纪就如此刚毅果敢,杨氏不禁流下了两行热泪。
过了几天杨氏便带着武则天进宫找表妹杨妃帮忙。杨妃倒是个热心肠,一口答应了杨氏的要求,并留她们在宫中吃饭。
告别杨妃后,不久,杨氏母女三人又回到了文水老家。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皇宫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杨氏和武则天心里常常惴惴不安。不知那杨妃是否忘了这事。事情到底进展的怎么样了。为了平复焦急等待的心情,武则天这天又女扮男装,骑马到西边的土山上去玩,她时而按辔徐行,时而打马飞奔。正是秋收过后的情景,原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圆圆的草垛宛如巨大的蘑菇,散布在村口路边。偶尔可见几个拾粪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
武则天靠在土山的一个树干上,望着遥远的地平线遐思……这时,天边无声地滑来一只苍鹰,它时而均匀地煽动翅膀,又忽然在空中停住。它的犀利的黄眼珠仿佛和下边少女的黑眼珠对峙似的。武则天少女的心一时间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恨不得化成苍鹰,飞到广阔的天空中,飞到可触可摸的未来生活……
她直到中午才回家,刚一进村,就听见鼓乐喧天,家门口的北横街上人群拥挤得水泄不通。武元庆等几个堂兄弟救火似地跑过来,团团把她围住,有扑通跪下磕头的,有不住作揖的。那武元庆小心地扶住武则天的胳膊,亲切地说:“小妹,你到哪儿去了?一家人找你找翻天了。我这会儿刚从长安回来,带来天大的喜事。”
“哎!前面的人让开。”武元庆吆喝着,扶着武则天,像捧一件宝贝似的,满脸堆笑。
武则天面无表情,她知道什么时刻到了,但她极力不在表情上暴露出来。心里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这是非同一般的叹息,它把几年的耻辱、几年的重荷,全部从精神上卸下来。然后再从心里发射出一种带有光芒的暖暖的红潮,疾速的流遍全身。
“小妹,你被皇上选为贵人了。我在长安最先听说了这事,简直高兴死了。宫里的太监大爷带着圣旨和我一起来的。小妹……”武元庆不住地撩起褂角,抹抹眼角,好像已伤感的说不下去,“咱……咱武家又有出头之日喽!”
众人拥着武则天走过来,街面上的人们自动闪开一条通道。武家门口更是热闹非凡,一帮官家的鼓乐手正在摇头晃脑,起劲地吹吹打打。锣声、唢呐声响成一片。门前停靠着的香车宝马,亦打扮的绚丽灿烂。十几个虎背熊腰的皇宫警卫守卫在车轿旁,虎视眈眈地看着热闹的人群。
这时,一名小太监跑过来,着急地问武元庆:“武大爷,新贵人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找到了。”
小太监顺着众人的指点,打量着女扮男装的武则天,将信将疑:“有没有搞错?”
“没有错,新贵人英毅神武,喜作丈夫行。”
“别搞错就行。快,快换衣服,到客厅接旨。”
客厅里,业已布置一新,全套的酸枝木座椅挪到了墙角。屋里宽敞明亮,只有靠北墙,放着一方石长桌,桌上摆一对淡蓝色的瓷瓶。地上铺着紫红的地毡。穿戴一新的武则天跪在前面,往后武家亲眷们依次排开,有杨氏、武元庆、武元爽等等。
宣读圣旨的大太监站在前面,严肃地看了看周围,见一切准备停当,方从袖筒里掏出圣旨,舒展开来。然后清清嗓子,女声女气地念起来:
朕自登基以来,勤于国事,未尝片刻安乐,今祖德洪庥,皇威遐畅,四海驰平,兆民胥悦,朕心已安。特下诏遴选美人,随侍左右。闻故爱卿武士彟之次女,年已十四,人物出众,贤淑文静。着即日进宫。钦哉毋忽!
