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任叔文集

                    超越鲁迅
                     
 ——为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作


  《自由谈》复刊还没到十天,而鲁迅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又临在我们的面前了。

  人都知道自由谈和鲁迅先生的关系,编者接编《自由谈》以来,朋友间首先给我的批评和意见是,“应该多登些鲁迅式的杂感文字”。然而鲁迅不世有,而《自由谈》还得“谈”下去,这使我在今天益发感到这一文化巨匠的死去,对于中国文化界损失的重大了。

  鲁迅的精神固然是部分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但鲁迅的艺术的战斗力,却没有看到活在后一代人的笔端,这是谁的过错呢?难道我们真让他的死,带去我们的一切,使前无古人,而后亦无来者吗?在鲁迅先生翻译的有岛武郎的《与幼小者》的小说里,曾经有这样的一节话:你们倘不是毫不顾忌的将我做了踏台,超过了我,进到高的远的地方去,那是错的。

  我可以断说,鲁迅先生期望于后一世代的,正也抱有这样的心境。然而我们竟让鲁迅先生这一心境,寂寞,冷落,而终至于委为尘土吗?不,我们一定得大声的叫出:“超过鲁迅!”

  这是每一个文化人所应自励而励人的!

  鲁迅之所以为鲁迅,决不是偶然的。学习鲁迅,并不是为了“追随”或“并驾”,而是为了“战取鲁迅”。那么我们看一看鲁迅先生一生的学问,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战取呢?

  六百万字的《鲁迅全集》,现在是展开在我们面前了,我们好容易浏览了过去,但作者每一字每一句所下的心血,那真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只要一展开他那手抄的《古小说钩沉》,《会稽故书杂集》,《嵇康集》,看到那里面一笔不苟的字迹,我们就可知道鲁迅对于任何一种学问的刻苦磨练的功夫。而我们呢,以皮毛为丰肉,以躐等为幸进,到头来,从不免自示空虚。

  鲁迅固然是勇于和恶势力战斗的,但他又勇于自斗。记得他在一篇文章里说起过:在他翻译新兴艺术理论时,有几处,仿佛触着了自己的疮疤,但他还咬着牙译下去。

  他在《二心集》序言里说:“我说些自己的事,怎样在碰壁,怎样在做蜗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这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

  只有有自知之明者,才能知人。而只有能与自己斗争者,才能与人斗争。然而,我们呢?

  鲁迅是毫无隐蔽的披露了自己的心境,要说的话,总得说出,这就成了他的深刻。

  将事实的真相,掩饰于世故之下,于是人们的见解都成为庸俗。正如鲁迅先生在论讽刺文学中所说,所谓讽刺不过是现实的真实的暴露,而人们却以此为讽刺了。鲁迅先生就是个真实的说教者。

  鲁迅先生最讨厌的是专在背后嘁嘁嚓嚓的人们。有理说得清,而无理可说者,却在背后嘁嘁嚓嚓了。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民族抗日统一战线》一文中,有说,这些人“往往不过是将败落家族的妇姑勃溪,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坛上。

  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决不在大处着眼。“……但是,这现象仅限于文坛吗?不,在我们的左右,在我们的前后,都有这样人。我们所要的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而另一 些人所要的,却是”三根椽下搬是非“。于是是非莫明,而中国也将亡在这一辈人的手里。

  有人说鲁迅善放暗箭,鲁迅先生回答道,放箭的人站在这里呀,哪得说“暗” 呢!

  只有那无理可说的人,那只好不抛头露面放暗箭了。……这一切刻苦的精神,这一切战斗的手法,都是我们学习鲁迅,战取鲁迅的必要条件。而不畏强权,不避强敌,不依附于豪贵而歪曲事实,敢说,敢笑,敢作,敢为,以服务的精神,没身于事业,学问,民族,国家,那将总有一日,以我们自己的力量,继之以我们的子孙的力量,而超越鲁迅!

  “我们倘不是毫不顾忌地将鲁迅作了踏台,超过了他,进到高的远的地方去,那是我们的错!”

  这该是我们今天纪念鲁迅应该记住的话!

  选自1939年7月世界书局《横眉集》初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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