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艺术两小时(余光中、黄永玉著)

               余光中演讲朗诵作品辑录
              
 江堤 辑录


  辑录者言:朗诵是一门艺术。好的作品遇到好的朗诵者就好比一架优质的钢琴遇到了优秀的演奏家,又好像伯牙遇到了钟子期,两相惠应,相得益彰。余光中先生在自己数十年的文学生涯中,创作了众多优秀的名篇,并已在海内外广为传诵。余光中先生在岳麓书院演讲及湖南旅行期间,应听众的要求,除自己对部分作品进行了“原汁原味”的朗诵之外,还邀请李元洛先生登台伴奏。元洛先生是海内外著名的诗评家、散文家,已出版诗学著作及散文作品选集十数种,对台港诗歌及大陆诗歌,对湖南的“新乡土诗派”都有独到的研究。元洛先生的朗诵声情并茂,不时夹带诙谐幽默兴到意随的解说,气氛涝酒活脱,将作品的内在情感演奏得淋漓尽致。此外,湖南大学的学生也朗诵了部分作品。

  以余光中先生自我的宠爱和元洛先生评论家的鉴赏力,所选朗诵作品应是精品中的精品,由此一斑可览其全貌,故特予搜集,辑录如下,以飨读者。

  余光中先生介绍朗诵者李元洛先生:

  李元治先生是湖南也是全国很有名的一位文学评论家,也是我多年的一位朋友,他非但是一位杰出的学者,记忆力也特别强,他把我的很多诗都背得了,待会儿要上来背我的作品,我都背不得,那么现在有请李元洛先生。

  [余光中先生下台,李元洛先生上台。]

  李元洛先生的话:

  余光中先生在1972年,正当他42岁的盛年写过一篇很精彩的散文,叫《山盟》,也就是我们的一个成语山盟海誓的前面两个字。刚才余光中先生讲到,写作不仅要靠知识,直接的体验,同时也要靠飞扬的想象。那么,他登的山是阿里山。阿里山是3700多公尺。阿里山的后面是玉山。玉山是台湾最高的山,3900多公尺。玉山的后面就是太平洋。太平洋的日出是从玉山上面升出来的。无论是阿里山还是玉山,它们已经是亿万斯年了。而余光中先生当时还只有42岁,但是他却说在亿万斯年以前,那座山就在等待他。我现在就背诵《山盟》中他写在阿里山看玉山背后的日山的第一段。(掌声)(全文附录于书中)

  第二首要背诵的就是《珍珠项链》。余光中先生的左侧坐着他半生相依为命的夫人范我存女士。范我存女士是余光中先生众多的漂亮的表妹当中的一个。(掌声)余光中先生在1956年买了一张窄窄的“船票”渡过爱河,将这一位表妹当作了他的新娘。1986年他们结婚30周年,按照西方的习俗,是珍珠婚。余光中先生当时回到香港,在珠宝店买了一条十八寸长的珍珠项链,向他的夫人“讨好”。那么,这就是“物质文明”,然后他还有“精神文明”,写了一首20行的有名的诗叫《珍珠项链》,写他们30年的相亲相爱的岁月,现在我把这首诗背诵一下。(掌声)(诗文附录于书中)

  谢谢!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民歌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0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



与永恒河拔河


  输是最后总归要输的

  连人带绳都跌过界去

  于是游戏终止

  ——又一场不公平的竞争

  但对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会失手,会踏过界来

  一只半只留下

  脚印的奇迹,愕然天机

  唯暗里,绳索的另一头

  紧而不断,久而愈强

  究竟,是怎样一个对手

  踉跄过界之前

  谁也未见过

  只风吹星光颤

  不休剩我

  与永恒拔河



珍珠项链


( 1986年9月2日结婚30周年纪念)


  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

  以为再也拾不拢来的了

  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蓝磁的盘子

  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

  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

  就这么,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

  一年还不到一寸

  好贵的时光啊

  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

  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阴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牵挂在心头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终的这一条项链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凭贯穿日月

  十八寸长的一线姻缘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喏,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控诉一枝烟囱


  用那样蛮不讲理的姿态

  翘向南部明媚的青空

  一口又一口,肆无忌惮

  对着原是纯洁的风景

  像一个流氓对着女童

  喷吐你满肚子不堪的脏话

  你破坏朝霞和晚云的名誉

  把太阳挡在毛玻璃的外边

  有时,还装出戒烟的样子

  却躲在,哼,夜色的暗处

  向我恶梦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听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风在哮喘,树在咳嗽

  而你这毒瘾深重的大烟客啊

  仍那样目中无人不肯罢手

  还随意掸着烟屑,把整个城市

  当做你私有的一只烟灰碟

  假装看不见一百三十万张

  ——不,两百六十万张肺叶

  被你熏成了黑恹恹的蝴蝶

  在碟里蠕蠕地爬动,半开半闭

  看不见,那许多朦朦的眼瞳

  

  正绝望地伸向

  连风筝都透不过气来的灰空



漂给屈原


  有水的地方就有龙舟

  有龙舟竞渡就有人击鼓

  你恒在鼓声的前方引路

  哀丽的水鬼啊你的漂魂

  从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声

  从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

  湘水悠悠无数的水鬼

  冤缠荇藻怎洗涤得清,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

  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

  你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

  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

  亦何须招魂招亡魂归去

  你流浪的诗族诗裔

  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



淡水河边吊屈原


  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洁白,

  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泽。

  江鱼吞食了二千多年,

  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太史公为你的投水太息,

  怪你为什么不游宦他国?

  他怎知你若是做了张仪,

  你不过流为先秦一说客!

  但丁荷马和魏吉尔的史诗

  怎撼动你那悲壮的楚辞?

  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

  你一直活到千秋万世!