贞观十一年秋月
“谢陛下隆恩!”众人一片应答之声。
圣旨宣读完以后,武元庆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来,放在金香盒里,交给管家。然后拉着太监到后堂吃饭。
后院杨氏的房里挤满了武家的女眷们。这些平日连门都不登的嫂子、大娘们,这会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不断地嘘寒问暖。武元庆的老婆更是喋喋不休地说着,拉着杨氏的手,一口一个“亲娘”地叫着。一会儿说蚊帐旧了,让管家速去置新;一会儿又摸摸被子,嫌棉花少,忒薄,不够暖和,急令丫环去她家里去抱她结婚时的压箱被。
惟一伤心哭泣的是杨氏夫人,她虽然同意了女儿的打算,千方百计地进宫找表妹杨妃帮忙说情。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又不禁为女儿的未来担心。这位饱经沧桑,从小生在王侯家的前朝宰相之女,怎么能不知道那九重宫阙里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虽然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但那三宫六院、繁花似锦的外表下面,又何尝不是险恶难测的大漩涡。虽然有个别幸运儿被命运之神托出水面,成为人上人。可自古至今,又有多少花季少女淹没在那里,有多少红颜薄命的悲剧在那里上演。等待自己女儿的究竟是怎样的命运呢?想到这儿,杨氏的嘴唇痛苦地颤动着,泪水顺着她苍老的面孔不停地往下流,她抑制不住地大放悲声……
“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呢……一个好女儿又要走了……夫君啊,我苦命英武的夫君啊,你怎么死的这么早啊……以后又有谁来看顾我啊……又有谁知道我的心啊……”
在杨氏哭得晕天昏地的同时,武则天却在一旁细心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平日喜爱的《史记》等帝王列传,都被捆扎起来,打成包裹,让丫环往大门口的车上运。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打来一盆热水,拿一块手巾,洗洗拧干水,给阿娘擦脸拭泪。笑着对悲泣的杨氏说:“见天子庸知非福,何须作儿女悲态?”
酒足饭饱,大太监站在大门口,一边满意地看着武元庆支使家人往车上搬送礼物,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等待新贵人上轿赶路。武府门前人头簇动,大人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指指点点,小孩子们在人缝里窜来窜去,嗷嗷乱叫。车轿旁,两个擎着通明集毳凤尾扇的宫女,举扇举得手有些酸,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鼓乐队早已在前头排好队,吹打一阵,歇一阵,不时回头看着大门口。新贵人迟迟没出来。
大太监有些烦了,把牙签一扔,上来就想说一说武元庆。这时众女眷一起拥出门来,当中给新贵人让出一个空地。但见武则天头戴紫金凤冠,鬓旁珠翠连环,身穿玫瑰紫绣凤朝服,雍容华贵,耀人耳目。
她款步走到大门口台阶前,停了停,面对看热闹的人山人海,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这充满激情奔放的少女的笑声,是那么自然和发自肺腑,那么富有磁力,它像一团温柔的火焰,又像疾风扫过落叶,感染着现场的每一个人,撼动着大唐王朝深秋的天空……
大太监也被这笑声惊得不知所措,失去了傲劲,现出了奴才相。他忙上前一步,低眉顺眼地扶住武则天,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车马起动,鼓乐远行,等待着少女武则天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命运啊!
