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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她也许比较喜欢另一个姓邝的,也是侨生,喜欢音乐,有时候也约她出去,烦恼起来一个人出去走路,走一夜。这次与赛梨她们一同走了。约比比一块去的极可能也就是他。后来他跟赛梨在内地结婚了。

  九莉也没找个地方坐下,就站着跟严明升闲谈了两句。他也没提起安竹斯阵亡的事,根本没提战时的事。那天去跑马地报名,她似乎一个同班生也没看见。这些远道来读文科的侨生明知维大文科不好,不过是来混文凭的,所以比较不去冒这险做防空员。

  “注册处在外面生了火,”明升忽然说。“在烧文件。”

  “为什么?”

  他咕哝了一声:“销毁文件。日本兵还没开来。”

  “哦……嗳。”她抱着胳膊站在玻璃门边,有点茫然,向门外望去,彷佛以为看得见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许多人都去看。”

  ※ ※ ※

  九莉笑着说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文件都烧了,连学生的记录、成绩、全都烧了,”说罢,笑得像个猫。

  九莉这才知道他的来意。此地没有成绩报告单,只像发榜一样,贴在布告板上,玻璃罩着,大家围着挤着看。她也从来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见就像烙印一样,再也不会忘记,随即在人丛中挤了出去。分数烧了,确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

  他还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着送走了他,回到楼上去,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发现她的一张水彩画有人用铅笔打了个横杠子,力透纸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刹那。

  比比回来了之后,陆续听见各救护站的消息,只有一站上有个女侨生,团白脸,矮矮的,童化头发,像个日本小女学生,但是已经女扮男装剪短了头发,穿上男式衬衫长袴,拿着把扫帚在扫院子。一个日本兵走上前来,她见机逃进屋去,跑上楼去站在窗口作势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逊英雄略》③里的故事。

  ③Ivanhoe,台湾名为《劫后英雄传》,是美国作家沃尔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着名的历史冒险小说,曾改编拍成电影。

  不知道是否因为香港是国际观瞻所系,进入半山区的时候已经军纪很好。宿舍大礼堂上常有日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只手弹钢琴。有一次有两个到比比九莉的房间来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谈话,坐了一会就走了。

  有一天九莉听见说有个教授住宅里有澡可洗,人当然都进了集中营了,不知道为什么水龙头里有热水。她连忙带了毛巾肥皂赶去,浴室关着门,有人在放洗澡水。她也不敢走远,怕又有人来占了位子,去到半搂梯的小书室看看,一地白茫茫都是乱纸,半山区采樵的贫民来洗劫过了。以前她和比比周末坐在马路边上铁阑干上谈天,两脚悬空宕在树梢头,树上有一球球珍珠兰似的小白花,时而有一阵香气浮上来;底下山坡上白雾中偶然冒出一顶笠帽,帽檐下挂着一圈三寸长的百褶蓝布面幕,是捡柴草的女人——就是她们。

  这时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书架,抽出一本毕尔斯莱插画的《莎乐美》,竟把插图全撕了下来,下决心要带回上海去,保存一线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闩着门,敲门也不应,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还是泡得舒服,睡着了。等来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别处去,怕浴室有了空档被人抢了去,白等这些时,只得掩上房门蹲下来。空心的纸团与一层层纸页上沙沙的一阵雨声。她想起那次家里被贼偷了,临去拉了泡屎,据说照例都是这样,为了运气好。是不是做了贼的行径?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来看过她,带了一包腐竹给她。她重托了他们代打听船票的消息。

  项八小姐点头道:“我们也要走。”

  电话不通,她隔些时就去问一声,老远的走了去。他们现在不住旅馆了,租了房子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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