  悲苦时高歌一节离骚,

  千古的志士泪涌如潮;

  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

  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

  子兰的衣冠已化作尘土,

  郑袖的舞袖在何处飘舞?

  听!

  急鼓!可爱的三闾大夫

  滩滩的龙船在为你竞渡!

  我遥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

  我仿佛嗅到湘草的芬芳;

  我怅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

  它依稀流着楚泽的寒凉。



湘逝


--杜甫殁前舟中独白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掉孤舟

  把孤舟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付给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

  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

  岳阳南下更来阳,深入疠瘴

  倾洪涛不熄遍地的兵烫

  溽郁郁乘暴涨的江水回掉

  冒着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汉阳和襄阳,乱后回去北方

  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犹峰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

  出峡两载落魄的浪游

  云梦无路杯中亦无酒

  西顾巴蜀怎么都关进

  巫山巫峡峭壁那千门

  一层峻一层瞿塘的险滩?

  草堂无主,苔藓侵入了履痕

  那四树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该已高过人顶了?记得当年

  蹇驴与驽马悲嘶,剑阁一过

  秦中的哭声可怜更深锁

  在栈道的云后,胡骑的尘里

  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

  水国的远客表山国的近旅

  十四年一觉恶梦,听范阳的鼙鼓

  遍地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后,炉冷剑锈

  鱼龙从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负了匡山的云雾空悠悠

  饮者住杯,留下诗名和酒友

  更僵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

  蜀中是伤心地,岂堪再回揖?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

  过尽多少雁阵,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讯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

  悲布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

  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

  激起的回音:这些已经够消受

  况又落花的季节,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

  依稀战前的管弦,谁能下咽?

  蛮荆重逢这一切,唉都已近尾声

  亦似临颖李娘健舞在边城

  弟子都老了,天矫公孙的舞袖

  更莫问;莫问成都的街头

  顾客无礼,白眼谁识得将军

  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骏?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

  哭舶后的太傅,鲈前的大夫?

  禹坟恍。隐在九嶷,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或是兰桨齐歇,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

  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

  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

  好呛人,一片白烟在舱尾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森漫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附记:杜甫之死,世多讹传。《明皇杂录》说:“杜甫客耒阳,颇为令长所厌。甫投计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甫饮过多,一夕而卒。”《旧唐书·文苑传》说:“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宋阳令知之,自掉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年于未阳。”《新唐书》亦然其说。浸至今日,坊间的文学史多以此为本,不但失实,抑且有损诗圣形象。

  杜甫死后40年,元稹为之作铭,时在《1日唐书》之前,只说“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根本不涉“饮卒”之事。其实牛肉白酒之说,只要稍稍留意杜莆晚作,其诬自辩。大历五年,杜甫将往郴州,时值江涨,泊于宋阳附近之方田驿,聂令书致酒肉,杜甫写了一首长达门韵的五古答谢。果真诗人一夕而年,怎有时间吟咏130字的长诗?而且诗中有句:“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氵羔。”可见诗人断炊不过5日,并非10日。其实一夕饫卒虽有可能,10日绝粒而不死却违常理,世人奈何袭而不察。

  答谢聂令的这首诗,题目很长,叫做《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里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此诗写成之后,杜甫还作了好几首诗,在季节上或为盛夏,或为凉秋,在行程上则显然有北归之计。阳掉》一诗说:“清思汉水上,凉忆规山巅。顺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牵。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篙师烦尔送,朱夏及寒泉。”又说:“蒸池疫疠偏……火云滋垢腻。”岘山在杜甫故乡襄阳,足见此时正当溽暑,疾风又病肺的诗翁畏湖南湿热,正要顺湘江而下,再溯汉水北归。《登舟将适汉阳》一首说:“春宅弃法去,秋帆催客归……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可见归意已决,且已启程。《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一首又说:“北归冲雨雪,谁悯弊貂裘?”则在季节上显然更晚于前诗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只能显示杜甫曾拟北归,不能证明时序必在来阳水困之后。但是仇兆鳌早已辩之甚详,他说:“五年冬,有送李衔诗(按即《长沙送李十一》)云:‘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西康州即同谷县,公以乾元二年冬寓同谷,至大历五年之秋,为十二秋。又有风疾舟中诗(按即《风疾舟中优枕书怀三十六韵奉里湖南亲友》)云:‘十暑氓山葛,三霜楚户砧。’公以大历三年春运湖南,至大历五年之秋,为三霜,以二诗证之,安得云是年之夏卒于耒阳乎?”

  前述风疾舟中一诗又云:“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滞淫……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可见杜甫之死,应在大历五年之冬,自潭北归初发之时。

  右《湘逝》一首,虚拟诗圣殁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则在潭(长沙)岳(岳阳)之间。正如杜甫殁前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湿,闷热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强调凉秋萧瑟之气。诗中述及故人与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公而为他所激赏的几位艺术家。或许还应该一提他的诸弟和子女,只有将来加以扩大了。



夜读东坡


  浙沥沥清明一雨到端午

  暮色薄处总有只鹁鸽

  在童年的那头无助地喊我

  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里

  低音牛蛙深沉的腹语

  一呼群应,那丹田勃发的中气

  撼动潮湿的低空,时响,时寂

  像裸夏在鼾呼。一壶浓茶

  一卷东坡的诗选伴我

  细味雨夜的苦涩与温馨

  魔幻的白烟袅袅,自杯中升起

  三折之后便恍惚,咦,接上了

  岭南的瘴气,蛮烟荒雨

  便见你一头瘦驴拨雾南来

  负着楞严或陶诗,领着稚子

  踏着屈原和韩愈的征途

  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迎风

  飘拂赵官家最南的驿站

  再回头,中原青青只一线

  那一望无奈的浩蓝,阻绝归梦

  便是参寥师口中的苦海么?

  或是大鹏游戏的南溟?

  小小的恶作剧,汁京所摆布

  可值你临风向北一长啸?

