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太阳光斜铺到斑驳的旧木栅门上面,在门前我站注了,扔了手里的烟蒂儿,去按那古铜色的,冷落的门铃。门铃上面有一道灰色的蛛网,正在想拿什么东西去撩了它的时候,我家的老仆人已经开了那扇木栅门,摆着发霉的脸色,等我进去。
院子里那间多年没放车子的车间陈旧得快倾记下来的样子,车间门上也罩满? 灰尘。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屋后那条长胡同里有人在喊卖晒衣竹,那嘹亮凄清的声音懒懒地爬过我家的屋脊,在院子里那些青苔上面,在驳落的粉墙上面尽荡漾着,忧郁地。
一个细小的,古旧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说:
“家啊!”
“家啊!”
连自己也听不到似的在喉咙里边说着,想起了我家年来冷落的门庭,心里边不由也罩满了灰尘似的茫然起来。
走到楼上,妈愁苦着脸,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话,三弟扑到桌子上面看报纸,妹子坐在那儿织绒线,脸色就像这屋子里的光线那么阴沉得厉害。
到自己房里放下了带回来的零碎衣服,再出来喝茶时,妈才说:
“你爸病着,进去跟他谈谈吧。”
父亲房里比外面还幽暗,窗口那儿挂着的丝绒窗帏,下半截有些地方儿已经蛀蚀得剩了些毛织品的经纬线。滤过了那窗帏,惨淡的,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照到光滑的桌面上,整洁的地上,而在一些黑暗的角隅里消逝了它愁闷的姿态。屋子里静溢得像冬天早上六点钟天还没亮透的时候似的。窗口那儿点了枝安息香,灰色的烟百无聊赖地缠绕着,氤氲着一阵古雅的,可是过时了的香味。有着朴实的颜色的红木方桌默默地站在那儿,太师椅默默地站在那儿,镶嵌着云石的烟榻默默地站在那儿,就在那烟榻上面,安息香那么静谧地,默默地躺着消瘦的父亲,嘴唇上的胡髭比上星期又斑白了些,望着烟灯里那朵豆似的火焰,眼珠子里边是颓唐的,暮年的寂寞味。见我进去,缓缓地:
“朝宗没回来?”那么问了一句儿。
“这礼拜怕不会来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了,随便拿着张报看。
“后天有没有例假?”
“也许有吧。”
话到这儿断了。父亲是个沉默的,轻易不大肯说话的人,我又是在趣味上,思想上和他有着敌意的人,就是想跟他谈谈也不容易找到适宜的话题,便那么地静了下来。
我坐在那儿,一面随便地看着报,一面偷偷地从报纸的边上去看父亲的手,那是一只在中年时曾经握过几百万经济权的手,而现在是一只干枯的,皱缩的,时常微微颤抖着的手。便——
“为什么人全得有一个暮年呢?而且父亲的还是多么颓唐的暮年啊!”那么地思索着。
忽然,一个肺病患者的声音似的,在楼下,那门铃嗡地响了起来。
父亲像兴奋了一点似的,翻了个身道:
“瞧瞧是谁。”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瞧瞧是谁来看我。”他是那么地希望着有人来看他的病啊!就拉开了窗帏,伏在窗口瞧,却见进来的是手里拿着封电灯公司的通知信的我家的老仆人。
“是谁?”父亲又问了一句。
只得坐了下来道:“电灯公司的通知信。”
父亲的嘴唇动了几动,喝了日茶,没作声,躺在那儿像在想着什么似的。他有一大串的话想说出来的时候就是那么的,先自己想一下。父亲是一个十足的理智的人;他从不让他的情感显露到脸上来,或是到言语里边来,他从不冲动地做一件事,就是喝一杯茶也先考虑一下似的。我便看着他,等他说话。
过了一回儿,他咳嗽了一声儿——
“人情真的比纸还薄啊!”那么地开了头;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全是那么沉重地,迟缓地,从他的嘴唇里边蜗牛似的爬了出来:“从前我只受了些小风寒,张三请中医,李四请西医,这个给煎药,那个给装烟,成天你来我去的忙得什么似的。现在我病也病了半年了,只有你妈闲下来给我装筒烟,敬芳师父,我总算没荐错了这个人,店里没事,还跑来给我请下安,煎帖药。此外还有哪个上过我家的门?连我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人也没一个来过啊!他们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话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缓,却是越来越响亮,像是他的灵魂在喊叫着似的。“在我家门口走过的时候总有的,顺便拐进来,瞧瞧我的病,又不费力气,又不费钱财。外面人别说,单瞧我家的亲戚本家吧,嫡亲的堂兄弟,志清——”忽然咽住了话,喝了口茶,才望着天花板:“我还是我,人还是那么个人,只是现在倒霉了,是个过时人罢咧!真是人情比纸薄啊!”便闭上了眼珠子,嘴唇颤抖着不再说话。
