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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蒸·阿小悲秋(6)


  阿小进去收拾阳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阑干。对于这年轻的舞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彷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阑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先把一张可以折迭的旧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肉先送进去,再做甜菜。甜鸡蛋到底不象话,她一心软,给他添上点户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鸡蛋饼。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么?”笑起来了,“什么‘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彷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她自己也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啰?”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啰?”那边怯怯地说:“喂?阿妈还在吗?”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彷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他铺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拎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么?”阿小带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困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么?”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鸣。雨还是哗哗大下。唿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人被推操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唎唎啰啰讲话,彷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规矩……”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门,像是要跳楼,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嚎哭。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阿小拖过绒线衫来替百顺盖盖好,想起从前同百顺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里一个女人,不知怎么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无论她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头那边,雨还是哗哗下,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来取冰水。电灯一开,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顺睡梦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条纹布短袴,侧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头上的两只苍蝇,叮叮地朝电灯泡上撞。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达捧了一玻璃盆的冰进去。女人在房里呵呵笑着,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面晃荡晃荡,她透明透亮地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个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贵重的礼物。门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香却久久不散。厨下的灯灭了,苍蝇又没头没脑扑上脸来。

  雨彷佛已经停了好一会。街上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羣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坦子上。

  第二天,阿小问开电梯的打听楼上新娘子为什么半夜三更寻死觅活大闹。开电梯的诧异道:“哦?有这事么?今天他们请客,请女家的人,还找了我去帮忙哩。”还是照样地请了客。

  阿小到阳台上晾衣服,看见楼下少爷昨晚乘凉的一把椅子还放在外面。天气骤冷,灰色的天,街道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一棵一棵,电线杆一样,没有一点胡思乱想。每一株树下团团围着一小摊绿色的落叶,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凉彷佛是来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没放平,吱格吱格在风中摇,就像有个标准中国人坐在上头。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一张小报,风卷到阴沟边,在水门汀阑干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楼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这么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

  (一九四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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