李世民喜欢女人,尤其是喜欢漂亮的女人。后宫里因而人才济济、美女如云。武则天的入宫不过像一块石子投入水潭,只是在石头的周围泛起圈圈涟漪罢了,并没有什么惹人注目的地方。她和众多刚入宫的美少女一样,每天起来,先梳洗打扮,早膳后就到书院里学习礼乐。一晃眼两个多月过去了,日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别说能见到皇上李世民,就是见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都挺难。除了常来常去的几个面白无须的太监,都是女人,连每天教习礼乐的老师都由宫里的女官来担任。
与武则天同居一室的是徐惠,她也是名门之女,乃大臣徐孝德的女儿,右散骑常侍徐坚的小姑,据说她生下来五个月就能够说话,四岁即诵《论语》、《毛诗》,八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文采方面,武则天自知比她逊色多了,常常主动地向她讨教问题。晚上,武则天都躺下了,徐惠仍然手不释卷,研读经史直到深夜。一觉醒来,武则天再也睡不着觉,她望了望如豆灯光下徐惠的侧影,不禁叹出一口气来。
徐惠转过身,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问:“武姐姐,你醒了吗?半夜三更,叹的是什么气。”
反正夜长睡不着觉,武则天索兴围着被坐起来,和徐惠拉起呱来。“惠妹妹,我来皇宫有二个多月了,你也来二个月了,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你说,这皇上召咱来干啥?”
“当他的嫔妃呗,别的还能干啥。”
“他把咱晾在这院子里,不闻不问,这是什么道理?”
“皇上还讲什么道理,武姐姐,你就耐心地等着吧,听说高句丽那边动乱了,皇上正操心那事呢。等一分出身来,第一个就来看你武姐姐。”徐惠合上书本,走到武则天的床边,调皮地说道。
“我有什么好看的,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哪像你惠妹妹,多才多艺,又娇又嫩。”
“武姐姐也不老啊,十四五岁,含苞欲放,正是需要阳光雨露的时候,只要一见面,皇上一定会宠幸你的。姐姐生得明眸皓齿,玉润金辉,眼珠像一对明珠,奶子像两团白雪。”
武则天一听,又气又笑,一把把床前的徐惠拽上床来,两个青春少女嘻嘻哈哈闹成一团。乱够了,同钻进一床被窝,相互揽着,说起知心话来。
“惠妹妹,你父亲徐孝德乃朝廷重臣,门户显赫,上哪找不到一个好女婿,干吗来这深宫里受罪?”武则天问徐惠。
“岂不闻‘率士之滨,莫非王臣’。皇上宣了诏,我能不来吗,都是那些嘴碎的人传说我有些才名,才走到这一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等学习一结束,到皇上身边后,我还想利用平日所学,帮助皇上呢!”徐惠说着话,见武则天正在出神,似乎没在听她的话,就摇摇她,说:“武姐姐,你也是名门之女,为何也到皇宫里来。”
武则天拂了拂徐惠额上的秀发,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说来话长。我从小就不喜绣刺女红,刚满周岁就随父亲下扬州,后又上利州,转荆州,所谓天地宽而眼界大,实在不甘心嫁一个凡夫俗子。所以才来到了皇宫。”
“武姐姐真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不嫁人则罢,嫁就嫁给天下第一人。妹妹我遍涉经史,也没有这般气概啊!”徐惠望着目光坚毅的武则天,由衷地称赞道。
两个人在被窝里越说情绪越高,感情越好。武则天干脆提议说:“惠妹妹,我们几乎同时奉诏进宫,又同居一室,朝夕相处近两个多月,情趣相当,相处甚洽,如不嫌弃,不如你我结为姊妹,以通金兰之好。”
徐惠高兴地一把掀开被子:“姐姐说得是,正合我意,不如趁今晚月亮正圆,完成这个心愿吧!”
两个少女翻身起床,穿戴整齐,从橱柜上找出几根天竺香点上,悄悄地打开门,溜到院子里,权把天井里的石桌当成香案。然后一起面对着月亮跪下。
“文水武媚今上达于天,下知于地,今与长安徐惠结为姊妹,永世通好,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长安女徐惠恭请圆月作证,我与文水武媚结为姐妹,当以同怀视之,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此刻,月亮正升在清冷的天空中,白晃晃地一片晶莹,了无秘密。她到底用什么来为两个起誓的少女作证?是用她那怜悯和哀愁的眼睛,还是用她那青烟般无语的清辉?
