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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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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太太叫伍太太的裁缝做了件旗袍,送到伍家来了。荀太太到隔壁饭厅去换上。回来一路低着头看自己身上,两只手使劲把那紫红色毡子似的硬呢子往下抹,再也抹不平,一面问道:“表姐看怎么样?” 伍太太笑道:“你别弯着腰,弯着腰我怎么看得见?好像差不多。后身不太大?——太紧也不好。”心里不禁想着,其实她也还可以穿得好点。当然她是北派,丈夫在世的人要穿得“鲜和”些,不然不吉利。她买衣料又总是急急忙忙的,就在街口的一丬小绸缎庄。家用什物也是一样,一有钱多下来就赶紧去买,乘绍甫还没借给亲戚朋友。她贤慧,从来不说什么。她只尽快把钱花掉。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沉默的挣扎,他可是完全不觉得。反正东西买到手总比没有好,但是伍太太看她买东西总有点担心,出于阔亲戚天然的审慎,无论感情多么好。 “大肚子。”她站在大镜子前面端相自己的侧影,又笑道:“都是气出来的。真哚,表姐!说‘气胀’,真气出鼓胀病来。有时候看电影看到什么叫我想起来了——嗳呀,马上气哒,气哒,电影上做什么都看不见了!” 气谁?苑梅想。虽然也气绍甫,想必这还是指从前婆媳间的事。听她转述附近几丬店里人说的话,总是冠以“荀太太”!——都认识她。讲房东太太叫她听电话,也从来不漏掉一个“荀太太,”显然对她自己在这小天地里的人缘与地位感到满足。 伍太太搁了一圈小橘子在火炉顶上,免得吃了冰牙。新装的火炉,因为省煤。北边打仗,煤来不了。家里人又少,不犯着生暖气。吃了一只橘子,她把整块剥下的橘皮贴在炉盖的小黑铁头上,像一朵朱红的花。渐渐闻得见橘皮的香味。她倒很欣赏这提早退休的生活。也是因为这些年来吵得太厉害了。实在受够了。几个孩子就是为苑梅呕气最多。这次回来可怜,老姊妹们说话,亏她也有这耐性一直坐在这儿旁听——出了嫁倒反而离不开妈了。跟公婆住哪像自己家里,一比就知道了。受了气也不说,要强——家里本来不赞成。这回子范回来总该可以多赚两个钱了,可以搬出去住。不然出去住小家似的分租两间房,一样跟人合住,倒不跟自己人住,也说不过去。 底下几个孩子总算争气,虽然远隔重洋,也还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又怎样?就连苑梅,女婿不也出洋了?他们父亲在香港做生意也蚀本,倒是按月寄家用来,没短过她的。经常通信,互相称“二哥”,“四妹”,是照各人家里的排行,也还大方。她自称“妹”,小字侧立一边。信上提起家产以及银钱来往的事,有些话需要下笔谨慎,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免得给婊子看了去——他要是告诉婊子,那是他胡涂——就连孩子们亲戚们有些事她也不愿明说,很要费点脑筋。自己写得颇为得意。这在她这一辈子是最接近情书的了。空有一肚子才学,不写给他又写给谁呢?正在写的一封还在推敲,今天约了表姐来,预先收了起来。给她看见这么大年纪还哥呀妹的,不好意思,也显得她太没气性,白叫人家代她不平。绍甫给他太太写信总是称“家慧姊”,他比她小一岁。伍太太看了总有点反感——他还像是委屈了呢!算她比他大。又彷佛还撒娇,是小弟弟。 “那天有个什么事,想着要告诉你的 ”伍太太打破了一段较长的沉默。半恼半笑的。是个什么事?亲戚家的笑话,还是女佣听来的新闻?是什么果菜新上市,问他们买到没有?一时偏怎么着也想不起来了。 荀太太也在搜索枯肠,找没告诉过她的事。 “那时候我们二少奶奶生病,请大夫吃了几帖药,老没见好。那天我看她把药罐子扔了,把碎片埋在她院子里树底下。问她干吗呢,说这么着就好了。我心想,这倒没听见过。”说罢含笑凝视伍太太。 伍太太“唔”了一声,对这项民间小迷信表示兴趣。 “哪知道后来就疯了,娘家接回去了。”说着又把声音低了低。 “哦!大概那就是已经疯了。” “嗳。我说没听见过这话嚜——罐子摔碎了埋在树底下!”望着伍太太笑,半晌又道:“说她是装疯,先病也说是装病。”声音又一低。“不就是跟老太太呕气吗。” 苑梅没留神听,但是她知道荀太太并不是唠叨,尽着说她自己从前的事。那是因为她知道她的事伍太太永远有兴趣。过去会少离多,有大段空白要补填进去。苑梅在学校里看惯了这种天真的同性恋爱。她自己也疯狂崇拜音乐教师,家里人都笑她简直就是爱上了袁小姐。初中毕业送了袁小姐一份厚礼,母亲让她自己去挑选,显然不是不赞成。因为没有危险性,跟迷电影明星一样,不过是一个阶段。但是上一代的人此后没机会跟异性恋爱,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 但是伍太太也有一次对苑梅说,跟着她叫表姑:“现在跟表姑实在不大有话说了。” 谈到上灯后,忽然铃声当当。 苑梅笑道:“统共这两个人,还摇什么铃!” 是新盖这座大房子的时候,伍先生定下的规矩,仿照英国乡间大宅,摇铃召集吃饭,来度周末的客人在各人房间里,也不必一一去请。但是在他们家还是要去请,因为不习惯,地方又大,楼上远远听见铃声,总以为是街上或是附近学校。 来到饭厅里,一只铜铃倒扣在长条矮橱上。伍先生最津津乐道的故事是罗斯福总统外婆家从前在广州经商,买到一只盗卖苏州寺观作法事的古铜铃,陪嫁带了来,一直用作他家的正餐铃。 铜铃旁边一只八九吋长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挂在红木架上,像个乐器。苑梅见了,不由得想起她从前等吃饭的时候,常拿筷子去哒哒哒打玉牌,催请铃声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让她母亲发急。父亲在家是不敢的,虽然就疼她一个人,回家是来寻事吵闹的。孩子们虽然不敢引起注意,却也一个个都板着脸。但是一大桌子人,现在冷冷清清,剩宾主三人抱着长餐桌的一端入座。 饭后荀太太笑道:“今儿吃撑着了!” 伍太太道:“那鱼容易消化。说是虾子就胆固醇多。现在就怕胆固醇,说是鸡蛋最坏了,一个鸡蛋可以吃死人。当然也要看年纪了,血压高不高。” 荀太太似懂非懂的“唔”“哦”应着,也留心记住了。那是她的职责范围内。 绍甫下了班来接太太,一来了就注意到折迭了搁在沙发背上的紫红呢旗袍。 “衣裳做来啦?”他说。 她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结结实实填满了那角落,所以不会瘫倒,但是显然十分倦。从江湾乘公共汽车回家,路又远,车上又挤,没有座位。 “手怎么啦?”伍太太见他伸手端茶,手指鲜红的,又不像搽了红药水。 “剥红蛋,洗不掉。” “剥红蛋怎么这么红?” “剥了四十个。今天小董大派红蛋,小刘跟我打赌吃四十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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