  最远的贬滴,远过贾谊

  只当做乘兴的壮游,深入洪荒

  独啖满岛的荔枝,绛圆无数

  笑渴待的妃子凭栏在北方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

  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令人低回

  从此地到琼州,茫茫烟水

  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

  长吟:“海南万里真吾乡”

  蜃楼起处,舟人一齐回头

  愕指之间只余下了海雾

  茶,犹未冷,迷烟正绕着杯缘

  在灯下,盘,盘,升起



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马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地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连太大都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而今,果然你失了踪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的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道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笑,向西哭

  长安都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

  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

  大烈了,要怪那汪伦

  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

  你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

  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

  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

  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

  你一直说要求仙,求侠

  是昆仑太远了,就近向你的酒瓶

  去寻找邋遢侠和糊涂仙吗?

  ——啊呀要小心;好险哪

  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

  慢一点吧,慢一点,我求求你

  这几年交通意外的统计

  不下于安史之乱的伤亡

  这跑车呀究竟不是天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速限哪,我的滴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么开到一百四了?

  别再做游仙请了,还不如

  去看张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听,好像是不祥的警笛

  追上来了,就靠在路旁吧

  跟我换一个位子,快,千万不能让

  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

  血管里一大半流着酒精

  诗人的形象已经够坏了

  批评家和警察同样不肾惰

  身份证上,是可疑的“无业”

  别再提什么滴不滴仙

  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

  早因为酒债给店里扣留了

  高力士和议员们全得罪光了

  贺知章又不在,看谁来保你?

  ——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

  等《行路难》和《蜀道难》的官司

  都打赢之后,版税到手

  再还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哪像交通规则

  天天这样严重地执行?

  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

  辋川污染的座谈会

  

  我们原该

  搭他的老爷车回屏车去的



还乡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一封简体字的来信问我

  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海峡的暖风已经在改向

  多少白发在风里回头

  一头是孤岛,一头是九州

  却有蒲公的一头白发,你的

  要等到几时啊才肯还乡?

  隔一道海峡的苍茫,不见对岸

  落日的方向该是来信的方向

  晚霞艳艳正烧着故乡

  望海的眼神自然酸涩

  何况还对着返照的夕照?

  四十年后,所有的镜子

  都不再认得我了,只怕

  更加认生是西湖和太湖

  更不提,多藕多菱的玄武

  纵使我恍。隐还认得那后土

  根深藤密,那古老的后土

  千胎万胎一代代怀过

  还认得出我来吗,还认得出

   久别了,这远游的龙孙?

  ——也是这样的龙年,这龙子

  

  在鸡犬大劫的登高日

  

  呱呱一哭坠在石头城

  还认得出吗,这一头霜雪与风尘

  就是当年东渡的浪子?

  如今正要回波而归渡

  像年年,南来北归的羽族

  无阻的红尾伯劳和灰面骛

  而那片多难多灾的后土啊

  忍受过多少风暴的打击

  一脚踏上去,乡愁,真能够解除?

  只怕旧愁未解反添了新忧

  四万万的旧愁变成了十亿的新优

  曾经;长江是天堑,是天谴,横割了南北

  断肠之痛从庚信痛哭到陆游

  而今是更宽的海峡纵剖了东西

  一道深蓝的伤痕迸裂一百多公里

  未老莫还乡,老了,就不会断肠?

  都说是海关要开了,开向乡关

  而乡情怯怯,只怕一下子

  五千年与十万万,从山东半岛到天山

  甸甸都压上了肩来,承受得起吗?

  四十年,久已愤于隔海的偏安

  习惯了新大陆,习惯南北的卡罗莱纳

  甚于老大陆,唉,甚于湖北和湖南

  只会浅斟低唱:君问归期未有期

  让百窗的短烛越等越暗

  悠悠的四十年,渺渺的百多里

  纵使我一步就跨过大半生

  跨进运河边江南的小镇

  跨进电影里民初的院落

  草长如忘;苔深似锁,只怕是

  找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萤人

  找得回老桂也找不回清芬

  而迷藏才提了一半

  那些夏夜的小游伴呢?

  怎么一躲就躲了快四十年。

  究竟,是躲在哪口鱼缸

  哪扇门,哪座假山的后面?

  握着简体字的来信,问苍茫的海峡

  长堤的双臂伸向未知

  堤末的灯塔顶着暮色

  又一艘货柜巨舶正在出港

   一盘红日正落向天涯



小木屐


--木屐怀古组曲之一


  看着我的女儿

  高跟鞋一串清脆的音韵

  向门外的男伴

  敲叩而去的背影

  就想起从前

  两根小辫子翘着

  一双小木履

  拖着不成腔调的节奏

  向我张开的两臂

  孤注一掷地

  投奔而来



腐儒


  腐儒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

   里面葬满了古人:

  乱草和厚土顽固地拒绝

   天才的阳光来访问。

  有一天我掘开了这座巨墓,

   想寻找往昔的伟人,

  但是只发现成堆的骷髅,

   而不见血肉之身。



我的四个假想敌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6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姻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10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门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俊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的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女儿,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12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9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喂,告诉你,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蹑足,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开车时却讨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