默默地我想着做银行行长时的,年轻的父亲,做钱庄经理时的,精明的父亲,做信托公司总理时的,有着愉快的笑容的父亲,做金业交易所经纪人时的,豪爽的父亲,默默地想着每天有两桌客人的好日子,打牌抽头抽到三百多元钱的好日子,每天有人来替我做媒的好日子,仆人卧室里挤满了车夫的好日子;默默地我又想着门铃那儿的蛛网,陈旧得快要倾圮下来的车间,父亲的迟缓的,沉重的感慨,他的干枯的,皱缩的手。
父亲喉咙那儿咽的响了一声儿,刚想抬起脑袋来,却见他的颤抖着的手在床沿那儿摸索那块手帕,便又低下脑袋去。
我不敢再抬起脑袋来,因为我不知道他咽下去的是茶,是黏涎子,是痰,还是泪水;我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知道闭着眼躺在烟榻上的是一个消沉的,斑白了头发的,病着的老父。
“暮年的寂寞啊!”
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年华,和他的八角金表一同地,扶着手杖,拖着艰难的步趾嗒嗒地走了过去,感情却铅似的沉重起来,灰黯起来。
差不多每个星期尾全是在父亲的病榻旁边消磨了的。
看着牢骚的老父病得连愤慨的力气也没有,而自己又没一点方法可以安慰他,真是件痛苦的事。后来,便时常接连着几个礼拜不回去,情愿独自个儿留在宿舍里边。人到底不是怎么勇敢的动物啊!可是一想起寂寞的,父亲的暮年,和秋天的黄昏那么地寥落的我家,总暗暗地在心里流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怅惘。
“父亲啊!”
“家啊!”
低低地叹息着。
有时便牺牲了一些绮丽的下午,孩子气的游伴,去痛苦地坐到父亲的病榻边,一同尝受着那寂寞味,因为究竟我也是个寂寞的人,而且父亲是在悠远的人生的路上走了五十八年,全身都饱和了寂寞与人生苦的。
每隔一礼拜,或是两礼拜回到家里,进门时总那么地想着:“又是两礼拜了,父亲的病该好了些吧?”
可是看到了父亲,心里又黯淡起来,有的时候觉得父亲的脸色像红润了些,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他像又消瘦了些,只是精神却一次比一次颓唐,来探望他的亲戚也一次比一次多了。父亲却因为陪他谈话的人多,也像忘了他的感慨似的,一次比一次高兴。
每次我回来,妈总恳求似的问我:
“你瞧爸的脸色比前一次可好看些吗?”
“我瞧是比前次好些了。”
“你爸这病许多人全说讨厌,你瞧怎么才好呢!”
妈的眼皮慢慢儿红起来:
“你瞧,怎么好呢?”
低低抽咽着,不敢让父亲听到。
虽然我的心是那么地痛楚着,可是总觉得妈是多虑。那时我是坚决地相信父亲的病会好起来的。
“老年人精力不足,害些小病总有的吧。”那么安慰着妈,妈却依旧费力地啜泣着,爸在里边喊了她一声,才连忙擦干了眼泪,跑了进去。
“妈真是神经过敏!”我只那么地想着。
那时我真的不十分担忧,我从来不觉得父亲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年人,在我记忆上的父亲老是脸色很红润,一脑袋的黑头发,胡髭刮得很干净的,病着的父亲的衰老的姿态在我印象里没多坚固的根据,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老年人昏庸的形状,从来不多说半个字,他的理智比谁都清澈。那时我只忧虑着他脸上的没有笑劲儿——
父亲脸上的笑劲儿已经不见了七八年了,可是我直到最近才看出来。
“可是没有笑劲儿有什么关系呢?老年人的尊严,或是心境不好,或是忧虑着自己的病……”只那么毫不在意地想着。
快放假的那个月,因为预备大考,做报告,做论文,整理笔记,空下来就在校园里找个朋友坐在太阳里谈些年轻人的事,饭后在初夏的黄昏里吹吹风,散散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回去。有时二弟从家里回学校来,我问他:
“爸的病好了些吗?”
