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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牡丹的脸绯红起来,嘴里说出一个勉强能听到的两个字:“不是。”后来又补上一句:“我们是老朋友。”

  护士长见了牡丹,微笑一下儿说:“噢,昨天你来过。”她不像前一天看来那么傲慢,那么一丝不苟的样子了。

  牡丹尽力想办法把她说服。

  “这是人参汤,您知道。这是我在北京买的最好的人参炖的。您若是看见那肥壮微黑透明的参,担保您也喜欢!是上好的上档人参。一两要卖五十块大洋呢——您信不信?明天我再带鹿茸来——还有蛇胆。”

  牡丹拚命的说。她说完之后,自己觉得太愚蠢。护士长向她认真望了望说:“人参,我知道,鹿茸和蛇胆我不清楚。我不答应带去给病人吃。”

  “可是这可以救命啊。请您答应好不好?”

  “你是谁?我意思是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们是朋友,很老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你昨天看了他之后,他的温度升高了。我认为你不应当见他,对他不好。至于这个,我相信鹿茸这些东西。可是我得先问医生才行。”她打开锅盖,用鼻子闻了闻那浅棕色的人参汤。然后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儿。她说:“我给你说一说。费医生觉得中国药很神秘,他也许会试一试。等一等,你带药来给他看一看,也许是个好办法,你说好不好?”

  牡丹向她道谢之后,就预备离开医院。

  牡丹和护士毛小姐往外走时,牡丹问她:“为什么他太太没来?”

  “我们听说他太太刚刚生了孩子。听说过几天就来。”

  牡丹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样子;毛小姐不由得越发好奇。

  她问:“你一定认得他太太吧?”

  “是,我认得她。”牡丹向毛小姐正面看着说:“我对小姐必须说实话。我不是他太太,还是不见他太太的好。”

  “噢,是了。”

  她俩由走廊走出来。毛小姐已经猜清楚——毫无疑问,是秘密的情爱关系。

  牡丹说:“我可以麻烦您一下儿吗?”

  “当然可以。”一部分是由于好奇心,一部分是由于自己本身的遭遇,而对牡丹的处境感到同情。毛小姐带着牡丹走到一个玻璃走廊,里面有凳子,有藤椅子。这个地方是供疗养的病人坐着晒太阳的,往外可以看花园里的小金鱼池。这时正好没人,毛小姐找了个舒服的藤椅,对牡丹说:“坐。现在我不值班。你从哪儿来的?”

  “我家就在杭州,但是这一次我是老远从北京来的。请您告诉我,他的病怎么样?”

  毛小姐告诉她,病人是一个半月以前送到医院来的。人发烧,肚子隐隐作痛,时有时无,是肠炎。医生狐疑是种东方病,由肠子受感染而起的,但是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动手术。毛小姐说到这儿,看见牡丹脸上的痛苦,泪由两颊上缓缓流下来。她用手拍了拍牡丹的肩膀儿,说了声:“对不起,我不应当这么说。”

  牡丹擤了擤鼻子,仍然低着头说:“他若死,我也随着死。他原是打算娶我的。别人把他从我身边儿抢走的。”说完用手绢儿擦鼻子。

  毛小姐说:“我明白。好了,若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我一定尽力。明天你把中国药拿来,看医生怎么说。”

  牡丹说:“您若能帮助我度过这个难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好处。”

  毛小姐颇为牡丹年轻恳求的声音所感动。是不是她过去也在爱情上经过波折?

  “有没有话要我告诉他?”

  “没有什么别的。只告诉他我已经把中药拿来了,说是牡丹拿来的。”

  护士小姐把她送到门口。牡丹只记得勉强低声说了一声再见。

  随后那几个礼拜,牡丹天天在靠江边的那条街上出现,那条街上已经开设了若干商店。在靠医院的那一边种了一排小槐树、柿子树,这些树在靠河边的那一面投下了阴影。几百码之外,就是那古老的六合塔,那边商店更多,摊贩也多,这是城外一片较为安静的地区,常有游客到这儿来消磨一个愉快的下午。

  费医生是个美国人,动作敏捷,细长身材。他要看看鹿茸什么样子。中国人向他解释说的那是从刚长满一年大的小鹿头上取下的。当时把小鹿猛追之后,把它逮住,小鹿的热血正冲到角上。要细心把鹿角从底部割下,包括下面那软骨部分,在那一部分,角还是软而未硬,正在生长。在那紧张的时刻,据说鹿身上的血正把营养角部的化学质素输送到角上去。那位美国医生很愿实验一下中国的老药方,尤其是他遇见了这个难治之症,因为用的西药都不见效。至于干蛇胆,他知道其中有肝胆汁的浓缩物,但始终没有机会试验蛇胆有多大效用。他知道蛇胆不会使病人中毒,会帮助病人的消化机能的。在干蛇胆把病人的温度降低下来之后,这可成了天大的消息。

  事实上,费医生已经对病人放弃了希望,并且把他这种看法很机密的告诉了护士小姐。他疑心病人是患的肠癌。毛小姐不能把这种消息告诉牡丹;在把病人的温度下降告诉牡丹时,她看见牡丹脸上的红润,也看见牡丹嘴唇上颤动的笑容。

  听到好消息之后,牡丹走出去,头昂扬着,嘴唇上露着胜利的微笑。她那时要单独一个人在一处。她走到渡头,坐在冷清无人的木板上,两手抱着膝盖,听钱塘江上的秋声。

  数日之后,金竹的太太到了,开始每天早晨去看他。牡丹看到停在医院墙外的马车,就知道金竹的太太在里面。牡丹照例去得早,一看见马车到,她就出去到渡头去坐着。

  现在她每天已经成了习惯。每天坐在那儿,听宽而深的无言的江水汩汩而流,听山坡上的风声的呼啸,在秋天,山坡已变得一片棕黄,一片紫红。常常有成群的帆船,启航出海,到远处还隐约可见,船帆在午后的阳光中闪动明灭。她相信,金竹病况日渐好起来,都是干蛇胆和鹿茸的功用。

  她是每天下午两点钟去医院的时候儿居多,因为他太太要照顾新生的婴儿,她相信那时一定在家里。她等着那位护士毛小姐从窗子里向她做暗号儿。金竹住的病房是二楼靠角儿上的一间屋子。牡丹经常是坐在白墙附近一块石头上,在一丛竹子荫影中。

  在金竹打过针,已经睡觉了,那位好心的护士小姐就向外做个暗号儿。这是护士小姐的主意,而牡丹怕惹金竹生气,自然也就同意。牡丹要等到金竹过了危险期,她再进去和他说话。

  睡午觉的时间,医院里悄然无声。护士长总是在大厅里她那办公室里静坐。牡丹则由侧门儿进去,经过装满瓶子的一间房子,爬上咯吱咯吱响的一个旁边的楼梯,偷偷儿溜进十一号病房,毛小姐就在那时候儿在屋里等着她。只许她在屋里待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她静悄悄的坐着,看着金竹睡觉,看得出金竹鬓角儿上的青筋跳动,消瘦憔悴的脸,在睡眠中沉静而安详。他那骨头外露的侧面的容貌和笔直的鼻子,衬着粗短的胡子和立起的头发,两者越显得分明。牡丹这时会低声问那位好心的护士病人睡眠如何,是不是病况见好。有时候儿,病人会在床上翻身,把瘦胳膊伸出到白被单儿上面,牡丹会轻轻的摸一下儿那尖出的骨头节儿,也许默默无声的偷偷轻吻一下儿。然后她起身离去,快乐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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