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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学生活 五、散文


  中国的古典文学中,优美之散文很少,这一个批评或许显见得不甚公平而需要相当之说明。不差,确有许多声调铿锵的文章,作风高尚而具美艺的价值,也有不少散文诗式的散文,由它们的用字声调看来,显然是可歌唱的。实实在在,正常的诵读文章的方法,不论在学校或在家庭,确是在歌唱它们。这种诵读文章的方法,在英文中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字眼来形容。这里所谓唱,乃系逐行高声朗读,用一种有规律、夸张的发声,不是依照每个字的特殊发音,却是依照通篇融合的调子所估量的音节徐疾度,有些相像于基督教会主教之宣读训词,不过远较为拉长而已。

  此种散文诗式的散文风格至五六世纪的骈丽文而大坏,此骈丽文的格调,直接自赋衍化而来,大体用于朝廷的颂赞,其不自然彷佛宫体诗,拙劣无殊俄罗斯舞曲。骈丽文以四字句六字句骈偶而交织,故称为四六文,亦称骈体。此种骈体文的写作,只有用矫揉造作的字句,完全与当时现实的生活相脱离。无论是骈丽文、散文诗式的散文、赋,都不是优良的散文。它们的被称为优良,只有当用不正确的文学标准评判的时候。所谓优良的散文,著者的意见乃系指一种散文具有酣畅的围炉闲话的风致,像大小说家笛福、斯威夫特或鲍斯韦尔(Boswell)的笔墨然者。那很明白,这样的散文,必须用现行的活的语言,才能写得出来,而不是矫揉造作的语言所能胜任。特殊优美的散文可从用白话写的非古典文字的小说中见之。但吾人现在先讲古典文辞。

  使用文言,虽以其特殊劲健之风格,不能写成优美的散文。第一,好散文一定要能够烘托现实生活的日常事实,这一种工作旧体的文言文是不配的。第二,好散文必须要具有容纳充分发挥才能的篇幅与轮廓,而古典文学的传统倾向于文字的极端简约。它专信仰简练专注的笔法。好散文不应该太文雅,而古典派的散文之唯一目的,却在乎文雅。好散文的进展必须用天然的大脚步跨过去,而古典派散文的行动扭扭捏捏有似缠足的女人,每一步的姿态都是造作的。好散文殆将须用一万至三万字以充分描写一个主要人物,例如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或布雷德福(Gamaliel Bradford)的描写笔墨。而中国的传记文常徘徊于两百字至五百字的篇幅。好散文必不能有太平衡的结构,而骈体文却是显明地过分平衡。

  总之,好散文一定要条畅通晓而娓娓动人,并有些拟人的。而中国的文学艺术包藏于含蓄的手法,掩盖作者的真情而剥夺文章的性灵。吾人大概将巴望着侯朝宗细细腻腻的把他的情人李香君描写一下,能给我们一篇至少长五千字的传记。谁知他的《李香君传》恰恰只有三百五十字。好像他在替隔壁人家的祖母老太太写一篇褒扬懿德的哀启。缘于此种传统,欲研究过去人物的生活资料,将永远摸索于三四百字的描写之内,呈现一些极简括素朴的事实大概。

  实在的情形是文言文乃完全不适用于细论与传记,这就是为什么写小说者必须乞灵于土语方言。《左传》为纪元前三世纪的作品,乃为记述战争文字的权威。司马迁(纪元前145-纪元前90)为中国散文之第一大师,他的著作与他当时的白话保持着密切接近的关系,甚至胆敢编入被后世讥为粗俗的字句,然他的笔墨仍能保留雄视千古的豪伟气魄,实非后代任何古典派文言文作者所能企及。王充(27-107)写的散文也很好,因为他能够想到什么写什么,而且反对妆饰过甚的文体。可是从此以后,好散文几成绝响。文言文所注重的简洁精练的风格,可拿陶渊明(365-427)的 《五柳先生传》来做代表,这一篇文字,后人信为他自己的写照,通篇文字恰恰只一百二十五字,常被一般文人视为文学典范。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 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

  这是一篇雅洁的散文,但是照我们的定义,它不是一篇好散文。同时,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证据,它的语言是死的。假定人们被迫只有读读如此体裁的文字,它的表白如此含糊,事实如此浅薄,叙述如此乏味——其对于吾人智力的内容,将生何等影响呢?

  这使人想到中国散文的智力内容之更重要的考虑。当你翻开任何文人的文集,使你起一种迷失于杂乱短文的荒漠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它包括论述、记事、传记、序跋、碑铭和一些最驳杂的简短笔记,有历史的,有文学的,也有神怪的。而这些文集,充满了中国图书馆与书坊的桁架,真是汗牛充栋。这些文集的显著特性为每个集子都包含十分之五的诗,是以每个文人都兼为诗人。所宜知者,有几位作家另有长篇专著,故所谓文集,自始即具有什锦的性能。从另一方面考虑,此等短论、记事,包含着许多作家的文学精粹,它们被当作中国文学的代表作品。中国学童学习文言作文时,须选读许多此等论说记事,作为文学模板。

  做更进一步的考虑,这些文集是代表文学倾向极盛的民族之各代学者的巨量文字作品的主要部分,则使人觉得灰心而失望。吾们或许用了太现代化的定则去批判它们,这定则根本与它们是陌生的。它们也存含有人类的素质,欢乐与悲愁,在此等作品的背景中,也常有人物,他的个人生活与社会环境为吾人所欲知者。但既生存于现代,吾人不得不用现代之定则以批判之。当吾人阅读归有光之<先慈行状>——当时第一流作家与文学运动领袖的作品——就会想起这是他一生志学的结晶,然而却又发现它不过是把模古的、纯粹语言的技巧,裹覆于缺乏特性、空泛不实与情感肤浅之上。令人失望是理所当然。

  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有好的散文,但是你得用新的估量标准去搜寻它。或为思想与情感的自由活跃,或为体裁、风格之自由豪放,你要寻这样的作品,得求之于一般略微非正统派的作者,带一些左道旁门的色彩。他们既富有充实的才力,势不能不有轻视体裁骸壳的天然倾向。这样的作者,随意举几个为例,即苏东坡、袁中郎、袁枚、李笠翁、龚定盦,他们都是智识的革命者,而他们的作品,往往受当时朝廷的苛评,或被禁止,或受贬斥。他们具有个性的作风和思想,为正统派学者视为过激思想而危及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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