“还是那个模样。”
父亲的病没利害起来,也就没放在心上,这一个多月,差不多把那些铅似的情绪洗刷净了,每天只打算着出了学校后的职业问题。
放假的那天,把行李交给二弟先叫车到家里,我去看了一次电影,又和朋友们吃了会点心。在饭店里谈了一回,直坐到街上全上了灯才回家。家里好像热闹了一些,一个堂房的婶娘,一个姑表姊,还有个姨娘全在楼上坐着轻声地讲着话。几个堂兄弟围着桌子在那儿瞧我带回来的,学校里的年刊。妈蹲在地上,守着风炉在给父亲煎药。我问妈:
“爸的病好了点儿吗?”
妈出神地蹲在那儿,没回答我的话。别的人也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只望了我一眼,全那么古怪地像在想着什么似的。
走到父亲房里,伯父和一个远房的堂叔,还有一个姑表兄弟在那儿和父亲谈最近的金子跌潮,我便坐着听他们讲话。父亲的精神像比从前健朗了些,正在那儿讲这一次跌风的来源和理由。人是瘦得不像了,脸上只见一个个窟窿,头发,胡髭,眉毛全没有了润泽的光彩,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从袖口里望进去,父亲的手臂简直是两根细竹竿撑着一层白纸,还是那么歇斯底里地颤抖着。他很平静的,和平日一样地讲着活:
“三月里我就看到了,那时我跟伯元他们说,叫他们做空头,尽管卖出,到五月马上会跌。他们不信,死也不肯做空头。”这时候他咳嗽起来,咳得那么厉害,脸上的筋全暴出来,肌肉全抽搐着。咳了好一回,就咳不出痰来,只空咳着,真的,父亲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我只听得他喉咙那儿发着空洞的咳声,一只锈坏了的钟似的。伯父跑到外面在父亲的,黄色的磁茶壶里冲了热茶,拿进来给他喝了几口才算停止了咳嗽。父亲闭着眼喘息了一会,才接下去:“真是气数,失了势的人连说句话也没人听的!”那么深长地叹息了一下。
大家全默默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因为父亲是一个个性很刚强的人,五十八年来,从不希冀人家的一丝同情——他是把怜悯当做侮辱的。可是他们不知道这半年来缠绵的病已经叫他变成一个神经质的,感伤的弱者了。他躺在那儿,艰苦地忍耐着他的伤感,我可以看到他的嘴唇痉挛着,那么困难地喘着气。他不动,也不说话,只那么平静地望着烟灯,可是他的眼珠子里边显露了他的整个的在抽咽着的灵魂。
我走了出来,我不能看一个庄严的老年人的受难。我走到外面,对妈说预备去赴校长和教授的别宴。
“别去了吧,爸那么地病着!你一个多月没回来了,爸时常挂念着你,今天刚回来,还不陪你爸坐一晚上?”
“要去的!”在妈前面,我老是那么孩子气地固执着。
“何必一定要去呢,你爸那么地病着?”
“为什么不去呢?”
忽然——
“去,让他去!现在也没有什么爸不爸了!”
在里边,出乎意外地,父亲像叱责一个窃贼似的,厉声地嚷了起来。
父亲从来没那么大声地说过话,更不用说那么厉声地叱责他的儿子了,从来没人见到过他恼得那么厉害,而且又不是怎么值得恼,会叫素来和蔼可亲,不动声色的他恼得大声地嚷起来。这反常的,完全出乎意外的叱责把屋子里的人全惊住了。我是诧异得不知怎么才好地怔在那儿望着妈。
“何必为那些小事动肝火啊!”是伯父的声音。
“你的爸快病死了,你去……你去!”