这天,李世民在朝堂上与众文武议事,讨论关于高句丽的独裁者泉盖苏文屡次发兵侵犯边境的事。李世民坐在龙椅上,手端着腰上的玉带,说:“高句丽这个弹丸小国,竟敢屡次侵犯我中华边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想朕自太原起兵,提三尺长剑,扫荡四海,诛灭诸侯,二十年来无有敌手。还在乎这小小高句丽。朕也多少年没有上马临阵了,髀肉越长越厚,经常浑身痒痒,很不自在,这次朕决定率大军亲征高句丽,让那泉盖苏文也知道我中华马上皇帝--李世民的厉害。”
长孙无忌走上来,作揖说:“皇上万金之躯,且年事已高,不宜亲征。遣一大将率部前去拒敌即可。”
“朕才四十六岁,何言年事已高。朕身体也好得很。”李世民说着,推开龙案,甩了甩胳膊。
众朝臣都笑了,纷纷夸赞李世民的身体棒。褚遂良走过来,施礼说:“陛下有个好身体,实为我大唐的福气。但为社稷百姓着想,万万不可御驾亲征。如今,高句丽仅骚乱我边境,尚不必对此大动干戈。不如再等他两年,一边训练兵士,一边养精蓄锐。而后一举图之,不愁辽东不定矣。”
“房爱卿,你觉得这事怎么处理?”李世民问房玄龄道。
房玄龄走过来,施了一个礼,说:“遂良公所言极是,的确还不到对高句丽大规模用兵的时候。陛下稍安勿躁,这个仗早晚都要打。不灭了泉盖苏文,辽东无宁日。”
商量好这事以后,罢朝的时辰也到了,众大臣纷纷往外走,惟独徐孝德站着未动。李世民问:“徐爱卿站着不走,有什么事吗?”
“陛下,小女入宫已月余,臣妻时常挂念,嘱臣抽空问问陛下。再者,小女少不更事,有不到之处,万望陛下看老臣的薄面上,谅解小女。”
“噢,爱卿想说的是这事,”李世民笑着说,“这你尽管放心,朕会高看她一眼的,不会让她吃亏的。散朝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吧。”李世民心说,这两天事多,忘了徐孝德的闺女了。亏徐爱卿提醒,不如马上把她招来,今晚就让她侍寝。
散学后,武则天就拉着徐惠跑到后苑里去玩,这里是后宫一个宽阔、幽静的去处,松柏如盖,玉池澄碧,茂林修竹,还有一大块草地,散养着十几头梅花鹿。
两个人坐在草地上,时而热烈地聊着,时而沉静地观看周围的景致。武则天站起来,抬腿踢了踢旁边的松树,显得百无聊赖。徐惠也跑过去,蹲在一头梅花鹿的身边,抚弄着鹿头,她忽然自己笑起来,招手让武则天过去。
“惠妹,有什么好笑的?”
“武姐姐,书上说,鹿血可以给男人助性,是真的吗?”
“是真的吧,我来宫前,阿娘给我讲了许多男女方面的事。她也说鹿血能让男人更兴奋。”武则天认真地说。
“等哪天武姐见了皇上,先敬上一大碗鹿血让皇上喝,保证武姐能如愿以偿,得到皇上的宠幸。”徐惠调皮地说。
武则天却没有笑,她紧抿着嘴唇,往前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说:“惠妹,你比我蒙皇上召见的机会多。你父亲朝上为官,皇上成天见着他,自然会想起来你的。而我就不一样了。惠妹,如果哪天皇上召见时,一定要在他跟前提到我,多为我美言几句。咱们俩能都挤到皇上的身边才好。可以在诸事上互相照应,又永不分离。”
徐惠点点头,说:“武姐,你放心吧,我不会忘记这事的。我不会忘记那晚上的月下起誓。”
“真是我的好妹妹。”武则天上来搂着徐惠,两个互相揽着腰,边说边往回走。
两人刚走到苑门口,只见相熟的两个宫女和四五个太监跑过来。太监边跑边喊:“前面是不是徐惠徐才人?”