  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是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芝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慑儒其词,或开门见山,大言不惭,总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对不起,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奸”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能拐骗,社会也无由污染。现在她们都已大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了。先下手为强,这件事,该乘四个假想敌还在深褓的时候,就予以解决的。至少美国诗人纳许(Ogden Nash,1902-1971)劝我们如此。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Song to Be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现在虽然还浑浑噩噩,口吐白沫,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的吉儿。干是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都不由神色一变,暗暗想道:“会不会是这家伙?”想着想着,他“杀机陡萌”(My dreams, 11ear, areinfanticide),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朝他的爽身粉 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再扔头优游的鳄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去,去娶别人的女儿。足见诗人以未来的女婿为假想敌,早已有了前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采取非常措施,像纳许诗中所说的那样,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已经是“定入深矣”!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还是披头,拜丝,大卫·凯西弟的形象,现在纷纷换上男友了。至少,滩头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做的了。记得我们小时,这一类的照片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贴着梦境,便是夹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24小时眼前供奉的?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人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考了。只记得6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的少年来接手。至于交战的细节,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之多,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现在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我在这头,只要留意台湾健儿,任务就轻松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情书,那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不致在视听教育的时代荒废了中文。可怕的还是电话炸弹,那一串串警告的铃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腹地,默片变成了身历声,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军事演习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哺细语,慑懦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这时几个姐妹早已回避得远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谁晓得宝贝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当然,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广真是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的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女儿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有意’忍,却也流露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命中率够高的了。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晌,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篡改,包括韦固,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何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给21世纪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做‘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站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广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不嫌她,我自然也欢迎。”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注意,怎么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朋友四型


  一个人命里不见得有太太或丈夫,但绝对不可能没有朋友。即使是荒岛上的鲁滨逊,也不免需要一个“礼拜五”。一个人不能选择父母,但是除了鲁滨逊之外,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照说选来的东西,应该符合自己的理想才对,但是事实又不尽然。你选别人,别人也选你。被选,是一种荣誉,但不一定是一件乐事。来按你门铃的人很多,岂能人人都令你“喜出望外”呢?大致说来,按铃的人可以分为下列四型:

  第一型,高级而有趣。这种朋友理想是理想,只是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高级的人很多,有趣的人很多,又高级又有趣的人却少之又少。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欢喜,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呷,交接愈久,芬芳愈醇。譬如新鲜的水果,不但甘美可口,而且富于营养,可谓一举两得。朋友是自己的镜子。一个人有了这种朋友,自己的境界也低不到哪里去。东坡先生杖履所至,几曾出现低级而无趣的俗物?

  第二型,高级而无趣。这种人大概就是古人所谓的诤友,甚至畏友了。这种朋友,有的知识丰富,有的人格高超,有的呢,“品学兼优”像一个模范生,可惜美中不足,都缺乏那么一点儿幽默感,活泼不起来,你总觉得,他身上有那么一个窍没有打通,因此无法豁然恍然,具备充分的现实感。跟他交谈,既不像打球那样,你来我往,此呼彼应,也不像滚雪球那样,把一个有趣的话题愈滚愈大。精力过人的一类,只管自己发球,不管你接不接得住。消极的一类则以逸待劳,难得接你一球两球。无论对手是积极或消极,总之该你捡球,你不捡球,这场球是别想打下去的。这种畏友的遗憾,在于趣味太窄,所以跟你的“接触面”广不起来。天下之大,他从城南到城北来找你的目的,只在讨论“死亡在法国现代小说中的特殊意义”或是“爱斯基摩人对于性生活的态度”。为这种畏友捡一晚上的球,疲劳是可以想见的。这样的友谊有点像吃药,太苦了一点。

  第三型,低级而有趣。这种朋友极富娱乐价值,说笑话,他最黄;说故事,他最像;消息,他最灵通;关系,他最广阔;好去处,他都去过;坏主意,他都打过。世界上任何话题他都接得下去,至于怎么接法,就不用你操心了。他的全部学问,就在不让外行人听出他没有学问。至于内行人,世界上有多少内行人呢?所以他的马脚在许多客厅和餐厅里跑来跑去,井不怎么露眼。这种人最会说话,餐桌上有了他,一定宾主尽欢,大家喝进去的美酒还不如听进去的美言那么“沁人心脾”。会议上有了他,再空洞的会议也会显得主题正确,内容充沛,没有白开。如果说,第二型的朋友拥有世界上全部的学问,独缺常识,这一型的朋友则恰恰相反,拥有世界上全部的常识,独缺学问。照说低级的人而有趣味,岂非低级趣味,你竟能与他同乐,岂非也有低级趣味之嫌?不过人性是广阔的,谁能保证自己毫无此种不良的成分呢?如果要你做鲁滨逊,你会选第三型还是第二型的朋友做“礼拜五”呢?

  第四型,低级而无趣。这种朋友,跟第一型的朋友一样少,或然率相当之低,这种人当然自有一套价值标准,非但不会承认自己低级而无趣,恐怕还自以为又高级又有趣呢。然则,余不欲与之同乐矣。



假如我有九条命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2办手续最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关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许多人的地址都是节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不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两个字:“天堂”。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各条说明,必须皱眉细阅。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得到相关的来信,受得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90,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倾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27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也已过了80,五年前断腿至今,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顾旁边的朦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人填表,可以自称“主妇(housewife),却从未见过男人自称“主夫”(househusband)。一个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思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来却是专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让他仗义疏财,去做一个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称小孟尝”,便能赢得贤名。这种有友无妻的作风,“新男人”当然不敢。不过新男人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来。穷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跟身边的朋友打完消耗战,再无余力和远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维持庞大的通讯网了。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局面,虽云目光如豆,却也由干鞭长莫及。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块,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读书,是纵情任性地乱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能成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名门正派的书,立志成为通儒。我呢,论狂放不敢做名士,论修养不够做通儒,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假如有一条命专供读书,当然就无所谓了。

  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还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学生闲谈问答之间,更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与学生接触,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台湾的作家极少是专业,大半另有正职。我的正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写颇有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30年代文学,夜间写80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不过艺术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鲁木斯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园里作画。一位侍臣在园中走过,说道:“哟,外交家有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鲁本斯答道:“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外交。”陆游诗云:“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为杜甫之才应立功,而不应仅仅立言,看法和鲁本斯正好相反。我赞成鲁本斯的看法,认为立言已足自豪。鲁本斯所以传后,是由于他的艺术,不是他的外交。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可以认识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华邮轮,谢灵运再世大概也会如此。有人背负行囊,翻山越岭。有人骑自行车环游天下。这些都令我羡慕。我所忧为的,却是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大比我更爱旅行,所以夫妻两人正好互作旅伴,这一点只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过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险家,我们,只是浅游而已。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借钱的境界