更出乎意外地,父亲突然抽抽咽咽地哭出声来,一个孩子似的。
屋子里悄悄地只听得他苍老的声音,有气没力地抽咽着,过了一回又咳嗽了起来,咳得那么厉害,咳了半天才慢慢儿的平静了一下,低低地呻吟着,一只疲倦的老牛的叹息声似的,弥漫了这屋子。
许多埋怨的眼光看着我,我低下了脑袋,我的心脏为着那一起一落的呻吟痛楚着,一面却暗暗地憎恨父亲不该那么不留情面地叫人难堪,一面却也后悔刚才不应该那么固执。我知道我刚才刺痛了他的心,他是那么寂寞,他以为他的儿子都要抛弃他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猛的醒过来似的,倒茶的倒茶,拿汤药的拿汤药,全零落地跑到父亲房里去,只有那个姑表的小悔姊躺在外面的烟铺上,呆呆地望着我。我想进去又不敢,只怕父亲见了我,又触动了气。沉重的呻吟一阵阵地传了出来,我的身子一阵阵地发着抖,那么不幸地给大家摈弃了似的,坐在那儿想到三年前在外面浪游了两个多月,半身债半身病的跑回家来,父亲也是那平静地躺在烟铺上,那时他只——
“你那么随便跟酒肉朋友在外面胡闹,可知道家里是替你多么担着心啊!”很慈祥地说了一句,便吩咐我在家里住两个礼拜,养好了病,才准回学校去。
“怎么今天会那么反常地动着肝火呢?”好像到现在才明白父亲是病得很厉害了似的,慌张了起来。
模模糊糊地我看见小梅姊从烟铺那儿走过来,靠到桌子旁边,瞧了我一会,于是又听见她轻轻的对我说: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么样?不相干吧?”
我看着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这病来得古怪,顶多还有五六天罢咧。二舅母现在是混的,不会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说。你应该拿定主意,快办后事吧。”
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谁,我不明白她是说的什么话,我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虑,只茫然地望着她。忽然,我打了个寒噤,浑身发起抖来,只一刹那,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谁,我明白她在说的什么话。一阵不可压制的,莫名其妙的悲意直冲了上来,我的嘴唇抽搐着,脑袋涨得发热,突然地我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劲儿的冲到自己房里,锁上了门,倒在床上。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在哭着,那么伤心地,不顾羞耻地哭着,才觉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从腮帮儿那儿挂下去,挂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听见妈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么地嚷着。
静静地听了一会,又莫名其妙地伤心起来,在床上,从这边滚到那边,那边滚到这边,淘气的孩子似的哭得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弄开了门,走了进来,坐在床沿那儿,先只劝着我:
“别那么哭,你爸听着心里难受的。”
慢慢儿的她的眼皮儿红起来了,眼泪从眼角那儿一颗颗的渗了出来。我却静静地瞧着她,瞧着她,尽瞧着她。我瞧着那眼泪古怪地挂下来,我瞧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我瞧着她伤心地抽咽着。可是我又模糊起来,我好奇地瞧着她的眼泪,一颗颗的渗出来,一颗颗地,那么巧妙地滴到床巾上,渗到那棉织物里边。
“多么滑稽啊!”那么地想着。
我想笑,可是心脏却怎么也不肯松散下来,每一根中枢神经的纤维组织全那么紧紧地绷着,只觉得笑意在嘴边溜荡着,嘴却抽搐着,怎么也不让这笑意浮上来。
躺着,躺着,瞧那天色慢慢儿的暗下来,一阵瞌睡顺着腿往上爬,一会儿我便睡熟了。
“医生来了!”楼下,老仆人大声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来,腿却疲倦得发软,在床边坐了一回儿,才慢慢儿的想起了刚才的事,不由有点儿好笑。
“神经过敏啊!可是爸真的会病死了吗?真的会病死了吗?”——不信地。
走到外面,医生已经坐在那儿抽雪茄,父亲,两只手扶着二弟的肩膀,脑袋靠着他的脊梁,呻吟着,一个非常老了的人似的,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拖着,妈在旁边扶着,走到门槛那儿,他费力地想提起腿来跨过门槛,可是怎么也跨不过去。妈说:
“还是回进去,请医生到房里来诊吧。”
父亲一面喘着气,一面摇着脑袋,还是拼命地想跨过门槛来。我连忙赶上去,一只手托着他的肋骨,一只手提着他的腿,好容易才跨过了门槛。父亲穿着很厚的丝棉袍子,外面再罩着件团龙的丝绒背心,隔着那件袍子,在我手上托着的是四条肋骨,摸不到一点肉,也摸不到一层皮,第一次我知道父亲真的是消瘦得连一点肉也没有。走着走着,在我眼前的父亲像变成纸扎人似的。
“父亲真的会病死了吗?真的会病死了吗?”又那么地问着自己,不信地。
坐到医生前面,父亲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让他诊了脉,看了舌苔,还那么地问着医生:
“你瞧这病没大干系吧?”一面在嘴上堆着笑劲儿。父亲跟谁讲话,总是这么在脸上堆着笑劲儿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的笑脸像是哭脸。
“病是不轻……”医生微微地摇着脑袋,一面瞧着他,怀疑似的。
“总可以好起来吧?”
