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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追随政府携稚小木兰入蜀 全民抗战汇洪流国力西迁(2)


  阿通说:“战事不久就会结束的。我们已经向虹口进攻,就要把日本鬼子赶下河了。”

  第二天,荪亚和木兰带着儿子回杭州,坐的是很舒服的船,从徽州附近的一个小镇出发,一路风景极美,尤其是七里泷那一段。一边岸上有两块巨大的岩石,叫严子陵钓鱼台。那两块岩石高出河面至少有六十尺,船在那儿抛锚过夜的时候儿,木兰心中纳闷儿:当年严老先生怎么从那么高的石台子上往下钓鱼呢?她心想是不是地升高了,或是海面降低了,因为那是两千年以前。大家听了这种想法,颇有感慨。在河面船上过夜,明月高高在山上,微风自河面吹来,其美真是无法描绘,荪亚和木兰小饮了数杯。

  阿通在家和父母过了几天,回到上海去办公。不久,他父母接到他一封信,说无线电台的高塔,都在日本第一次轰炸下毁灭了,其他一同遭受摧毁的还有图书馆、博物馆、体育馆,江湾市民活动中心的体育场。他们只能尽量抢救设备,以供将来在公共租界恢复电台的活动。

  中国大批援军进入吴淞地区,在上海附近长江三角洲上将要进行大规模的阵地战。战事已发展成为全面的,范围势将越来越广。京沪铁路沿线的城市时常遭敌机空袭,乘火车旅行已经不安全了。杭州已遭轰炸数次。

  很多上海杭州的居民四散逃难。杭州人往上海的外国租界逃,以求安全,上海居民则往内地逃,逃离日渐扩展的战事地区。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儿,木兰接到阿非的电报,说他到了上海,和经亚家住在沧州饭店,但并没提曼娘和阿瑄。他们为什么没出来呢?木兰很担心,有意去看阿非、宝芬、暗香,打听点儿详细消息。

  到九月一号,情势十分危急,荪亚和木兰决定把阿眉接回杭州来,情势若再坏,就欲归不得了。坐火车回来还可以,当然也有几分危险,并且必然会比平常慢得多。公路当然随时都通。为了不使女儿冒险,荪亚和木兰决定由荪亚去把她接回来。木兰说她也要到上海去,因为她急切于得到有关曼娘的消息。心想也许曼娘已经和他们一齐出来了。想到也许有这种可能,心里觉得好兴奋。

  他们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接到阿通的一封信:

  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儿已从军。念及国若

  不存,家有何用?若为人子者皆念父母儿女之私情,中国将如何与日本作战?祈勿悬念。不驱倭寇于东海,誓不归来。

  儿 阿通

  木兰看完信愣住了。儿子已经从军,但是何处从军,在何部队?为何不先告知父母?这样,她越发急于往上海一行,也许阿通正在上海某处作战,亦未可知。乘着交通情况还不太坏,先使女儿离开南京。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倘若阿眉还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难民妇女集中营,她必然也成了日军暴行的牺牲品。那种暴行使文明人无法想象,在未来几百年,会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军人。

  他们到了上海,找到宝芬、暗香和他们家的人。他们正住在一个舒适的旧式家庭饭店里,那家饭店以前是洋人开的。现在由中国人经营。使木兰失望的是,曼娘没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不知道木兰的这位结盟姐姐家出了什么事。木兰很担心。

  荪亚到南京去接女儿,木兰就和他们一起住着。由南京到上海平时只走七个半钟头,但是目前由于军运频繁,自然要耽误。莫愁已经到上海看过他们,也已经回苏州去了,她心里非常不安,因为倘若国军撤退,苏州就处于下一道防线上。搬家到上海自然安全些,但是立夫是政府的官员,若是搬家逃难,会让他显得意志不坚定,而且他回家也越来越不容易。木兰告诉她丈夫在苏州停一下,去看看妹妹和立夫,劝他夫妇再到上海去一次。

  荪亚去了之后,木兰才得有时间多打听点儿亲友的消息。素云的死她非常受感动。她听到黛云和陈三的事情,以及他们怎么在西北参加了游击队。他们无法告诉她曼娘和阿瑄家的情形,大家都恐怕他们很可能出了差错儿,因为好多难民告诉过他们在北平日本兵蹂躏乡间糟蹋妇女的暴行。