  一提起借钱,没有几个人不胆战心惊的。有限的几张钞票,好端端地隐居在自己的口袋里,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它带走,真教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借钱的威胁不下于核子战争:后者毕竟不常发生,而且同难者众,前者的命中率却是百分之百,天下之大,那只手却是朝你一个人伸过来的。

  借钱,实在是一件紧张的事,富于戏剧性。借钱是一种神经战,紧张的程度,可比求婚,因为两者都是秘密进行,而面临的答复,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不肯”。不同的是,成功的求婚人留下,永远留下,失败的求婚人离去,永远离去;可是借钱的人,无论成功或失败,永远有去无回,除非他再来借钱。

  除非有奇迹发生,借出去的钱,是不会自动回来的。所谓“借”,实在只是一种雅称。“借”的理论,完全建筑在“还”的假设上。有了这个大胆假设,借钱的人才能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贷钱的人才能心安理得,至少也不至于毫无希望。也许当初,借的人确有还的诚意,至少有一种决心要还的幻觉。等到借来的钱用光了,事过境迁,第二种幻觉便渐渐形成。他曾觉得,那一笔钱本来是“无中生有”变出来的,现在要他“重归于无”变回去,未免有点不甘心。“谁教他比我有钱呢?”朦朦胧胧之中,升起了这个念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当初就是因为不足,才需要向人借钱,现在要还钱给人,岂非损不足以奉有余,简直有背天道了。日子一久,还钱的念头渐渐由淡趋无。

  久借不还,“借”就变了质,成为——成为什么呢?“偷”?明明是当面发生的事情,不能叫偷。“抢”吗?也不能算抢,因为对方明明同意。钱和这两件事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往往施于陌生人,而前者往往行于亲朋之间。此外,偷和抢定义分明,只要出了手,罪行便告成立。久借不还——也许就叫“赖”吧?——对“受害人”的影响虽然相似,其“罪”本身却是渐渐形成的。只要借者心存还钱之念,那么,就算事过三年五载,“赖”的行为仍不能成立。‘不是不还,而是还没有还。”这中间的道理,真是微妙极了。

  借钱,实在是介干艺术和战术之间的事情,其实呢,贷方比借方更处于不利之境。借钱之难,难在启齿。等到开了口,不,开了价,那块“热山芋”就抛给对方了。借钱需要勇气,不借,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气吧。这时,“受害人”的贷方,惶恐觳觫,嗫嚅沉吟,一副搜索枯肠,藉词推托的样子。技巧就在这里了。资深的借钱人反而神色泰然了,眈眈注视对方,大有法官逼供犯人之概。在这种情势下,无论那“犯人”提出什么理由,都显得像在说谎。招架乏力,没有几个人不终于乖乖拿出钱来的。所谓“终于”,其实过程很短,“不到一盏茶工夫”,客人早已得手。“月底一定奉还”,到了门口,客人再三保证。‘不忙不忙,慢慢来。”主人再三安慰,大有孟尝君的气派。

  当然是慢慢来,也许就不再来了。问题是,孟尝君的太太未必就像孟尝君那么大度。而那笔钱,不大不小,本来也许足够把自己久想购买却迟疑不忍下手的一样东西买回家来,现在竟入了他人囊中,好不恼人。月底早过去了。等那客人来还吗?不可能。催他来还吗?那怎么可以!借钱不还,最多引起众人畏惧,说不定还能赢得同情。至于向人索债,那简直是卑鄙,守财奴的作风,将不见容于江湖。何况索债往往失败;失财于前,失友于后,花钱去买绝交,还有更愚蠢的事吗?

  既然是这样,借钱出去,就不该等人来还。所谓“借钱”给人,事实上等于“送钱”给人,区别在于:“借钱”给人,并不能赢得慷慨的美名,更不能赢得借者的感激,因为“借”是其待“还”的,动机本来就不算高贵。参透了这点道理,真正聪明的人,应该干脆送钱,而绝不借钱的人。钱,横竖是丢定了,何不磊磊落落,大大方方,丢得有声有色,“某某真够朋友!”听起来岂不过瘾。

  当然,借钱的一方也不是毫无波折的。面露寒酸之色,口吐嗫嚅之言,所索又不过升斗之需,这是“低姿势”的借法,在战术上早落了下风。在借贷的世界里,似乎有一个公式,那就是,开价愈低,借成的机会愈小。照理区区之数,应该很容易借到,何至碰壁。问题在于,开价既低,来客的境遇穷蹇可知,身份也必然卑微。“兔子小开口”,充其量不过要一根胡萝卜吧。谁耐烦去敷衍一只兔子呢?

  如果来者是一个资深的借钱人,他就懂得先要大开其口。“已经在别处筹了七八万,能不能再调两万五千,让我周转一下?”狮子搏兔,喧宾夺主,一时形势互易,主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就算捐躯成仁,恐怕也难塞大狮的牙缝。这样一来,自卑感就从客人转移到主人,借钱的人趾高气扬,出钱的人反而无地自容了。“真对不起,近来我也——(也怎么样呢?‘捉襟见肘’吗?还是‘三餐不继’呢?又不是你在借钱,何苦这么自贬?)——我也——先拿三千去,怎么样?”一面舌结唇颤,等待狮子宣判。“好吧,就先给我——五千好了。”两万五千减成一个零头,显得既豪爽,又体贴,感激的反而是主人。潜意识里面,好像是客人免了他两万,而不是他拿给客人五千。这是“中姿势”的借法。

  至于“高姿势”,那里面的学问就太大了,简直有一点天人之际的意味。善借者,不是向私人,而是向国家借。借的藉口不再是一根胡萝卜,而是好几根烟囱。借的对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千百万人。债主的人数等于人口的总数,反而不像欠任何人的钱了。至于怎么还法,甚至要不要还,岂是胡萝卜的境界所能了解的?

