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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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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也许她毕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谢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上街去为儿女们买罐头食物。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心事重重——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寻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己,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说到广东乡下的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女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也烂到腰上。养女初进门,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 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根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一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穷与磨折。霓喜有时候一高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就在九龙附近也说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一百二十元,随后又觉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个,一见她便把她留下了,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还有一些传奇性的穿插,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年轻的印度人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乡。她恰巧在岸上洗菜,虽不曾答话,两下里都有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打听明白了她的来历,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喜的养母给他送个丫头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因此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这一层多半是她杜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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