徐惠站住了脚步,问:“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皇上召见。快,快随我去沐浴换衣服。”太监着急地说。这一刻终于到来了,虽然召见的是徐惠,但在武则天的心里,却有按捺不住的喜悦,事情进展的果真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晚上,一个人独居一室的武则天几乎没睡好觉。她在为下一步谋划着,她甚至想好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
但是四五天过去了,徐惠也没回来过,也没有托人捎回信来。只听宫人传言,皇上让徐惠写了一篇文章,徐惠“挥翰立成,词华绮赡”,惹得龙颜大悦,当即拜徐惠为婕妤。婕妤,属正三品的待遇,后宫佳丽成千上万,婕妤的编制,一共才设九人。是多少宫女梦寐以求的位置啊!
武则天觉得心里隐隐有疼痛,好像一条虫子在啃食着她的心。她的嘴唇也变得苍白,木然地靠着后苑的松树一声不响。初冬的凉风掠过树枝,吹落树上残存的黄叶,这些叶子也好像躲藏什么,一片跟着一片地向土沟、水渠里翻滚。躲在背风处,躲在少女武则天看不到的地方去。
她从怀里掏出那块羊脂玉佩,细细地观看着,抚摸着,渐渐地,她咬着牙,抿起嘴唇,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心中重新燃起理想的热火。她微微抖了一抖,同时不禁低低“哦”了一声,仿佛一个新的思想闪光似的掠过她的全身。一丝秘密的,谁也看不见的微笑,使她的嘴唇自然地分开了。冬至这天,武则天和往常一样,和众多的新入宫的美女一起,坐在书院里,听内廷教习讲课。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大门被推开,先进来两对手持拂尘的太监,口称“皇帝驾到”。接着,身宽体胖的李世民在嫔妃和太监的簇拥下,走到书院,慌得众美人和教司就地找空隙跪倒,齐声诵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扬扬手,旁边的太监即代为口谕:“免礼平身。”
李世民看了看这些美人,又走到书桌边,翻了翻所看的书,问跟前的一个美人:
“在这里生活,还习惯吗。”
“臣妾非常习惯在这里生活。”那美人道了个万福,回答说。
李世民微微一笑。然后问身后的徐惠徐婕妤:
“哪一个是故爱卿武士彟的女儿武媚?”
“请陛下自己找,看能不能找出来,记住,哪个最漂亮,就是哪一个。”徐婕妤调皮劲又上来了。
“好,容朕细观,看端的是怎样一个武媚人。”李世民从西往东找,找一个点点头,又摇摇头,找了一圈,也不敢肯定。他仰天大笑起来,说:
“都长得跟花朵一样,朕实在是找花了眼,找不出哪一个是武媚。”其实徐惠早偷偷把武则天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见李世民不肯找了,才把武则天推出来,说:
“陛下,你看看这个女子长得怎么样?”