  此之谓“大借若还”。



山盟


  山,在那上面等他。从一切历书以前,峻峻然,巍巍然,从五行和八卦以前,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树,在那上面等他。从汉时云秦时月从战国的鼓声以前,就在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虬虬蟠蟠,那原始林。太阳,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洪荒荒。太阳就在玉山背后。新铸的古铜锣。当的一声轰响,天下就亮了。

  这个约会太大,大得有点像宗教。一边是,山。森林,太阳,另一边,仅仅是他。山是岛的贵族,正如树是山的华裔。登岛而不朝山,是无礼。这山盟,一爽竟爽了20年。其间他曾经屡次渡海,膜拜过太平洋和巴士海峡对岸,多少山。在科罗拉多那山国一闭就闭了两年。海拔一英里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乡愁。一万四千英尺以上的不毛高峰,狼牙交错,白森森将他禁锢在里面,远望也不能当归,高歌也不能当注。他成了世界上最高的浪子,石囚。只是山中的岁月,太长,太静了,连摇滚乐的电吉它也不能一声划破。那种高高在上的岑寂,令他不安。一场大劫正蹂躏着东方,多少族人在水里,火里,唯独他学桓景登高避难,过了两个重九还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带了四个小女孩去攀落矾山。心惊胆战,脚麻手酸,好不容易爬到峰巅。站在一丛丛一簇簇的白尖白顶之上,反而怅然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这上面来了又怎么样呢?四个小女孩在新大陆玩得很高兴。她们只晓得新大陆,不晓得旧大陆。“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忽然他觉得非常疲倦。体魄魁梧的昆仑山,在远方喊他。母亲喊孩子那样喊他回去。那昆仑山系,所有横的岭侧的峰,上面所有的神话和传说。落矾山美是美雄伟是雄伟,可惜没有回忆没有联想不神秘。要神秘就要峨嵋山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青城山庐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多少高僧、隐士、豪侠。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最最亲心的,是噶达素齐老峰。那是昆仑山之根,黄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开始。有一天应该站在那上面,下面摊开整幅青海高原,看黄河,一条初生的脐带,向星宿海吮取生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只雕,向山下扑去。浩大圆浑的空间,旋,令他目眩。

  那只是,想想过瘾罢了。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747才是一只越洋大雕,把他载回海岛。1972年。昆仑山仍在神话和云里。黄河仍在诗经里流着。岛有岛神,就先朝岛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碰上寒流,气温很低。他们向冷上加冷的高处出发。朱红色的小火车冲破寒雾,在渐渐上升的轨道上奔驰起来,不久,嘉义城就落在背后的平原上了。两侧的付蔗田和香蕉变成相思树和竹林。过了竹崎,地势渐高渐险,轨旁的林木也渐渐挺直起来,在已经够陡的坡上,将自己拔向更高的空中。最后,车窗外升起铁杉和扁柏,像十里苍苍的仪队,在路侧排开。也许怕风景不够柔媚,偶尔也亮起几树流霞一般明艳的樱花,只是惊喜的一瞥,还不够为车道镇一条花边。

  路转峰回,小火车呜呜然在狭窄的高架桥上驰过。隔着车窗,山谷愈来愈深,空空茫茫的云气里,脚下远远地,只浮出几丛树尖,下临无地,好令人心悸。不久,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来吞噬他们的火车。他们咽进了山的盲肠里,汽笛的惊呼在山的内脏里回荡复回荡。阿里山把他们吞进去吞进去又吐出来,算是朝山之前的小小磨练。后来才发现,山洞一共49条,窄桥一共89座。一关关闭上去,很有一点西游记的味道。

  过了十字路,山势益险,饶它是身材窈窕的迷你红火车,到三千多尺的高坡上,也回身乏术了。不过,难不倒它,行到绝处,车尾忽然变成车头,以退为进,潇潇洒洒,循着Z字形zigzagzig那样倒溜冰一样倒上山去。同时森林愈见浓密,枝叶交叠的翠盖下,难得射进一隙阳光。浓影所及,车厢里的空气更觉得阴冷逼人。最后一个山洞把他们吐出来,洞外的天蓝得那样澈底,阿里山,已经在脚下了。

  终于到了阿里山宾馆,坐在餐厅里。巨幅玻璃窗外,古木寒山,连绵不绝的风景匍匐在他的脚下。风景时时在变,白云怎样回合群峰就怎样浮浮沉沉像嬉戏的列岛。一队白鸽在谷口飞翔,有时退得远远的,有时浪沫一样地忽然卷回来,眺者自眺,飞者自飞。目光所及,横卧的风景手卷一般展过去展过去展开米家霭霭的烟云。他不知该餐脚下的翠微,或是,回过头来,满桌的人间烟火。山中清纯如酿的空气,才吸了几口,饥意便在腹中翻腾起来。他饿得可以餐赤松子之霞,饮麻姑之露。

  “爸爸,不要再看了。”佩珊说。

  “再不吃,樟肉就要冷了。”咪也在催。

  回过头来,他开始大嚼山珍。

  午后的阳光是一种黄澄澄的幸福,他和矗立的原始林和林中一切鸟一切虫自由分享。如果他有那样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阳光剪一方带回去,挂在他们厦门街的窗上,那样,雨季就不能围困他了。金辉落在人肌肤上,干爽而温暖,可是四周的空气仍然十分寒冽,吸进肺去,使人神清意醒,有一种要飘飘升起的感觉。当然,他并没有就此飞逸,只是他的眼神随昂昂的杉柏从地面拔起,拔起百尺的尊贵和肃穆之上,翠纛青盖之上,是蓝空,像传说里要我们相信的那样酷蓝。

