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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又想到,唱民歌的风俗里有男女相难的惯例,说书里有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段子,民间亦有王安石智斗苏学士的传说,无非都是比聪明。

  他平日在官场,所遇者都是浊世的人,不可能有灵气,所以他“向来与人比也不比,斗也不斗”,如今遇到张爱玲,却不由自主地想斗一下。

  但是张爱玲并没有像他那样应战,胡兰成这里是使尽武器,那么张爱玲就好比是徒手,只淡淡地一来一往而已。

  张爱玲又提起,前阵子听说胡兰成在南京下狱,不由动了“怜才之念”,才甘愿与苏青一同去奔走的。

  胡兰成听了,顾不得感激,只是惊诧,觉得张爱玲实在是幼稚得可爱。

  如此一坐,又是半日过去,胡兰成告辞后,姑姑便笑爱玲,好似无意地说了一句:“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爱玲也只笑笑,没做辩解。

  如今的读者,还能够看到胡兰成年轻时的照片,似乎豪壮有余,但缺少一些英气,而且也没有晚年的那一副儒雅模样。不过,他虽在官府里混,毕竟中西书籍涉猎了不少,还没有彻底地油滑,谈吐举止想必是不讨人厌的。

  此前,张爱玲能近距离接触的男人,无论是父亲、舅舅,还是弟弟,都无一个是像样的。待到情窦初开时,忽然遇到一个倜傥之至的胡兰成,免不了先就乱了阵脚。

  两个人都多才,且又离经叛道。特别是胡兰成对文艺、人生的看法,全无既定成说,有他自己的一套,知识来源多属“旁门左道”。

  张爱玲就欣赏这个。

  这就是机缘,不过——

  为何偏偏是这个胡兰成!

  回到家,胡兰成再也把持不住,叫侄女青芸为他准备好纸笔,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一诉倾慕之情。这信,竟写成了像他素所鄙视的“五四”新诗一样,连他自己也觉幼稚可笑。

  张爱玲收到读了,也不免诧异。信里,胡兰成还说了一些,比如说到张爱玲很谦逊。对这个恭维,张爱玲感到很受用,回了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句话的意思,在原文语境中出现,说得朦胧,多数张迷大概都不甚了了。胡的行文,在这里很含糊,要靠读者自己去悟。其实他是说张爱玲骨子里是并不张扬的,能体会到众生的不易,所以能对俗世报以宽容。

  ——心有灵犀吧,也许他们确实是互相懂得。

  自此,从美丽园到赫德路公寓,就等于无距离了。胡兰成把“正事”全抛开,每隔一天必去看一趟张爱玲,坐在那个颜色刺激的小房间里,喝红茶、吃点心、谈文艺。

  张爱玲对此,毫无不妥的感觉。人一相投,就像认识了几十年一样。她天天在家中恭候,连炎樱来约她看电影,也要等胡兰成来过以后再去,或者索性三人一起去。

  如此三四回,姑姑就是再宽容,也看出不对来了。她很不安,找爱玲深谈了一回。

  沦陷时期的上海市民,对日寇的横暴大多怀有仇恨,且都坚信“小鬼子长不了”。姑姑大概是从两件事上,谈了与胡亲近的不妥:一是此人背景不干净,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二是此人已有妻室家小,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小姐与他交往,所图者何?

  姑姑的话,是“现实”的,爱玲不能置之不理,她陷入了恋爱不成的痛苦。事情如此不圆满,她感到凄凉。

  无奈中,张爱玲给胡兰成送去了一个字条,人也没见,纸条上只几个字:“你不要来见我了。”

  胡兰成不知原因,但知道这是恋爱中的女人才有的举动,于是也不理,当天还是照常去了张爱玲那里。

  张爱玲正在恍惚中。忽听得电梯“空通空通”一阵响,有人走过来敲门。

  她犹豫着,开了门。

  是他呀!张爱玲见了胡兰成,仍又是欢喜,掩饰不住的。

  男女相悦,到了这一步,是无人能阻挡了。此后,胡兰成索性天天都去张爱玲那里,两人关系等于公开化。

  胡兰成来了就在客室里关着门和张爱玲聊天,虽然姑姑这里的习惯是每间房门都关着,但张爱玲还是感到窘。

  姑姑也是皱着眉,半笑着轻声说“天天来——!”