  因为木兰的亲友都属于上等社会,受战事的灾害还算是最小的。但是那些日子在上海,并不太平。轰炸机天天在头上飞。空中机关枪的扫射常常打在街上和屋顶上。爆炸之声,昼夜可闻。老百姓凑集在江边儿上,看日本炮艇和浦东中国军队之间的炮战,有人站在楼顶上看闸北和江湾火光熊熊的天空。最坏的是,逃难的男,女,孩子,由闸北涌来,在大街上踟蹰犹豫而无所归。北平来的这批人看见上海阔绰的人还在戏园子,电影院,舞厅里追欢寻乐,不觉大惊失色。就如同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度一样。北平人懒散轻松,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但是而今至少脸上是显出愁眉不展,是垂头丧气,内心则隐藏愤恨,敢怒而不敢言。对比起来,这个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战争正在疯狂进行,因为人人都能从他们的行动上看出来。固然不少人忙于救济难民的工作,忙于到医院探视伤病者,为士兵送慰劳品,安慰鼓舞士兵,因为他们补给并不够充分。但是整个上海则呈现两个划分得显然不同的类别。一类人则享受欢乐,一如往常,有西洋租界保护,正合心意;另一类普通老百姓,保国抗敌的士兵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战争的摧残蹂躏之下,则首当其冲。

  木兰现在对战事的关心,不是只限于个人了,她不能忘记自己亲生的儿子是正在惊天动地的炮声中。她接到儿子的第二封信,由家中转寄来,说他在杨行前线一个无线电单位服务,说在请假期间也许能和父母一见,也许父母能到战地去看他。

  第三天,荪亚和女儿安然归来。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来。

  立夫的长子肖夫,也在请求父母允许他去打仗。荪亚告诉他们说他的儿子阿通已经从军,肖夫的问题也自然不难解决了,因为立夫有三个儿子,不能不答应。立夫和莫愁决定自己带着肖夫和他两个弟弟一同前去接洽,看能否使肖夫和阿通两个表兄弟在一个单位工作,这样也可以减轻两位母亲的悬念。肖夫刚从中央大学毕业,手笔很好,写作很快。他有轻度的近视,带着眼镜,在做写报告信息的参谋工作,是个有用的人才。

  肖夫立刻就要到前线了,这减少了亲戚聚会的欢乐。虽然没人说出口来,姐妹见面时的气氛则紧张而不轻松。暗香的儿子说也要去,但是叔叔荪亚说:“给曾家留个根吧。并且,你还年轻。”

  问题现在是怎么把肖夫送到阿通服务的单位去。立夫费了一天的工夫办这件事。

  傍晚,他回到饭店,告诉他们说:“运气不错——我找到的那个团长,是我的学生,几年前在北平跟我念书的。他太太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帮着打电话给她丈夫。”

  莫愁问:“他答应对肖夫特别照顾了没有?”

  “他说了。他说尽量让他表兄弟俩在一起。”

  木兰问:“他知道阿通在他哪一团吗?”

  “他说他会立刻查出来。”

  现在莫愁掉下眼泪来,因为儿子从军已经无可挽回了。

  立夫说:“我带他到前线去。”

  荪亚说:“你自己到前线去?”

  立夫说:“你若打算看阿通,你最好也一齐去,我们明天晚上走。”

  荪亚问:“为什么晚上去?”

  “晚上安全。团长会派车去接我们。杨行离上海很远,普通车也不准到前线去。有副官坐车来带我们走。”

  木兰坐着发愣。

  她突然问:“立夫,女人也能去吗?”

  “我想团长会让你去,不过对你不会很欢迎。”

  “我听说妇女慰劳队也送慰劳品到前线去。”

  “那又不同。她们是自己情愿冒险。”

  荪亚说:“你最好不要去。冒生命之险有什么用?”“我儿子在那儿几个礼拜都不怕。我为什么怕去一夜?要走多久?”

  立夫说:“大概来往要一夜。当然夜里灯光要很暗,而且走得很慢。”

  木兰又问:“危险不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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