  而且静。海拔七千英尺以上那样的,万籁沉淀到底,阒寂的隔音。值得歌颂的,听觉上全然透明的灵境。森林自由自在地行着深呼吸。柏子间闭落在地上。绿鸠像隐士一样自管自地吟啸。所以耳神经啊你就像琴弦那么松一松吧今天轮到你休假。没有电铃会奇袭你的没有电话没有喇叭会施刑。没有车要躲灯要看没有繁复的号码要记没有钟表。就这么走在光洁的青板石道上,听自己清清楚楚的足音,也是一种悦耳的音乐。信步所之,要慢,要快,或者要停。或者让一只蚂蚁横过,再继续向前。或者停下来,读一块开裂的树皮。

  或者用惊异的眼光,久久,向僵死的断树桩默然致敬。整座阿里山就是这么一所户外博物馆,到处暴露着古木的残骸。时间,已经把它们雕成神奇的艺术。虽死不朽,丑到极限竟美了起来。据说,大半是日治时代伐余的红桧巨树,高贵的躯干风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坎坎的斧斤过后,不知在什么怀乡的远方为栋为梁,或者凌迟寸碟,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这一盘盘一蛇蛇硕老无朋的树根,夭矫顽强,死而不仆,在日起月落秦风汉雨之后,虬幡纠结,筋骨尽露的指爪,章鱼似的,犹紧紧抓住当日哺乳的后土不放。霜皮龙鳞,肌理纵横。顽比锈钢废铁,这些久僵的无头尸体早已风化为树精木怪。风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见满山蠢蠢而动,都是这些残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大阳犹高,山路犹有人行。艳阳下,有的树桩削顶成台,宽大可坐10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状。有的枯木命大,身后春意不绝,树中之王一传而至二世,再传而至三世,发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观。先主老死柏槁,蚀成一个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尸上,却亭亭立着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庞然,像一个象头,鼻牙嵯峨,神气俨然。更有一些断首缺肢的巨桧,狞然戟刺着半空,犹不甘忘却,谁知道几世纪前的那场暴风雨,劈空而来,横加于他的雷殛。

  正嗟叹间,忽闻重物曳引之声,深甸甸地,辗地而来。异声愈来愈近,在空山里激荡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系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凯兹奇尔的仙山中,隆隆滚球为戏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紧张。小女孩们不安地抬头看他。辗声更近了。隔着繁密的林木,看见有什么走过来。是——两个人。两个血色红润的山胞,气喘咻咻地拖着直径几约两呎的一截木材,辗着青石板路跑来。怪不得一路上尽是细枝枝道,每隔尺许便置一条。原来拉动木材,要靠它们的滑力。两个壮汉哼哼哈哈地曳木而过,脸上臂上,闪着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浅可见底。迷你小潭,传说着阿里山上两姐妹殉情的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总比取些道貌可惜的名字好吧。

  “你们四姐妹都丢个铜板进去,许个愿吧。”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这么欧化?”

  “看你做妈妈的,何必这么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灵,会保佑她们的。”

  珊珊、幼珊、佩珊。相继投入铜币。眼睛闭起,神色都很庄重,丢罢,都绽开满意的笑容。问她们许些什么大愿时,一个也不肯说。也罢。轮到最小的季珊,只会嬉笑,随随便便丢完了事。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不知道,姐姐丢了,我就要丢。

  他把一枚铜币握在手边,走到潭边,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祷道:“希望有一天能把这几个小姐妹带回家去,带回她们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后土。新大陆,她们已经去过两次,玩过密西根的雪,涉过落矶山的溪,但从未被长江的水所祝福,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后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国的屋脊上,说,看啊,黄河就从这里出发,长江就在这里吃奶。要是可能,给我70岁或者65,给我一间草庐,在庐山,或是峨嵋山上,给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绝,一个琴憧,几位棋友,和许多猴子许多云许多鸟。不过这个愿许得太奢侈了。阿里山神啊,能为我接通海峡对面五岳千峰的大小神明吗广

  姐妹潭一展笑靥,接去了他的铜币。

  “爸爸许得最久了。”幼珊说。

  “到了那一天,无论你们嫁到多远的地方去,也不管我的事了。”他说。

  “什么意思吗?”

  “只有猴子做我的邻居。”他说。

  “哎呀好好玩!”

  “最后,我也变成一只——千年老猿。像这样。”他做出欲攫季珊的姿态。

  “你看爸爸又发神经了。”

  慈云寺缺乏那种香火庄严禅房幽深的气氛。岛上的寺庙大半如此,不说也罢。倒是那所“阿里山森林博物馆”,规模虽小,陈设也简陋单调,离国际水准很远,却朴拙天然,令人觉得可亲。他在那里面很低回了一阵。才一进馆,颈背上便吹来一股肃刹的冷风。昂过头去。高高的门媚上,一把比一把狞恶,排列着3把青锋逼人的大钢锯。森林的刽子手啊,铁杉与红桧都受害于你们的狼牙。堂上陈列着阿里山五木的平削标本,从浅黄到深灰,色泽不一,依次是铁杉、峦大杉、台湾杉、红柱、扁柏。露天走廊通向陈列室。阿里山上的飞禽走兽,从云豹、麂、山猫、野山羊、黄鼠狼到白头鼯鼠,从绿鸠、蛇鹰到黄鱼(号鸟),莫不展现它们生命的姿态。一个玻璃瓶里,浮着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里,鹿婴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令他低回的,不是这些,是沿着走廊出来,堂上庞然供立,比一面巨鼓还要硕大的,一截红桧木的横剖面。直径宽于一只大鹰的翼展,堂堂的木面竖在那里,比人还高。树中高贵的族长,它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也就是西元1777年。中华民国元年,也就是明治45年,日本人采伐它,千里迢迢,运去东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须髯临风,倾天柱,倒地根,这长老长啸仆地的时候,已经有835岁的高龄了。一个生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人。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伟大的横断面。他的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于八百多个同心圆的中心。多么神秘的一点,一个崇高的生命便从此开始。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像牡丹盛开在汴梁,欧阳修墓上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他的手指按在一个古老的春天上。美丽的年轮轮回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向元,推向明,推向清。太美了。太奇妙了。这些黄褐色的曲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皱纹。推出去,推向这海岛的历史。喏,也许是这一圈来了葡萄牙人的三桅战船。这一年春天,红毛鬼闯进了海峡。这一年,国姓爷的楼船渡海东来。大概是这一圈杀害了吴凤。有一年龙旗降下升起太阳旗。有一年他自己的海轮来泊在基……不对不对,那是最外的一圈之外了,喏,大约在这里。他从古代的梦中醒来,用手指划着虚空。