  爱玲坐在胡兰成的一侧,隔得远远地听他讲,因此“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

  这期间,他带她去参加过一次某文化名人的沙龙。爱玲终不是红尘中人,“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她正自无趣,偶然看见胡兰成跟别人说话时,眼睛里有轻藐的神气,于是感到很震动。

  每次胡兰成走后,都要留下一烟灰盘的烟蒂,爱玲便把烟蒂都收集起来,装在一个旧信封里。下回胡兰成再来,爱玲就拿给他看。胡兰成自是会心一笑。

  胡兰成在张爱玲那里信马由缰地聊时,提起了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片,大约赞美`了几句。

  第二天,张爱玲就准备了一张,送给了他。翻过背面来,有张爱玲写的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是无可救药了。

  ——飞蛾扑火!

  旧时男女间赠照片,大多是明明白白的示爱,张爱玲的那一段话,就更是无保留的表白。

  胡兰成说,对这照片,他“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为什么?因为这样的结果,他早就了然于心:不可能有别的结局!

  这件事,在《小团圆》里也得到了印证:这张照片,是在一个德国摄影师那里照的,特别贵,所以只洗了一张。

  当时爱玲手头有两张新照的相片,拿给胡兰成看。因为照的时候没戴眼镜,所以爱玲觉得这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见胡兰成喜欢,就送了他一张。

  胡兰成起初还是小心翼翼的,每次来都问:“打搅了你写东西吧?”

  他看见爱玲吃住都在这间房里,太过简朴,就笑:“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

  由此两人扯到了生活贫富的问题,爱玲申明:“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只水果都成了道德问题。”

  胡兰成叹道:“你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

  他说起年轻时,爱过一位同乡的“四小姐”,她要去日本留学,本来可以一块儿去,可是……胡兰成一笑:“要四百块钱——就是没有。”

  几天来,胡兰成不光是跟她讲生平的小事,也讲理论。不过,爱玲觉得他的理论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地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对中国农村也有太多的理想化,不过是怀旧而已。所以爱玲也不大注意听。

  每天晚上胡兰成走后,爱玲都“累的发抖,整个人淘虚了一样”,坐在姑姑房间里俯身向着小电炉,抱着胳膊望着红红的火。

  姑姑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

  胡兰成的造访,姑侄俩其实都各有尴尬。爱玲一向是不留朋友吃饭的,因为做饭要姑姑动手。可是胡兰成来,一坐就坐到晚上七八点钟,不留吃晚饭,也成了一件窘事。

  再加上面对姑姑的窘,两面夹攻,简直让爱玲承受不了。她很想秘密出门旅行一次,稍作缓解。可是时局不靖,日本兵到处发威,可不是旅行的好时候,再说也没有这笔闲钱。

  有天晚上胡兰成走,爱玲站起来送他出去。胡兰成灭掉了烟蒂,双手按在爱玲的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爱玲会意,笑着摘下眼镜。胡兰成吻了她,她感觉到他的胳膊有一阵强烈的痉挛向下流去,也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爱玲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小团圆》里的这句话,和《色·戒》里王佳芝在关键时刻的那句话一字不差。

  第二天,胡兰成在外面有饭局,吃过了晚饭才来,爱玲给他端茶的时候闻见有酒气。

  谈了一会儿,胡兰成就坐到了爱玲身边来,直通通地问:“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昏黄的灯下,爱玲靠在沙发背上,转过头微笑地望着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东西更憎恶。”他抓过爱玲的手,看了看两个手掌心的纹路,笑道:“这样无聊,看起手相来了。”而后,又说了一遍,“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爱玲问:“你太太呢?”

  胡兰成不假思索就答:“我可以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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