李世民打眼一看,嘴张得老大。眼前的这位女子穿着湖蓝色的朝服,眉尖微微挑起,透露俊爽聪明的气概。一对明亮的眼睛非常深透,放射出一股热烈的光。圆润绵软的乳峰在朝服下明显地翘起。整个神态像牡丹花瓣半开微展时,十分地巧妙招惹。
“美容止,美容止。”李世民忍不住啧啧称赞起来。李世民的意思是:漂亮到这儿就停止了,没有比她这更漂亮的了。
李世民现出了难得的兴致,他对身边的一个太监说:“传令下去,朕今晚要和徐婕妤、武媚人一起用膳,别忘了叫厨子做一道‘浑羊殁忽’。”
武则天直接跟李世民走了,连要回房间梳洗打扮一番,李世民也不让。徐惠也拉着则天的手说:“姐姐,我那里什么都有,梳洗家什样样俱全,咱们到那再说。你现在的模样就挺俊。”
李世民指着凤尾梨、番石榴、椰子、木瓜等等,对武则天说:“武媚娘,快吃,捡你爱吃的水果吃,等一会儿菜就上来。”
“哎,武媚,武媚娘,朕又给你的名字加了个‘娘’字,加得好,加得妙,干脆你以后叫武媚娘吧,又好听又通俗又切合实际。”
武则天在一旁抿嘴而笑,微微斜睨着她的黑葡萄眼睛,开启朱唇,轻轻地咬着一支粗香蕉。李世民见了,心摇神驰,未饮先醉,又习惯性地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传令道:“速上菜,朕要陪两位小美人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太监宫女们排成队,迈着小碎步,端着碗碟过来了,一霎间,宽阔的长桌面上排满了菜肴。一共三十八拨,一百七十种菜。有鹌子羹、鸳鸯炸肚、鲜虾蹄子脍、炒白腰子、哈唎生、水母润兔、猪肚假江瑶……索粉、排炊羊……
每上一道菜,旁边站着的一名御厨就朗声报上菜名,最后一道名菜是李世民亲自点的“浑羊殁忽”。李世民有意在两个青春少女面前卖弄卖弄,就对御厨说:
“你把‘浑羊殁忽’的来历做法,介绍给徐婕妤和武媚娘听听。”
大厨上前一步,先后向李世民、徐惠、武媚娘作了一个揖,这才开口道:
“此菜是小人的家传绝活。是小人老老爷爷创出来的,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南到两广,北至蒙古,食遍天下美味。一日,他老人家正在堂上高卧,灵感忽来,遂有了这道千古名菜。且传子不传女,到小人这一辈,始被召入皇宫,专门为皇上服务。技随人身,现如今,只有皇宫里才能有这道名菜。为保密起见,小人只简略地介绍一下做法:先将五味调拌好的猪肉和糯米饭,放到去毛和内脏的子鹅腹内,再将子鹅放到去掉皮和内脏的羊肚里,用线缝好羊肚后放在火上烤,待熟后只吃子鹅肉。小人话说完了,请皇上陪她们俩个趁热吃吧。”
“好。朕先和两位美人干一杯。”李世民端起眼前的酒杯,一仰脖先干了,然后亮亮杯底,说,“真是玉液琼浆,此乃乌弋山离国进献的龙膏之酒,不当皇帝哪能喝如此好酒。请两位美人务必干杯。”
皇上金口一开,徐武俩小姐不好再打酒官司,分成几小口也都干了。顿时,两个人都面若桃花。徐惠用两只手摸着发红的脸蛋,连连告饶,李世民哈哈大笑,用筷子给她俩的碗里各挟了一大块“浑羊殁忽”。
徐惠看了看高兴的李世民,娇声问道:“皇上,此酒其黑如漆、绵甜可口,不知是用什么酿造成的。”
没等旁边的太监回奏,武则天就抢着说:“这是南方的黑糯米酿就,里面又加一些香料等。”
“你怎么这么清楚?”李世民好奇地问。
“臣妾往年常随先父武士彟走遍巴山蜀水,所以说知道。”武则天说。
“对了,朕依稀记得在你小时候,曾到你家去过,”李世民拍拍脑壳说,“当时是不是你过百日?朕记得你爹武士彟就赴扬州上任。”
“皇上记性真好,是我过百日,我这有个羊脂玉佩,皇上还认得吗?”武则天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小心地打开它,把玉佩双手呈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仔细端详那块玉佩,双手捧住武则天的双手,兴奋地说:“是她,是她,就是她。你当时哇哇大哭,非要这块玉佩不可,说起来犹如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徐惠站起来说:“皇上是遇见故人了。在媚娘百日时就已定下了娃娃亲,今日良辰美景,可速传司寝司帐,行合卺之礼。”
