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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国人的心灵 六、想象


  质朴这个意思该先弄明白,因为它可引导我们走进中国之想象与宗教的世界。关于宗教,乃指一个极乐的天堂与一个惨酷的地狱,并实体而生活的鬼神,非为波士顿一神论者(Boston Unitarians)所谓“天国……存于汝身”之说,亦非如阿诺德(Matthew Arnold)所信之“不可拟人的,无定形的,存在于吾身,围绕于吾身,主张正义之权力”之说。

  所谓想象的世界,并不局限于目不识丁之辈才有,圣哲如孔子,论及鬼神时亦曾表现某种程度的质朴的想象,他说过:“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他又说:“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远之”。说到鬼神,他于心甚安,真是天真可爱。他愿意让鬼神留下来,只要他们不来打扰他。

  韩愈之为唐代一大文豪,亦为拥护孔教的一大健将,他继承着孔子这种天真的态度。当他谪居现在的汕头附近的时候,适有鳄鱼为患,他遂写了一篇声调铿锵的<祭鳄鱼文>,一若鳄鱼竟受了他这篇优美雄健的文章所感动(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文章能手之一),照他自己的证述,鳄鱼从此不复出现于此县。韩愈是否真心信仰此事,殊无益于考究。倘欲发问这个问题,即是误解了实况,因为他的回答十之八九将为:“吾何以能知其真,然足下却何以知其非真?”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论调,既承认解决此等问题,非吾人智力所能胜任,倒不如漠视而过之。韩愈为具有伟大胆识者,而且不是一个迷信人物,因为他是著名的<论佛骨表>的著者,在这篇文章里,他劝谏皇帝勿派遣代表去迎佛骨。我想当他执笔写<祭鳄鱼文>时,一定在暗暗好笑。另有几位胆识伟大的人物,具有较强的辩证力,像后来的司马温公,他力辟佛教地狱之说,提出一个质问:为什么中国未闻佛教学说以前从不梦及地狱之事,但是这样的辩证方法便不是中国精神的典型。

  对于我印象最深之中国幻想的特型人物,是像《聊斋志异》等中国文人从幻象抽绎出来的女鬼故事,尤其那些被遗弃而悒郁以死和屈死的女子底幽灵。她们附着于婢女的身体而申述其愿望于生人;或有已死的情人,复来缱绻,且为之产子。这种故事,充溢着人类的情感,最为中国人所爱读。因为中国的幽灵奇妙地酷肖生人,而女性的幽灵更为可爱:她们也有多情善妒的,甚至享受着一部分平常人类的生活。

  据此等笔记所描写,倘有书生孤斋夜读,遇此等幽灵鬼怪出现,倒不甚可怕。盖当灯火黯淡欲灭,有书生蒙眬而入睡,忽闻绸衣窸窣声,亟睁眼视之,则一丽妹,可十六七,慧秀姣媚,光华照人,方睨之而笑。她们往往为多情热烈之少女,我盖深信此等故事而为孤寂书生引以自慰之愿望。她也能用种种狡黠手段罗致财帛以助情人之贫乏;也能体贴护侍他的疾病,其温润慈和胜过于现代之新式看护。更奇者,她有时还能替他蓄聚金钱,当他作客他方,她复能耐心地为他守候。所以她也能保持贞洁的节操。如此同居恋爱的时期,少则三五日、数星期,至可延长及一世之久,直等她替他生了小孩,孩子又长大成人,应试及第,乃至荣归乡里,则忽失故居所在,但见古墓荒冢,有一穴穿于地下,其中躺一已死之母狐。因为此当年所谓丽妹,即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狐仙之一。或者她忽然隐逸,临去却还留一短笺,叙明她实为一狐狸,但欲享受人生幸福,因来缱绻。今见彼等已能发达,伊深为欣慰,但愿彼等恕伊之孟浪,末复致其恋恋不舍之情云云。

  这是中国人拟想的典型,其幻象非若高翔九天之上,而将心上的幻影披以奥妙,予以人类之情感与忧郁。它具有一种蛊惑的美点,使人信以为真,不求完全合理,亦不可明确底解释。中国人之幻想的美质一向未为人所注意,我将于此翻译一段故事,叫作<倩娘离魂记>,系出于唐人手笔。作者固不能断定此故事之准确性若何,但知此事迹约当纪元六九〇年前后,适值武后当政时代。吾国之小说、戏剧,和其他文人著作,往往多有类此典型的故事,其内容乃将神异的事迹写成可信,因其逼肖人类之性质。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其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察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抑郁,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诀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无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大惊曰:“倩娘疾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舟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赴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偕老,二男并孝康擢第,至丞尉。

  ◇

  大概宇宙的现象,至今还没有充分解释清楚,致颇有余地以容纳这样的幻想之存在。拟想的正当用途,乃以“美”妆饰这个世界。比方像在道德的领域内,人类智力乃用以转变这个世界使成为满足人生的场所;而在艺术的领域内,是用拟想的天才在这个劳苦乏味的世界上撒布一层美的薄幕,使它生动而适合吾们的审美享受。在中国,生活的艺术,与绘画、诗合而为一。十七世纪末期,大文学家李笠翁在他的戏曲《意中缘》里有这么两句:

  已观山上画
  更看画中山

  ◇

  想象引用其潜思冥索,将贫愁化入美境,吾人读杜甫诗,此旨最能明显。美可以存在于茅舍中,亦可以存在于蚱蜢,存在于蝉翼中;最稀奇处,美亦可以存在于岩石中,世界上只有中国人会去画一块嶙峋残罅的怪石,把它悬诸壁上,终日欣赏玩味,乐在其中。此等怪石并非威尼斯或佛罗伦萨的石雕像,而是粗粝不堪、毫无修饰的天然产物,它仍然存留着自然原貌的粗放韵味,而吾们的审美乐趣即自此产生。我想,赏玩品味普通石头的乐趣,是中国人心灵中最后的风雅。的确,中国人在一颗小石头里探索美,其用心之良苦,与他们急于想从这个岌岌可危的、宿命的世界里压榨出最后一分快乐并无两样。即使内战就在他家门口如火如荼地开打,他仍会把一幅嶙峋怪石,或花猫儿注视蚱蜢的图画,挂在墙上细细品味欣赏。从平凡生活中寻求美,是华兹华斯一派之价值,也是中国人想象之价值,因为华兹华斯(Wordsworth)为英国所有诗人中最富有中国精神者。明末学者萧士玮,在雨点中也感受到了美,他在笔记中说:人倘在雨点中久立而不去,可以体味出一种美的感觉来。这样的说法即为一般通行之笔记体裁。但这不仅是文学的要旨,亦为人生的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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