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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她歇了一口气。“喔,事态愈来愈严重。有一天她来到厨房,掩面大哭。她说甘蔗殴打她。她把手拿下来,我看见她颧骨上有一块青肿。甘蔗站在门口,气冲冲的。真丢脸。我不想再说了。母亲也在。禾仔一直说甘蔗要强暴她,说她挣扎逃出来,甘蔗就打她。”

  “甘蔗是老实人,他目瞪口呆。结结巴巴——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我心烦,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只看着我说:‘我打她。是,我打她。她该揍!’然后默默走开了。母亲和我都不喜欢她,她也知道。”

  “那天晚上我问甘蔗怎么回事。喔,我不必再说了。他们单独在后面,他正在修剪梨树。喔,她想诱惑他。”

  “能不能说给我听?”

  她显得很难为情:“真丢脸。”

  “你肯不肯告诉我嘛?”

  她恢复常态说:“我想她以前也对别的男人玩过这一套把戏。她走向我丈夫说:‘我一天比一天丰满了,’然后掀起外衣露出臀部说:‘摸摸看,摸摸看。’她一直瞪着他,你猜怎么样?”柏英又笑了。“你知道她用什么当裤带?一根稻草!她一扯,裤带断了,裤子也落下来。我想她以前对男人来过这一套,不然就是向她母亲学的。真丢脸。”

  “甘蔗怎么样呢?”

  “她想在后院里抱他,说附近没人。你想象得出这么无耻的行为吗?他打她一掌才脱身的。当然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我想连天凯都不会信,她骂天凯,打孩子,咒了大家一顿。”

  “喔,到这个地步母亲和我也没办法了。天凯说要搬到漳州开店,母亲和我都松了一口气,就算要把祖父的积蓄给他,也只好如此。天柱很不高兴。弟弟说他要一千两百元开业。哎,那是我们所有的存款。是祖父一生的积蓄哪。天柱不愿意拿出这笔钱。最后,总算讲妥了。田地房产归天柱和我,还是事先讲明的。弟弟有困难,你想我们能不管吗?我们怎么办?”

  杏乐知道,他的法律没有白学。这个案子他可以办。他很愿意帮忙。为了柏英,他唯有尽心尽力。

  “那是一家有限公司?”

  柏英从来没听过这名词。他不知道天凯和股东签的是那一种合约。有限公司是新玩意儿,家庭荣誉最重要。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登记成公司,那个时候往往是如此。

  这是大丈夫的工作,他必须去处理。他写信给韩星和公司,说明归期耽误的原因,细节当然没法说清楚。

  他前往漳州,带天柱一起去,代表家长的身分。这显然是合伙人违约的案件。杏乐对债主说,他们害天凯坐牢,就一文钱也拿不到了。公司是无限的,那又如何呢?他们为什么不去抓潜逃的合股人?

  天凯这时候一只眼睛害病。更糟的是太太又离弃了他。至少天柱和杏乐去的时候,找不到她。他们问天凯她上哪儿去了,他说不知道。

  杏乐大费口舌,才说服天柱和对方谈条件。他草拟了一份文件,债主同意收他七分之一的欠款,一年内付清。这是他谈得成的最佳条件了。这表示,天柱必须回家卖掉一部分土地,凑足七百五十元。一切都循适当的法律程序解决,有证人,有日期,也盖了图章。杏乐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识,赢得债主的敬重,心里有一种满足感。

  他和天柱想带天凯回家,但是没有说要找他太太回去。天凯不愿意,他宁可在城里找工作。协议的消息传到赖家,柏英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她儿子不必坐牢了,但是柏英很气愤。

  “这是毁灭的开始!”她怒气冲冲说。“祖父一辈子做牛做马,才买到这块地,我们全靠它过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泣不成声。

  “我不卖地,我不卖地,”她一再说:“这是好地。我知道祖父不会答应的。我要买地,买更多地。我不卖。”

  “对,”天柱说:“除非我们买足了自己够种的土地。”

  甘蔗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开口说:“我看中离我们田地五十步的那一块。不能种稻,但是可以种豆子。我们会更辛苦。一年能收入五、六十元。我若需要帮手,有人会免费帮忙,因为我也帮别人。”

  第三天黄昏,柏英到杏乐家说:“你陪我来好吗?我要和祖父说话。”

  他家到赖家祖坟要走半个钟头的田路,半路上,她对他说:“我不卖地。我想出一个办法了。我会付清七百五十元的债务。我们存了三百元左右,还有一年的期限。今年冬天甘蔗的收成会很好。我要批购三百元的甘蔗,如果天柱不去,我要亲自去漳州。我在蔗农之间颇有信用。他们以前卖糖给天凯。我估计可以赚一百元,甚至不必先付一文钱。他们认识我。如果我弟弟会买东西,我也会。明年又有荔枝。我根本不需要卖地。”

  杏乐静静走在她旁边,忍不住佩服这一个他没有娶到的女子。他清晰忆起他们同去小溪的那一回。当时她是少女,现在为人妻母了,但是她并没有变。

  秋冬日子短,很早就天黑了。她身上穿着棉袄和棉裤。偶而回眸看看他,仍是那样温柔的眼神。她问起很多外国的情形。

  走到矮山头的墓地,只有一哩半左右。祖父挑这个地方做祖坟,是因为面向东边,又有四、五颗高大的杉木。“祖父说,他一向喜欢看旭日。”

  她带了一把腊梅和茶花,把花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小土丘三面都有下曲的水泥沟环绕。水泥地向前延伸,变成十五呎长的短弄。

  她的面孔非常严肃。

  “我现在要和祖父说话了。”

  “你要我在场吗?”

  “当然。祖父喜欢你。虽然我生了你的孩子,我并不觉得可耻。”

  薄暮迅速降临,天空呈暗蓝色,小峰上仍有阳光照耀着,下面的山谷早已一片漆黑,天气很冷,她跪在小墓碑前面,她的名字和她丈夫、兄弟的名字都刻在碑文上。她磕了三次头,足足跪了五分钟,低着头,眼睛充满泪水,嘴巴喃喃念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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