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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骡车在泥路上颠颠抖抖。她突然领悟到,如水一直待她很好。在四个时辰的旅途中,她开始看出了蓝如水和范文博的不同处。文博是以父兄的态度来保护她。她看到如水脸上有一股特别的柔情,而且对她说话时声音也格外温柔。蓝如水坐在她身边,而她那双清澈的杏眼透过布幕向外窥视。她意识到一段恋情就要开始了。可是他的条件比她高出那么多,她打量自己一番。她觉得,蓝如水只不过又是一个富家少爷,发觉要征服女孩的芳心是件容易的事,可能他还认识不少女人呢。他不是她要的那一类型男人,她要小心,不可轻易地就把芳心交给了他,免得自己将来后悔莫及。

  “遏云,自从到乡下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念着你。你了解我的心意吧?”他说。

  “我知道,可是这只是个错觉。”

  他表示抗议。

  “你看到的是站在台上的我,就以为你喜欢我。我告诉你,这是个错觉。你太富诗意了。况且我也没有权力欺骗你。你不了解我。”她说。

  “我了解你。我该怎样做才能使你明白呢?”

  “我是干活儿的女孩,我不像杜小姐那样进过学堂。我曾经在街头和男孩子打架,跟他们一块儿在泥巴里打滚。”

  “这样子很好哇!也许你认为我家很有钱,又受过教育——你对我有成见。”

  他看着她那满脸的傲然。

  “可能是吧。贫富一向合不来的。我只求嫁人之后提菜篮、上市场、弄饭吃……听了这些你可别生气哦。你帮助我脱险,我却说这些话。”她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他拿出一根香烟,默默地吐着烟雾。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不喜欢彬彬有礼的男人。”

  “真的不喜欢。”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唉,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一项缺点。可是我爹有钱,这也算是我的错吗?”

  她由眼角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恼火了。

  “你们都是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感激。”

  八点的时候他们在车站下骡车。要九点钟才有火车,于是如水带她走进一家饭馆。他们之间的谈话刺激了他。他在上海和巴黎认识不少女人——漂亮、世故,又有成就——坦白地说,他对这些已经厌烦了。他根本不喜欢政治、商业和赚钱的事,所以上流社会的矫揉造作也令他生厌。他一直在追求生命的清新和真实。遏云的纯真无邪和独立精神深深吸引他。

  那天在郊外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到她的聪明智慧和那还没有被抹杀的清新。当她的身影和乡间的景色:树丛、马群融合在一块的时候,真是好得出奇。他觉得自己居然和她如此相同。如今在这昏暗的餐厅里,她这么靠近他坐着谈话,她仿佛更使他着迷。

  遏云把他唤回现实的意义中来。

  “你在西安做些什么?”她问道。

  “我喜欢画画和照相。我有很多嗜好呢!”

  “你一定也有一点野心吧?”

  “我没有野心。”蓝如水温和的声音更强调了他说的话。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很严肃,不像一般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只知道吃喝、玩女人。”

  “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

  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你要我做什么呢?”

  “你可以找一份差事儿呀。我就是干活儿长大的。我无法想象一个男人没有工作,不做一点事会是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是真正有用的,一种是母亲,另一种是庄稼人。母亲养孩子,庄稼人种粮食,他们是在生产。其它的人都是靠别人生产的东西生活。政府官员煞有介事地办公,其实是在剥削老百姓。他们坐在办公室签公文,禁止老百姓做这个、做那个,这就叫做一天的工作了。写文章的人偷取以前人的思想、句子,把那些当做是自己的创作。教书的人偷取别人的学识,出卖给年幼无知的孩子。做买卖的人也在拼命地偷。他们只能从别人身上赚取金钱,他们不会生产。生命就像是彼此在接收脏衣服似的,你洗我的,我洗你的,我们居然叫这个是谋生。喏,一个会打铜片造水壶的人还使我尊敬三分呢。那就把这个也凑上去,三种啦。母亲、庄稼人和技工。我把自己当做一个技工。至少我还生产照片啊!”

  “凭你的学问,你可以做一番救国的事业啊!”遏云天真地说。

  “太多人想救国了。每个人都在插手,各人有各人的问题,就想趁机把自己拉起来。所以每个人都在救国。”

  当他们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一队五十多名士兵到了月台,身穿着灰色的脏制服,背着背包和步枪吵闹喧嚷地攀上车子。从帽子上毛绒绒的耳罩看来,他们是满洲兵,一群没有军事基地的流动部队。他们的样子很像难民,手上的步枪就是他们唯一的财产。他们之中好像没有队长领队,全都在狼狈地往车上挤。

  “妈的!火车是国家的,卖票的家伙竟然还要国军买票坐车!”其实,买卖已经成为一种过时的制度了。

  “我给他奉票,他还不要。”奉票是声名狼藉、一文不值的满洲纸币。

  这群喧闹、狂嚣的部队,完全掩盖了其它乘客。蓝如水听说他们要到西北的新疆。据说政府要把土地拨给满洲难民,他们有一位将领叫盛世才,在那边可是个重要人物呢。

  由于车上出现士兵,遏云紧靠着蓝如水坐。车顶的灯光很暗,她尽量坐在阴影里。她不在乎蓝如水用手环着她的腰,用脸颊摩擦她的头发。车厢里只有士兵的说话声。

  “你想那些军人会不会认出我?”她低声说。

  “不会的。”蓝如水向她保证。

  她晚餐吃得很饱,再也忍不住了,她说:“我必须起来一下子。”走道上都是士兵。她起来扯扯棉袄和头巾,用力地挤过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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