武则天手捂着嘴,吃吃地笑。李世民索兴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抄起筷子挟一块炒白腰子,塞到武则天的樱桃小口里。沉静内秀的徐惠已悄悄地走了。
膳后,李世民携武则天乘辇入紫宸殿后的一座寝宫内。此寝宫俗称为拿头殿。朱红镶金的窗棂,用玉板明花纸糊窗,间缀双金花,外罩一层黄油绢幕,油浸过的纸、绢本来可以透光。现在是冬天,则用油皮罩在窗外。
殿内遍铺红黄色的厚地毯,寝处屏幢帷幄几重,床上茵褥重叠,上盖纳失失(一种皮褥),纳失失上贴以金花,再熏以异香。司寝官早已把李世民的柏木床重新点缀一新,四周用波斯进献的金玉珠翠点缀。寝宫内炭火熊熊,温暖如春,胳膊粗的红蜡烛点了十来个。
酒阑人散,携手归房。司寝官催请武则天洗浴,李世民摆摆手不让。屏风后,宝帐里,酒后的武则天愈加娇媚横生。那眼波飘过来时,光彩溢目,照映左右。李世民双手捧着武则天的脸蛋说:“远看是仙,近之是妖。”
武则天眼光射住李世民的眼珠,含笑带嗔地问:“能迷住陛下吗?”
“能,能。”李世民用力地点了点头。
武则天想起了母亲杨氏多次教授的动作。于是冲着李世民微微凸起红樱桃小口,粉红色的舌尖在里面闪闪动动。
李世民心花怒放,他觉得他又找到了每日都要寻找的快乐。他迅速地吻住了那张娇嫩的小嘴,如饮甘霖,拼命地吮吸着,武则天被吸得小嘴生疼,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李世民逾加不能忍耐,一把撕烂武则天最后一层内衣。每当“临幸”少女,李世民都有这个粗放的动作。
赤身露体的武则天激动得脸上泛红,心里洋洋得意,她知道人生最富有意义的时刻开始了。
空气中回响着锦帛的撕裂声。冷静而风骚的小姑娘闭上了眼睛,承受着那双历经腥风血雨、决定乾坤命运大手的抚弄。随着那双手的运动,小姑娘觉得长久占据在心底的空虚,渐渐消失,她听见了自己的心怦怦在跳,这崭新的跳动让她好难过好难过。
云消雨散,李世民躺下来,就想睡觉。
武则天推着他说:“陛下,和臣妾再玩一会儿,再说一会儿话吧,那么快就睡了,未免薄幸。”
李世民转过身,笑着摸了摸武则天,说:“朕日理万机,所缺的就是困觉。再说,明天天不亮朕就要上早朝,陪不起你呀。”
“陛下,您太自私了,臣妾由一少女一霎间过渡成一个嫩妇,您还没给臣妾一个名分呢。”
“明天再说吧。”
“不嘛,明天陛下事多,说不定又忘了。”
李世民让武则天叨扰的有些心烦,他拉了拉床边的一个拉铃,内侍马上跑过来,关切地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武士彟之女武媚娘,封为才人,马上册封。”李世民说完又对武则天说:“你也去吧,朕要睡觉了,不想说话了。”
武则天只得提着衣服,退出了宝帐,到偏殿去了。
临幸后的武则天独居一室,浮想联翩。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才争到“才人”的地位。虽然一夜侍寝,即享受正五品的待遇,为许多男儿付出半生血汗才能挣到的官位。但“才人”在后宫的地位并不显要,甚至远远比不上徐惠,那个黄毛丫头一天之内连升两级,为正三品婕妤,她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喜欢诌几句诗吗。论相貌,按床笫,承姿色,根本比不上自己。武则天深深感到通往显贵权力顶巅的道路多么崎岖险要啊。即使这个才人的封号,如果没有父亲武士彟的名声阴德罩着,恐怕也是很难的。
前路茫茫,长夜漫漫,武则天难以入眠,好在自己年纪还小,来日方长。看以后的机会吧,只要有心,不愁升不到更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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