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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焕之并不推让,嘴里回答着,首先跨进学校的后门。

  走过一道廊,折入一条市道。这境界在焕之是完全新鲜的,有些渺茫莫测的感觉。廊外摇动着深黑的树枝;风震撼着门窗发出些声响,更见得异样静寂。好像这学校很广大,几乎没有边际,他现在处在学校的哪一方,哪一角,实在不可捉摸。

  煤油灯引导从后门进来的几个人进了休憩室。休憩室里原有三个人围着一张铺有白布的桌子坐着(桌子上点着同样的煤油灯,却似乎比校役手里的明亮得多),这时候一齐站起来,迎到门口。

  “这位是徐佑甫先生,三年级级任先生,”冰如指着那四十光景的瘦长脸说。

  那瘦长脸便用三个指头撮着眼镜脚点头。脸上当然堆着笑意;但与其说他发于内心的喜悦,还不如说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松了一松;一会儿就恢复原来的呆板。

  “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他担任理科。”

  “焕之先生,久仰得很。”

  李毅公也戴眼镜,不过是平光的,两颗眼珠在玻璃里面亮光光的,表示亲近的意思。

  “这位是陆三复先生,我们的体操教师。”

  陆三复涨红了脸,右颊上一个创疤显得很清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深深地鞠个躬,犹如在操场上给学生们示范。

  “这位是倪焕之先生,各位早已听我说起了。”冰如说这一句,特别带着鼓舞的神情。同时重又凝神端相焕之,像看一件新到手的宝物。他看焕之有一对敏锐而清澈的眼睛;前额丰满,里面蕴蓄着的思想当然不会俭约;嘴唇秀雅,吐出来的一定是学生们爱悦信服的话语吧;穿一件棉布的长袍,不穿棉鞋而穿皮鞋,又朴素,又精健……总之,从这个青年人身上,一时竟想不出一句不好的批评。他不禁带笑回望着树伯点头。

  “诸位先生,”焕之逐一向三个教师招呼,态度颇端重;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们,似乎要识透他们的魂灵。“今天同诸位先生见面,高兴得很。此后同在一起,要请教的地方多着呢。”

  “我们彼此没有客气,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我们干这事业应该这样;一个人干不成,必得共同想方设法才行。”

  冰如这么说,自然是给焕之说明同事间不用客气的意思,却不自觉地透露了对于旧同事的希求。他要他们同自己一样,抱着热诚,怀着完美的理想,一致努力,把学校搞成个理想的学校。但是他们却有意无意的,他说这样,他们说是的,他说那样,他们说不错,没有商酌,没有修正;而最使他失望的,他们似乎没有一点精健活泼的力量,松松懈懈,像大磨盘旁疲劳的老牛。他感觉孤立了。是教育许多孩子的事情,一只手怎么担当得来!于是热切地起了纠合新同志的欲望。对于旧同事,还是希望他们能够转化过来。他想他们只是没有尝到教育事业的真味罢了;一旦尝到了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真味,那就硬教他们淡漠也决不肯了。他于是动手写文章,表白自己对于教育的意见;他以为一篇文章就是一盘精美的食品,摆在他们面前,引得他们馋涎直流,他们一定会急起直追,在老职业里注入一股新力量。那时候,共同想方设法的情形自然就出现了;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比起每天循例教课来显然就两样,学校哪有不理想化的

  他重又把焕之贪婪地看了一眼,得意的笑容便浮现在颤颊嘴角间。

  “我写了一篇文章,倪先生,要请你看看。”他说着,伸手到对襟马褂的口袋里。但随即空手回出来。“还是草稿呢,涂涂改改很不清楚。等一会拿出来,让先生带回卧室去仔细看吧。”

  “我就知道你有这么个脾气。何必亟亟呢?人家冒着风寒坐了半天的船,上得岸来,还没有坐定,就要看文章!”树伯带着游戏的态度说。他先自坐下,点一支卷烟悠闲地抽着。

  焕之却觉得树伯的话很可以不必说;给风吹得发红的脸更见得红,几乎发紫了;因为他有与冰如同等的热望,他急于要看那篇槁子。他像诚实的学生似地向冰如说:“现在看也好。我很喜欢知道先生的意思。树伯同我讲起了,我恨不得立刻拿到手里看。”

  “是这样么?”冰如仿佛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奖赞,“那末我就拿出来。”

  焕之接稿子在手,是二十多张蓝格纸,直行细字,涂改添加的地方确是不少,却还保存着清朗的行款。正同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要开头看时,校役捧着一盘肴馔进来了。几个碟子,两碗菜,一个热气蓬蓬的暖锅,还有特设的酒。

  桌面的白布撤去了。煤油灯移过一边,盘子里的东西都摆上桌子,杯筷陈设在各人面前,暖锅里发出嗞嗞的有味的声响:一个温暖安舒的小宴开始了。水程的困倦,寒风的侵袭,在焕之,都已消失在阅读那篇文章的兴致里。

  “倪先生,能喝酒吧?文章,还是请你等一会看。现在先喝一杯酒。”冰如首先在焕之的杯子里斟满了,以次斟满各人的杯子。

  “我们喝酒!”冰如高兴地举起杯子。同时各人的杯子一齐举起。焕之只得把稿子塞进长袍的口袋里。

  “教育不是我的专门,却是我的嗜好。”冰如喝过一杯以后,一抹薄红飞上双颊;他的酒量原来并不高明,但少许的酒意更能增加欢快,他就这样倾心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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