父亲是那么地渴望着生啊!他是从来不信自己会死的;他是个倔强的人,在命运压迫下,颓唐地死了,他是怎么也不愿意的。
“总会好起来吧!”医生那么地说了一句,便念着脉案,让坐在对面的门生抄下来。
父亲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他念,听了一回儿忽然连接着打起嗝来,一边喘着气,枕着自己的手臂。妈便说:
“到里边去躺着吧。”
父亲不作声。
“请进去吧,不必客气,请随便吧。”
等医生那么说了,父亲才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那么,对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说着,吩咐了我站在外面伺候医生,才叫二弟扶着走到里边去。
父亲是那么地不肯失礼,不肯马虎的一个古雅的绅士;那么地不肯得罪人家,那么精细的一个中国商人——可是为什么让他生在这流氓的社会里呢?为什么呢?他的一生只是受人家欺骗,给人家出卖,他是一个历尽世故的老人,可是他还有着一颗纯洁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么颓盾,那么地受人奚落,那么地满腹牢骚,却从不责怪人家,只怪自己心肠太好。天哪,为什么让那么善良的灵魂在这流氓的社会里边生长着啊!
医生开了药方,摇着他的大扇子道:
“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里开头调理起来还不嫌迟,现在是有点为难了,单瞧这位老先生头发全一根根的竖了起来,这是气血两衰,津液已亏,再加连连打嗝,你们还是小心些好。”
听了他的话,妈便躺在烟铺上哭了起来,我一面送他下楼梯,一面却痛恨着他,把他送到门口:
“爸真的会病死了吗?那么清楚的人怎么一来就能死呢?”那么地想着走了上来,到父亲房里,只见他闭着眼躺在那儿,一个劲儿的打嗝,打一个嗝,好好地躺着的身子便跳一下,皱着眉尖,那么痛苦地。
我瞧着他,心脏又紧缩起来了,可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父亲那么一病就会病死了的,这简直是我不能了解的事。
父亲的嗝越打越厉害,一个紧似一个,末了,打着打着便猛的张开了嘴没了气,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萧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里边不动了,脑袋慢慢儿的从枕头上面滑下来,连忙——
“爸!爸!”地叫着他,才像从睡梦里给叫回来似的睁了睁眼,把脑袋重新放到枕上面,闭上了嘴,轻轻地打着嗝,过了一会儿,猛的打了个嗝,张开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连忙叫着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的醒了过来,他是那么痛苦地,那么困难地在挣扎着,用他的剩余的生命力,剩余的气息。那时我才急了起来,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着,各种各样的希望,各种各样的思想混合酒似的在我神经那儿混和着。我想跪下来祈祷,我想念佛,我想啮住父亲的人中,我想尽了各种传说的方法,可是全没做,只发急地盯住他的眼珠子,捉住了他的手,手已经冷了,冰似的,脉息也没了,浮肿着,肌色很红润地。许多人全跑了进来,站在床边,不动也不说话。妈只白痴似的坐在床沿那儿摸着他的手,替他搓着胸口,一面悄悄地淌着眼泪。
我听见了死神的翅膀在拍着,我看见黑色的他走了进来,我看见他站到父亲床边,便恳求着他,威吓着他,我对他说着,也对自己说着:
“果真一个人就能那么地死了吗?一个善良的灵魂?”
