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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他咳了几下,叫她开灯。这时她看到他身上穿着白布衫,面孔瘦了一点。但是其他方面和以前没有两样。他甚至故作愉快,掩饰病情,尽量多走动。他现在对她的装束感到不解。

  “你不高兴看到我?”丹妮走回椅子边坐下说。

  “丹妮,你在我眼中还是一样,就是这副打扮也没有差别。”老彭说。他满面笑容。

  “你何必到这儿来呢?”两个人同时问道,他语含抗议,她则满面愁容。

  这个巧合使彼此都觉得很有意思,他们对望了一会儿,表情快活而自信,告诉彼此他们很高兴重逢。

  “彭大叔,我不得不来。你走后出了很多事。我们的房子在轰炸中被落石打倒,苹苹死了。”

  他问起细节,她一一告诉他,然后继续说下去:“发生了不少事情。博雅五月会来,他已离开昆明,你一定得回去,你走后那个地方就不一样了。”

  明亮的电灯挂在床头天花板上,直接射入他的眼睛里。她发现他举起一只手臂来挡光。

  “是不是电灯刺眼?”

  “没关系。”丹妮拿出一条手帕,绑在灯罩四周。

  “喏,不是好多了吗?我待会儿再弄得好一点。”

  “告诉我,博雅什么时候来?他信里说些什么?”

  “喔,普通的事情。没什么内容。”

  “你没告诉他——我意思是说——?”

  丹妮避开他的眼光。“没有。他信里全是谈他的工作,云南这座山高六千尺,贵州那座山高七千尺。没什么好看的。一整页谈滇缅公路——全写那些,你知道我的意思——没什么女孩子爱读的热情、切身的内容。”

  丹妮坐在那儿,告诉他许多事情,说陈三归来,他母亲去世,汉口庆祝胜利,以及她如何随段小姐等人前来,她不确定自己出发时他还在这儿,或许要到徐州才找到他。“她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徐州?”“明天。我想我们会带几个孤儿回去,但是我不跟他们走,我其实是来看你的。”

  不知怎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竟脸红了,眼睛也迎上他的目光。彼此的眼神和他答应做她孩子的父亲时一模一样。她猝然把眼光转向别处,默默不语,有点窘。她看看他那堆衣服,尽量找话说。

  “你为什么把干净的衣裳放在那儿?”

  “比较好拿。除了皮箱也没有别的地方可放。”

  丹妮起身,开始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是步伐松散,又坐回椅子中。老彭问她现在是不是还不想吃饭,又叫她自己点饭菜吃,但是他本人坚持要斋戒养身。侍者进来,她叫他拿一张绿纸和几根针来弄灯罩。她一面等饭菜一面上前拉开百叶窗,现在天已黑了。老彭看她默默站在窗前,陷入沉思中,身影和暮色相辉映。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的命运和她紧连在一起,她会永远在他左右。

  饭菜送来,丹妮没有发现,也许是不注意吧,还静立在窗前,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正要解开一道教学难题似的。又过了三分钟,老彭说:“你的饭菜要凉了。”

  她终于回过头来,满脸肃穆。她没有劝他吃一点,拿起碗筷自顾沉默而机械化地吃着,偶尔看看他。心里显然有一番挣扎。吃完走到洗脸槽边,洗好碗不说话,由他枕头底下抽出一条手帕纸,替他洗好擦净。

  弄完后,她拿起佣人送来的绿色包装纸和别针。她得跪在床上,才能在灯罩四周别上线纸。她一直很焦急,怕灯光照到他的眼睛。

  “如何?”完成后她问道。

  这时候他才看到她的笑容。

  然后她拿出粉盒来扑粉,就在床尾向南而立,那儿灯光没有被绿纸遮住。老彭由床头阴暗的角落侧视她。她眉毛下垂,脸上表情很庄重。

  “你为什么要来?”她听到他说。她看不到他的脸,但他似乎语含责备,甚至有点生气。

  她向他这边瞥一眼,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现在佣人送来一壶热茶。她仍然没有说话,化完妆,走向床边的茶几。她倾侧茶壶,破壶盖掉到茶壶里。但是她继续倒好两杯茶,递一杯给他说:

  “别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他说着,正式谢谢她。

  屋里的气氛顿时充满紧张。

  然后她动手找出落在壶里的盖子。茶很烫手,她只好绕过床边,倒半壶茶。弄了五分钟,她终于用发夹挑出壶盖。

  “你有没有线?”她说着,几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在皮箱里。”

  她找出一条长粗线,拿起茶壶坐在圆椅子上。她在幽暗的绿光中把线穿过盖孔,牢牢系在铜钩的两端,终于打破沉默。

  “他姑姑已经安排婚礼,等他一来就举行。我明白她还费心安排了离婚的事宜。”

  老彭半晌不说话,然后说:“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会尽量去观礼。”

  她还低头玩着手里的线,用低沉、庄重而热情的口吻说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汉口?”

  老彭双眼没离开那个绿纸罩,回答说:“因为我要看看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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