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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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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 “表姐。” “嗳,表姐。” 两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气,互相称表姐。 女儿回娘家,也上前叫声“表姑。” 荀太太忙笑应道:“嗳,苑梅。”荀太太到上海来了发胖了,织锦缎丝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盘着条彩鳞大蟒蛇;两手交握着,走路略向两边一歪一歪,换了别人就是鹅行鸭步,是她,就是个鸳鸯。她梳髻,漆黑的头发生得稍低,浓重的长眉,双眼皮,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 问了好,伍太太又道:“绍甫好?祖志祖怡有信来?” 他们有一儿一女在北京,只带了个小儿子到上海来。 荀太太也问苑梅的弟妹可有信来,都在美国留学。他们父亲也不在上海。战后香港畸形繁荣,因为闹共产党,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发展,伍先生的企业公司也搬了去了。政治地缘的分居,对于旧式婚姻夫妇不睦的是一种便利,正如战时重庆与沦陷区。他带了别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秘书,跟了他了,儿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没提起他。 新近他们女婿也出国深造了,所以苑梅回来多住些时,陪陪母亲。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这些年轻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五〇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驱。所以荀太太除了笑问一声“子范好?”也不去找话跟她说。 表姊妹俩一坐下来就来不及的唧唧哝哝,吃吃笑着,因为小时候惯常这样,出了嫁更不得不小声说话,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现在伍太太一个人住着偌大房子,也还是像惟恐隔墙有耳。 “表姐新烫了头发。”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还是那么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时代的幻觉。 “看这些白头发。”伍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噗嗤一笑,别过头去抚着脑后的短鬈发。 “我也有呵,表姐!” “不看见嚜!”伍太太戴眼镜,凑近前来细看。 “我也不看见嚜!” 两人互相检验,像在头上捉虱子,偶尔有一两次发现一根半根,轻轻的一声尖叫:“别动!”然后嗤笑着仔细拨开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习惯了做什么都特别慢,出于自卫。如果很快的把你名下的家务做完了,就又有别的派下来,再不然就给人看见你闲坐着。 伍太太笑道:“看我这头发稀了,从前嫌太多,打根大辫子那么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说不能剪,剪了头发要生气的,会掉光了。” 伍太太从前是个丑小鸭,遗传的近视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镜。现在的人戴不戴还没关系,眼镜与前刘海势不两立,从前兴来兴去都是人字式两撇刘海,一字式盖过眉毛的刘海,歪桃刘海,横云度岭式的横刘海。“丰容盛鬋,”架上副小圆眼镜就傻头傻脑的。 荀太太笑道:“那阵子兴松辫子,前头不知怎么挑散了卷着披着,三舅奶奶家有个走梳头的会梳,那天我去刚巧赶上了,给梳辫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来只好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没上床,不然头发乱了,白梳了。” 也是西方的影响,不过当时剪发烫发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把直头发梳成鬈发堆在额上,确实不容易。辫根也不扎紧了,盖住一部份颈项与耳朵。其实在民初有些女学生女教师之间已经流行了,青楼中人也有模仿的。她们是家里守旧,只在香烟画片上看见过。 “在田家吃喜酒,你说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泪都出来了。笑死了!”伍太太说。 苑梅在一旁微笑听着,像听讲古一样。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头发留长了梳头。” 荀太太笑道:“梳头要有个老妈子会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这么举着往后别着,疼!我这肩膀,本来就筋骨疼,在他们家抬箱子抬的,扭了肩膀。”说着声音一低,凑近前来,就像还有被人偷听了去的危险。 “嗳,‘大少奶奶帮着抬,’”伍太太皱着眉笑,学着荀老太太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口吻。 “可不是。看这肩膀——都塌了!”把一只肩膀送上去给她看。原是“美人肩”——削肩,不过做惯粗活,肌肉发达,倒像当时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垫,位置特低。内伤是看不出来,发得厉害的时候就去找推拿的。 “也只有他们家——!”伍太太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他们荀家就是这样。”荀太太眼睁睁望着她微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彷佛是第一次告诉她这秘密。 “做饭也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做的菜好嚜!’” “谁会?说‘看看就会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声吐露:“做得不对,骂!” “你没来是谁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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