差不多挨了一个半钟头,父亲的嗝才停止了,呼吸平静了下来,平和地,舒服地躺在那儿。
“好了!不相干了!人是不能就那么地死了的。”
我摸着他的脚,脚像一块冰,摸着他的手,手还是冰似的没有脉搏,顺着手臂往上摸,到胳膊肘那儿,皮肤慢慢儿的暖了起来,在我触觉下的父亲的皮是枯燥的瑞典纸,骨骼的轮廓的有着骷髅的实感,那么地显明啊。
父亲的眼珠子忽然睁了开来,很有精神的人似的:
“笨小子!这地方儿也能冷了吗?”
我差一点跳了起来,他醒了,清醒了,不会死了,全身的骨节全松散起来,愉快起来。
父亲慢慢儿的在站着的人的脸上瞧了一瞧,道:
“你们的伯父呢?”
“在楼下。”不知道哪个说。
我连忙跑下去,跑到楼下,却见伯父正拿着父亲的鞋子叫仆人照这大小去买靴,院子里放了纸人纸马,还有纸轿锡箔,客堂上面烧着两枝大红烛。
“傻子呢!人也清醒了!”暗暗地笑着,把伯父叫了上去。
“兆文!兆文!”在父亲的耳朵旁边伯父轻轻地叫着。
父亲慢慢儿的睁开眼来道:“把我的枕头垫高些。”
二弟捧着他的脑袋,我给加了个枕头,父亲像舒服了些似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珠子,又像睡过去了,他的脑袋一点点的从枕头那儿滑下来,滑到床巾上,于是又睁开眼来:
“怎么把我的枕头拿了呢?”声音微弱到听不见似的。
我们捧着他的脑袋给放在枕头上面,他又闭上了眼珠子,妈便凑在他耳朵旁边说道:
“大伯在这儿……”
“噢!”猛的睁开眼来,瞧了瞧我们,又静静地瞧了回伯父,想说什么话似的,过了一回,才说:“没什么,我想怎么不见他。”
“爸,你想抽烟吗?我喷给你,可好?”妈坐在床上,捧着他的脑袋。
“不用!”父亲非常慢地回过脑袋来,瞧着她,瞧着她,尽瞧着她,忽然他的眼珠失去了光彩,呆呆地停住在那儿。
“爸!爸!”妈发急地叫着。
父亲不作声,眼皮儿慢慢儿的垂了下来,盖住了眼珠子,妈招着手叫我们上去喊他。
“爸!”
“爸!”
于是他的脸痉挛着,他的嘴动着动着,想说什么话似的。我看得出他是拼命地在挣扎。
“爸!”
“爸!”
于是他的嘴抽搐着,忽然哭了出来,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两挂鼻涕从鼻子里边淌出来,脑袋从妈手里跌到床上,他的嘴闭上了,眼也闭上了,垂着脑袋,平静地,像一个睡熟了的人似的。
“真的就那么地死了吗?”
天坍了下来,坍到我一个人脑袋上面,我糊糊涂涂的跑了开去,坐在地上,看他们哭,看他们替他着衣服,我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想,我不懂什么是死,什么是生,我只古怪地坐在地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完全一个白痴似的。
每天,我们母子五个人静静地坐着,没一个吊客来,也没一个亲戚来,只有我们五个孤独的灵魂在初夏的黄昏里边默默地想着父亲。
从前,这时候,门铃响了一下,老仆人开了门,咳嗽着走了进来的是父亲,我们听得出他的脚声,他的咳嗽,他的一切,对于我们,是那么地熟悉的。
没有了咳嗽,没有了门铃,每天到这时候,门铃响了一下,便——
“爸啊!”
“爸啊!”
“爸啊!”
那么地怀念着父亲。
我们怎么也不相信父亲是已经死了,总觉得他在外面没回来似的,听到一声咳嗽,一声门铃,五颗心就跳了起来。
“爸啊!”
“爸该回来了吧!”
我们五个人,每个黄昏里边,总静静地坐在幽暗的屋子里等着,等那永远不会回来了的父亲,咳嗽着,一个非常老了的人似的撑着楼梯那儿的扶手一步步地走上来,和一张慈祥的脸,一个亲切的声音一同地。
1933年11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