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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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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没有说什么,虽然想着暮年别子,留下个不可意的媳妇在身边,感到一种特殊的悲凉。 这一回乘船往火车站去的途中,心情与跟着金树伯初到乡间时又自不同。对于前途怀着无限的希望,是相同的;但这一回具有鹰隼一般的雄心,不像那一回仿佛旅人朝着家乡走,心中平和恬静。他爱听奔驰而过的风声,他爱看一个吞没一个的浪头,而仿佛沉在甜美的梦里的村舍、竹树、小溪流,他都觉得没有什么兴味。 女学校是初中,但是课程中间有特异的“社会问题”一目。他骤然看见呆了一下,像有好些理由可以说它不适当似的;但是一转念便领悟了,这没有错,完全可以同意。在两班学生的国文之外,他就兼教了“社会问题”。 到上海的“五卅惨案”发生时,他已习惯于他的新生活;青年女学生那种天真活泼,又因环境的关系,没有那些女性的可厌的娇柔,这在他都是新的认识。蒋冰如已来过两次,都作竟日之谈;从前是不觉得,现在却觉得冰如颇带点儿乡村的土气息了。 二十三 工厂罢了工。庞大的厂屋关上黑铁板的窗,叫人联想到害疮毒的人身上贴的膏药;烟囱矗立在高头,不吐出一丝一缕的烟。像绝了气的僵尸。商店罢了市。排门不卸,只开着很狭的一扇门,像在过清冷的元旦节,又像家家都有丧事似的。学校罢了课。学生蜂一样蚁一样分散开来,聚集拢来,干他们新到手的实际工作;手不停,口不停,为着唯一的事,那心情与伏在战壕中应敌的战士相同。 全上海的市民陷入又强又深的忿恨中。临时产生的小报成为朝晨的新嗜好。恐怖的事实续有发生,威吓的手段一套又一套地使用;读着这些新闻,各人心里的忿恨更强更深了。戏馆里停了锣鼓,游戏场索性关上了大门,表示眼前无暇顾及娱乐事情了,因为有重要超过娱乐事情万倍的事情担负在肩上。 街上不再见电车往来。电车是都市的脉搏,现在却停顿了。往来各口岸的轮船抛着锚只是不开。轮船是都市的消化器官和排泄器官,现在却阻塞了。血流停顿,出纳阻塞,不是死象是什么?那班吸血者几十年惨淡经营造成的这个有世界意义的现代都市上海,顿时变成了死的上海。 然而死了的仅是都会这个怪物而已。——这就是说,不死的,乃至蓬蓬勃勃有春草怒生似的气势的,正在这死骸里激剧地增长,那是爱民族愿为民族而献身的心! 焕之怀着那样一颗心,在荒凉的马路上走着。仲夏的太阳光已有叫人发汗的力量。他本可以坐人力车,但是想着酱赤的背心上汗水像小蛇一般蜿蜒流下来的景象,就宁可烦劳自己的一双脚,不愿去牵累别人的一双。反射青光的电车轨道尽向后面溜走,而前面却尽在那里伸长,仿佛是地球的腰环,没有尽头的。行人极少,平时常见的载货载人的独轮小车一辆也不见,偶然有一辆摩托车寂寞地驶过,就像洒过一个大胡椒瓶,不过飞入牙齿喉舌间的,不是胡椒而是灰沙。 他带着不自意识的游戏心情,两脚轮替地踏着一条电车轨道走,同时想着淹没了全上海的这一回大风潮: “这一回,比较‘五四’,气势更来得汹涌。但‘五四’却是这一回的源头。有了那时候的觉醒,现在才能认定路子,朝前走去。范围自然更广大了,质量自然更结实了。工人群众那种就是牺牲一年半载也心甘情愿的精神,从前是没有的;那种认识了自身的力量与组织的必要,纷纷加入严正的队伍的事实,从前也没有。” 一个印象浮现在他脑里:几百个青布短服的朋友聚集在一片广场上,闲了下来的手齐握着仇恨的拳头。他们依次地走向一间小屋,那是低得可以摸着檐头的小屋,领取实在不够维持的维持费。吃饱一个人还很勉强,何况有爷娘,有妻子。但是他们丝毫不露愁怨的神色,他们知道临到身上来的是斗争,斗争中间大家应该耐点儿苦,为的是最后的胜利。他们摊开手掌,接受一枚双银毫的当儿,用感动的眼光瞪着那亮亮的小东西,仿佛说:为了民族的前途,决不嫌你来得这样孤单! 近来他常常跑到一些工业区,以上的印象是他很受感动而且非常佩服的。什么一种力量约束他们,使他们的步伐那样严肃而有力呢?同伴的互相制约,宣传者的从事激励,当然都是原因。但重要的原因决不在此。那不比随便说说,如爱国呀齐心呀一类的事;那须得牺牲一家老小的本来就吃不饱的口粮,须得大家瘪起肚皮来,——哪里是当玩耍的?如果没有更重要的原因,没有潜藏在他们心里以至每一个细胞里的能动的原因,即使有外面种种的约束,这种情况怕也不会实现吧。 他的步子踏得加重;两手捏得紧紧,就像那些仇恨的拳头;身上的长衫仿佛卸下了,穿的是同那班朋友一样的青布短服。他的想头却从青布短服的朋友类推到另外的一批: 几年的乡居,对于向来不甚亲切的农民,他有了不少了解。从外表看,平静的田野,幽雅的村舍,好像乡间完全是烦恼飞不到的地方。但是你如果略微看得透些,就知道其间包藏的忧伤困苦,正不亚于共骂为“万恶”的都市。农业技术老守着古昔传下来的,对于一年比一年繁盛的害虫,除了叹息天不肯照应,没有其他办法。田主的剥削,胥吏的敲诈,坏和狠都达到想象不到的程度,农民们只好特别廉价卖掉仅有的收获去缴租,自己日后反而用高价籴每天的饭米;或则出了四分五分的利息,向人家借了现钱去缴租,抵押品是相依为命的手下的田地,清偿期是明年新谷登场的时候。这真像负了重载还逐渐压上大石头,今年不跌倒,明年后年总会跌倒的。所有跌倒的,有一条公认的出路,到城里去,或者到上海去。他们以为那些地方多余的是工作,随地散布的是金钱,带一双手去。总可以取得些工钱,维持自己的希望并不怎么奢的生命。这真是极端空想的幻梦!他们哪里知道都市地方正有大多数人被挤得站不住脚呢!——还有北部农民的状况,虽然不曾目睹,耳闻的却也不少。农民无异田主的奴隶;田主修寨筑堡,要了农民的力气,还要他们供给购备材料的钱。官府的捐税,军队的征友,好像强烈的毒箭,一枝枝都直接射着在农民身上。又有土匪。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说不定因一场混战踏得精光,说不定将来动手收获的并不是原来耕种的那双手。他们那种和平的心性改变了,改变得痛恨那祖宗相传世世依靠为生的农作,因为担任了农作就像刻上了“人间的罪犯”的记号,就将有百种的灾害降到身上来!他们愿意丢开农作,抛弃家乡,到外面去当兵,作人家争权称霸的工具;虽说把生命抵押出去,但临阵溃散是通常的事,这中间就颇有希望;何况当农民是吃人家的苦,当了兵就有叫人家吃苦的资格,一转身之间,情势悬殊,又何乐而不为?因此,连年内战,不缺乏的是兵,要多少有多少,纵使第一回的饷款也不足额定的数目,还是有人争着去当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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