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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是女学生呢,”母亲抬起始终悲愁的眼看着焕之;同时想到在街头看见的那些女学生,欢乐,跳荡,穿着异于寻常女子的衣裙,她们是女子中间的特别种类,不像是适宜留在家庭里操作一切家务的。

  焕之领悟母亲的意思,便给她解释:“女学生里头浮而不实的固然有,但好的也不少。她们读了书,懂得的多,对于处事,对于治家,都有比寻常女子更精善更能干的地方。”

  仿佛有一道金光在他眼前闪现,把这比较简单枯燥的家庭修饰得新鲜而美丽。他心头暗自向母亲说:“将来你在这样可爱的家庭里生活,始终悲愁的眉眼总该展开来笑一笑吧。你太辛苦了,暮年的幸福正是受而无愧的报酬。”

  “女学生也能在家里做一切事么?”母亲着意去想象一个女学生在家庭里操作的情形,但终于模糊。本能似的切望儿子的心情催促她接着说,“论年纪,你本该结婚了;我家又这样地冷静。金家小姐果然好,自不妨托蒋先生去说说。不过金家有田有地,你看彼此相配么?老话说‘门当户对’,不当不对那就难。”母亲现在已经赞同焕之的意见,惟恐进行不成功了。

  焕之听说颇有点愤愤,这是何等庸俗的见解!纯以恋爱为中心的婚姻,这些想头是一点儿也搀不进去的。只因对于母亲不好批驳,还是用解释的口气说:“那没有关系。结婚是两个人相配的事情,不是两家家产相比的事情。人果然相配,那就好。‘门当户对’只是媒人惯说的可笑话,我是想都不想到这上边去的。”

  “哪里是可笑话,实在不能不想到这上边去呀!女子嫁到男家,从此过活一辈子了;在娘家过什么样的日子,到了男家又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心里不能没有个比较。比较下来相差不多,那没有什么;如果差得很远,那末,在她是痛苦,在男家是牵累,两面都不好。你有这么一种脾气,尽往一边想,不相信相传下来的老经验。但要知道,婚姻不是买一件零星东西那样轻便的事情。”

  焕之点头说:“妈妈说得不错,婚姻不是买一件零星东西那样轻便的事情。”一阵得意涌上心头,他站起来走到母亲跟前,语声里带着无限的欢快,说:“不过对于金小姐,我看得很仔细了;她一点没有富家小姐的习气,过什么样的日子,她是并不拘的。她的心思伸展到别的方面去了,她愿意尽力教育,同我一样地尽力教育。妈妈,我曾假想这件婚事能够成功,对于将来已经想得很多很多。那时候,我们家里将充满着生意、光明和欢乐!我们俩出去同做学校里的事,回来便陪着你谈话消遣,或者到花园去玩,或者上街市买点东西。妈妈,到那时候你才快活呢!”

  他忍不住,终于把刚才默想的意思说了出来。

  母亲看儿子情热到这样程度,说得过分一点就是痴;又听他说到未来的美满,触动了她对于过去的悲凉的记忆,心一酸便把眼泪挤了出来。她一手拭眼泪,勉强堆着笑脸说:“但愿能这样,但愿能这样。那末,你就去托蒋先生吧。”

  金树伯送走了蒋冰如,回入内室,看妹妹不在这里,便向夫人说:“你知道冰如来说些什么?”

  “你们在外边谈话,我哪里会知道?”

  “他作媒来的,”树伯冷笑。

  “唔,知道了,为妹妹作媒。是哪一家呢?”

  “你猜不出来的;是倪焕之!”

  树伯夫人现出恍然解悟的神情。她想那倪先生每一回到来,妹妹在家时,总要往客室里同他接谈;平时无意中说到倪先生,妹妹又往往不知不觉露出高兴的样子:原来他们两个爱着了。她怀着这意思并不向树伯说,独自享受那发见了秘密的快感,故意说:“那很好呀。”

  “那很好呀!刚才冰如也说那很好。他说两个人志同道合,如果联结起来,并头共枕讨论教育上种种的问题,那才妙呢;闺房画眉那些古老的韵事,不值一笑了。他说由他看来是很好;焕之那边不成问题,只待听我们的意见。”

  “那末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冰如在那里胡闹!他干的事,往往单凭自己想去,不问实际情形,譬如他办学校就是那样。焕之与我是老同学,他的性情,他的学识,我都知道,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他是一无所有的。这一层实际情形,冰如丝毫不曾想到,偏要来作媒!惟有作媒,万不能不问这一层。”

  “预备回绝他么?”

  “当然。女子也能自立,我根本就不相信。十几岁时什么都不懂,做梦一般嚷着自立自立,以为那样才好玩,有志气。只要一出嫁,有的尝到了甜味,有的吃到了苦头,便同样会明白实在自立不起来;尝到甜味的再想尝,吃着苦头的得永远吃下去,哪里还有自立的工夫!所以女子配人,最要紧的是看那人的家计。——关于这些,你比我懂得多呢。——如果我把妹妹许给焕之,我对不起妹妹。”

  “没有对蒋先生说起这些话吧?”

  “没有,我又不傻,”树伯狡狯地看了夫人一眼,又说,“我只说待我考虑一下,缓日回覆;并且也要同妹妹自己商量。”

  “不错,该同妹妹自己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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