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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他拖着短短的自己的影子踉跄地走出农场,跑到楼上房间里便动手磨墨。隔壁徐佑甫陆三复两个,前两天就动身回去了;假如他们还在,听见他那磨墨的声音,至少要走到房门口张望,以为他破例地同某一个学生过不去了。

  “一封信!”金小姐惊讶地接应水根,怀着捕捉可怕的虫豸似的心情收受他手里的信,同时机警地向背后瞥了一眼;她不用看信面,已经知道是谁的信了。看到信面,果然;便捏在手心里,若无其事地回进内堂。内堂里没有人,嫂嫂在厨下做菜,可是总觉得不合适,又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楼上自己房间里。

  她靠着临窗的桌子坐下,娇憨的小孩似地用下颔贴着桌面,淡淡的可是极有光彩的笑意浮上她的眉眼唇颊之间。因为在家里,没有梳髻,两条辫发从两肩垂下,承着光显出可爱的波纹。穿的是小蓝点子的洋纱衫,背部贴紧,显出肉体的圆浑优美的线条。

  一种近乎朦胧的心绪透过她的心,仿佛是“现在他的信在我手里了,也有一个男子给我写信了!”的意思,不过没有那么显明。这好像不能喝酒的人喝了一两口酒,觉得浑身酥软异样,而这酥软异样正是平时难得的快感。她伏着不动,也不看信,让自己完全浸渍在那种快慰的享受里。

  “他说些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她差不多笑起自己来了,接了信不看,却坐在这里发痴。于是背部靠着椅背,坐成很悠闲的姿势;展开信面再望了一眼,然后仔细地从原封处揭开,抽出信笺来看。

  她的眼光似乎钉住在信笺上了;脸上是一阵一阵地泛红,直红到颈际;神情是始而惊愕,继而欢喜,继而又茫然不知所措。在她意识的角落里,知道迟早会有人向她说那样的话,她也模糊地欢迎那样的话;自从遇见了倪焕之,同他晤谈,仿佛曾有一二回想起,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么?她还模糊地欢迎他说那样的话。但事情在何年何月实现,她没有拟想过,总以为该在很远很远的将来吧。她不料事情来得竟这样快。现在,那样的话已经写上信笺了,在他是说出来了,而且她已经把信看了;像电报一样,两边既然通了线,等在面前的就是怎样应付的问题;这在她是梦里也没有预想到的。她心头激荡地但是空洞地过了一会儿,又从头起重读手里的信。

  佩璋女士:

  同你谈话已经有好多次了,给你写信这还是第一次。我揣你就是不看下面的话,也会知道我将说些什么;从你的慧心,从你的深情,我断定你一定会知道。请你猜想,请你猜想,下面我将说些什么?

  不要逗人猜谜一样多说废话了,就把我的话写下来吧。我的话只有一句,简单的一句,就是我爱你!

  自从年初在晴朗的田野间第一次会见,这一句话就在我心头发了芽。以后每一次晤谈,你的一句话,一个思想,一种姿态,就是点点的雨露,缕缕的阳光。现在,它烂漫地开花了。我不愿秘藏在心头独自赏玩,所以拿来贡献给你。

  我大胆地猜想,你一定接受我这朵花,把它佩戴在心头吧?你一定喜欢我这朵花,永远忘不了它吧?

  假若猜想得不错,我有好多未来生活的美妙图景可以描写给你看。——不用了,那些都得过细地描写,一时哪里写得尽许多。总之,我崇拜你,我爱着你;我的心灵永远与你的融合在一起;你我互相鼓励,互相慰悦,高唱理想的歌儿,同行在生命的康庄大道上。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本想去辞别,就当面向你陈诉这句话。但是,——为了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决意请托我这支笔了。给我个答覆吧,本着你的最柔美最超妙的真心。虽然敢大胆地猜想,要是不得你亲口的证明,我这颗心总像悬挂在半空中放不下啊。我的通信址就在这张纸的末尾。

  试用白话体写信,这还是第一次。虽不见好,算不得文学,却觉说来很爽利,无异当面向你说;这也是文学改良运动会成功的一个证明。你该不会笑我喜新趋时吧?

  祝你身心愉快!

  倪焕之

  不是梦里么?这是那个性情真挚温和、风度又那样优秀挺拔的青年手写的信么?似乎太爽直太露骨了些,这中间多少含有侮慢的成分。但是这些话多么有味啊!一直看下去,仿佛听见他音乐一般的声音,而他的可爱的神姿也活跃地呈露在眼前。竟是他,向她说那一套话的竟是他;她这样想着,感到春困似地低下头来了。

  “我们美丽聪明的金姊姊”一时愚笨起来了,简直不知道该从哪方面想起。她想把这封信交与哥哥,让他去处置;但立刻自己批驳了,那决不是个办法。她又想置之不理,只当作没看到这封信,因为这封信超出了平时谈话的范围;但是他明明写着“给我个答覆吧”,置之不理岂不伤他的心?那末答覆他吧,她接着想。但是怎么作答复呢?责备他一顿么?不,虽然来信中多少含有侮慢的成分,可是还不到该受责备的程度,轻轻的一声“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了!”或者一个并不难受的白眼,正是他应该享受的,然而哪里可以写上信笺呢?那末,完全允承他的请求么?啊,那多羞!现在想着也羞,何况用黑的墨汁写上白的纸。

  一滴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出了,掉在手里的信笺上;湿痕化开来,占了三分之一以上的部分。墨色着了湿显得光润夺目,“我爱你”三个字似乎尤其灿烂,富有诱惑的魅力。

  她渐渐呜咽起来,追念印象已很模糊的母亲,真是无限心酸。倘如母亲还在,不是无论什么难题都可以向她陈诉,同她商量么?“世间失了母亲的人最是孤苦可怜!”她想着这样的意思,感觉自己太凄凉了,骨碌地伏在桌子上,让一腔悲泪尽量往外流;她的肩背有韵律地波动着,两条乌亮的发辫,象征她的心绪似地纠结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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