  “爸爸,你在干什么呀?”季珊抬头看着他。

  他抓住她的小手指,从外向内数,把她的指尖按在第十六圈上。

  “公公就是这一年。”他说。

  “公公这一年怎么啦?”她问。

  走回宾馆,太阳就下山了。宋朝以前就是这样子,汉以前周以前就是这太阳,神农和隧人以前。在那尊巨红偿的心中,春来春去,画了八百圈年轮的长老,就是这太阳。在它眼中,那红桧和岛上一切的神木,都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吧。后羿留给我们的,这太阳。

  此刻它正向谷口落下去,像那巨红桧小时候看见的那样,缓缓落了下去。千树万树,在无风的岑寂中肃立西望,参加一幕壮丽无比的葬礼。火葬烧着半边天。宇宙在降旗。一轮橙红的火球降下去,降下去,圆得完美无憾的火球啊怪不得一切年轮都是他的摹仿因为太阳造物以他自己的形象。

  快要烧完了。日轮半陷在暗红的灰烬里,愈沉愈深。山口外,犹有殿后的霞光在抗拒四围的夜色,横陈在地平线上的,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铜绿和深不可泳的诡蓝渐渐沉溺于苍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际的林影全黑了下来。

  最后,一切都还给纵横的星斗。

  但是太阳会收复世界的,在玉山之颠。在崦嵫山里这只火凤凰会铸冶新的光芒。高处不胜苦寒。他在两条厚毛毯里,瑟缩犹难入梦,盘盘旋旋的山路,还在腿上作麻。夜,太静了。毛黑茸茸的森林似乎有均匀的鼾息。不要错过日出不要,他一再提醒自己。我要亲眼看神怎样变戏法,那只火凤凰怎样突破蛋黄怎样飞起来,不要错过不要。他似乎枕在一座活火山上,有一种美丽的不安。梦是一床太短的被,无论如何也盖不完满。约会女友的前夕,从前,也有过这症状。无以名之,叫它做幸福症吧。睡吧睡吧不要真错过了不要。

  走到祝山顶上,已经是6点半了。虽然是华氏40度的气温,大家都喘着气,微有汗意。脸上都红通通的,“阿里山的姑娘”,他戏呼她们。天色透出鱼肚白,群峰睡意尚未消尽。雾气在下面的千壑中聚集。没有风。只有一只鸟,在新鲜的静寂中试投着它的清音。啾啾唧啾啾唧啭啭唧唧。屏息的期待中,东方的天壁已经炙红了一大片。“快起来了,快起来了。”他回过头去,观日楼下的广场上,已然麇集了百多位观众,在迎接太阳的诞生。已经冻红的脸上,更反映着熊熊的霞光。

  “上来了!”

  “上来了!”

  “太阳上来了上来了!”

  浩阔的空间引爆出一阵集体的欢呼。就在同时,巍峨的玉山背后,火山猝发一样迸出了日头,赤金晃晃,千臂投手向他们投过来密密集集的标枪。失声惊呼的同时,一阵刺痛,他的眼睛也中了一枪。簇新的光,簇新簇新的光,刚刚在太阳的丹炉里炼成,猬集他一身。在清虚无尘的空中飞啊飞啊飞了八分钟,扑到他身上这簇光并未变冷。巨铜锣玉山上捶了又捶,神的噪音金熔熔的赞美诗火山熔浆一样滚滚而来,观礼的凡人全擎起双臂忘了这是一种无条件降服的仪式在海拔七千英尺以上。一座峰接一座峰在接受这样灿烂的祝福,许多绿发童子在接受那长老摩拳头颅。不久,福建和浙江也将天亮。然后是湖北和四川。庐山与衡山。秦岭与巴山。然后是漠漠的青海高原。溯长江溯黄河而上噫吁戏危乎高哉天苍苍野茫茫的昆仑山天山帕米尔的屋顶。太阳抚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脚踵去膜拜。

  可是他不能永远这样许下去,这长愿。四个小女孩在那边喊他。小红火车在高高的站上喊他,因为嘉义在下面的平原上喊小红火车。该回家了,许多声音在下面那世界喊他。许多街许多巷子许多电话电铃许多开会的通知限时信。许多电梯许多电视天线在许多公寓的屋顶。许多许多表格在阴暗的许多抽屉等许多图章的打击。第二手的空气。第三流的水。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文明的赞美诗,噪音。什么才是家呢?他属于下面那世界吗?

  火车引吭高呼。他们下山了。六千呎。五千五。五千。他的心降下去。49个洞。89座桥。煞车的声音起自铁轨,令人心烦。把阿里山还给云豹。还给鹰和鸠。还给太阳和那些森林。荷兰旗。日本旗。森林的绿旌绿帜是不降的旗。49个洞。千年亿年。让太阳在上面画那些美丽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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