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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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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这番评点,对王祯和触动不小,以后他再也不敢随便新潮、前卫了。 对于台湾新生代的其他作家,因张爱玲看得不多,所以基本没有评价。王祯和曾遵白先勇之嘱,带了一套《现代文学》到花莲,送给张爱玲。张爱玲说自己行李多,就不带回美国去了。她在旅行沿途把杂志读完,还给了王祯和,但评语还是没有。 张爱玲与王祯和还泛泛地谈了些中外文艺问题。对于五四以后的中国作家,她从丁玲谈起,点评了一些,其中包括留在大陆的作家。张爱玲说,在大陆,都是按一种Formula模式。来写作,不会有好东西的。 王祯和对张爱玲的小说推崇之至,认为《金锁记》是经典,是Universal全球性的。;认为《倾城之恋》是写到了极致的作品,电影完全没有办法表现。 《五四遗事》中有一段关于西湖水的描写: 船夫与他的小女儿倚在桨上一动也不动,由着船只自己漂流。偶尔听见那湖水卟地一响,仿佛嘴里含着一块糖。 王祯和对这段描写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形容词用得妙透了”。 在交谈中,张爱玲表现出对胡适尤为敬佩,评价很高,说现代中国与胡适的影子是不能分开的。 她也说起了自己此去香港的目的,是要为电懋公司写《红楼梦》剧本。这剧本该怎么写,张爱玲很有点为难:“他们要的是少男少女的戏——他们电影界喜欢少男少女的戏。” 王祯和注意到,她谈的话题虽然宽泛,但只要一涉及到她自己的写作,就总是轻描淡写,不肯多说。 ——经历过了人世间的淬火,张爱玲已不在乎舆论的冷或热了,她不想做神坛上的神。 张爱玲的亲和与自然,给了年轻的王祯和以极深印象。他后来回忆说:“我还记得她在我家,捧着木瓜,用小汤勺挖着吃,边看《现代文学》,那样子是那么悠闲、自在。二十五年过去了,那姿态我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晰,就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 在离开花莲到台东之前,张爱玲执意要给王祯和的舅舅买礼物,问王祯和买什么好。 王祯和说:“我舅舅不缺什么东西。” 张爱玲又来了幽默感,说:“A man who has everything意即:一个全能的人。,是很难买礼物的。” 两人便一起上街去看,进了一个书店。开始张爱玲用国语和老板说话,讲着讲着就变成用上海话了,讲了很久,后来买了一支钢笔送给王祯和的舅舅。 花莲之行,在张爱玲,是奇异的感受;而在王祯和,更如梦寐一般。 此行张爱玲是低调而来。直到临走时,才有一晚报记者抓到了线索,在报上发了一条短消息,里面只有张爱玲的一句话:“来台湾是拜访亲戚。” 后来,水晶笑王祯和:“那名‘亲戚’就是你。” 王祯和自称,一生有三件事受到张爱玲“强烈的影响”。这三件事,其实都是微末小事。 第一件,是说国语要标准。张爱玲对他说:“你们福建人f音与h音好像分不清。”王祯和自此遇到这两个声母发音时,都要加倍小心。 第二件,是王祯和以前把“噱头”说成是“剧头”。张爱玲委婉地提醒他:“噱头,上海人是念‘xué 头’。”王祯和此后,凡是对不知发音的字,都要先查了字典再说。 第三件,是他们在看山地人喝酒时,王祯和说了一句:“他们表情很忧郁。”张爱玲没听懂,王祯和就改用英文说Sad。张爱玲笑笑说:“你讲话很文艺腔。”自此,王祯和讲话,就务求去掉这类文艺腔。 这三件小事,看得出张爱玲的率真无羁,也看得出张爱玲在王祯和心目中的分量。 后来,张爱玲到了香港之后有信来,里面提到,在香港住的地方,能听到有鸡鸣。水晶把信抢过去看,看完说:“张爱玲撒谎,香港怎么可能有鸡?” 香港当然有鸡。水晶之意,是说繁华的都市中心如何能养鸡?他曾在香港住过,所以说得振振有词。 王祯和不服,就拼命找理由为张爱玲辩护。 张爱玲从香港回到美国,为《记者》(The Reporter)杂志写了一篇访台观感,题为“Back to the Frontier”《回到边疆》,亦可译为《回到前线》。她把杂志寄了一份给王祯和。水晶看了,对题目大有意见,说:“怎么能说到台湾是‘回到边疆’呢?” 在这篇文章中,还提到了有臭虫。水晶又大不满,说:“怎么可以说台湾有臭虫?哪里里有臭虫?” 本来王祯和看了这篇文章觉得好,经水晶一激,便也“觉得要跟张爱玲抗议一下”。恰好居住在香港的作家徐訏在报纸上发了一篇骂张的文章,王祯和就把剪报寄给张爱玲看,顺便抗议了一下“臭虫事件”。 张爱玲在回信中,并无正面答复,只是淡淡地幽了一默:“臭虫可能是大陆撤退到台湾来的。” 所谓“臭虫”,有或没有,无关紧要,关键是她的“撤退台湾”一说,显是在暗讽台湾国民党当局。她对国民党的不满或不屑,有一个近因,就是采访“少帅”的申请,被台湾当局拒绝了。 此后,张、王之间一直有通信,他们间淳朴的友谊也绵延日久。 一次,王祯和在电影杂志上看到有女演员作山地姑娘打扮的,想起与爱玲去看山地舞的情形,便把图片剪下来,寄给爱玲作留念。 王祯和大学毕业后按规定服兵役,在驻地第一次见到相思树、相思豆,觉得惊喜,也写信去告诉张爱玲。他在台湾看到张爱玲编剧的电影,认为导演没能领会妙处,拍得不好,就写信给张爱玲替她打抱不平,张爱玲仅是一笑置之。 王祯和服完兵役后,在莲花县中学做过两年的英语教员,又先后在台南亚洲航空公司、台北国泰航空公司工作。那时他可以免费飞美国,于是写信给张爱玲,说要去波士顿看她。张爱玲回信道,很欢迎,但她家比较小,不能安排他住,只能住旅馆。 那是王祯和第一次出国,到了纽约准备坐长途车,偏偏迷了路,拿着地图怎么也找不到“灰狗”巴士站,打电话也打不通,待了一个多星期,只好怏怏不乐地回了台北。张爱玲后来复他的信说:等了他一天不见踪影,到第二天,头痛了一天。 数年后,王祯和去美国爱荷华国际工作室做访问研究,此时张爱玲已在洛杉矶。王祯和写信去,说想见一面,但张爱玲拒见。她复信说:“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 王祯和由此更是后悔——在波士顿那次不该失之交臂。但他尊重张爱玲的意愿,把从花莲带来做礼物的大理石,托了别的朋友转交。 张爱玲为何要拒见? 王祯和对此完全领会,他说:“后来没见面是对的,让我记忆中她永远是青春的一面。” ——1961年的花莲,无论是艳阳还是蓝海,在他们的记忆中都早已定格。 记忆美好,就不要再去破坏它了。 1967年,王祯和因发表短篇小说《嫁妆一牛车》而一举成名;1969年,正式进了台湾电视公司任职。 送别张爱玲25年后的1987年,王祯和在“台视”的录像室做关于张爱玲的访谈,面对采访人,他仍情不自禁:“这些事情想起来,真温暖。” 抚今追昔,他伤感而又满足,接受采访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是奇怪,我真的能把她的每一件事、每个动作、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她喜欢戴的大耳环……”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惟能见到他脸上有一种笑意,单纯而幽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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