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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我说有办法就有办法。”小契嘿嘿一笑。

  “什么办法?”

  “我去找周政委去。让他给我谋个事儿,给公家看仓库也行。”

  “你是要离开这里?”大妈吃了一惊。

  “实说吧,这乡村工作我也觉得没意思了。过去虽说残酷一点儿,干着倒挺有劲儿,这会儿种二亩地,交十斤八斤公粮就叫革命?”

  大妈一听急了,身向前倾,点着小契说:“哈哈,怪不得!你是想把地卖了,远走高飞呀!我问你,这村儿里的贫下中农怎么办?军烈属怎么办?让他们都去找周政委么?你工作还管不管?地主还管不管?”

  小契闷着头不言语了。

  大妈正要说服他,只听墙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小契叔在这里吗?”

  小契走到屋门口,冲着墙外喊道:“在哩。”

  “快回家去吧,你家小旦儿正哭着找爹哩!”

  小契叹了口气说:“我回去看看。等安置小旦儿睡了,我还得查夜哩!”说过,跨出门去。

  大妈急忙下炕,追到院子里说:“小契!反正你不能走!”

  小契没有回答,走出大门去了,脚步声愈来愈远。

  一种无可言状的孤寂之感涌上心头,大妈悄悄地哭了。她哭,不是因为她不坚强,是因为她没有找出眼前的路。

  【第二章 取经】

  大妈怀着彷徨苦闷的心情,到县里找张书记谈了很长时间,就像一阵清风那样,吹散了眼前的迷雾。她匆匆忙忙吃丫两块红山药,喝了一碗菜白粥,就跑到小契家来。

  小契父儿俩正蹲在当屋小炕桌旁边吃饭。炕桌上堆着七八个白面卷子,还有一盘紫乌乌的熟猪肉。小旦儿那孩子一只手攥着个大白面卷子,一只手抓着肥猪肉片子,吃得正香着呢,大妈一看就知道这是用粮食在街上换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契呀,别人的话,你怎么一句也不听呵?像你这样个吃法,还能吃几天哪?”

  小契把头一摆,用下巴颏朝尾角盛粮食的瓦罐一指,说:“嫂子,你瞅瞅!我们父儿俩就是变成小家雀儿,也吃不了几天了。”

  大妈走过去一看,灰瓦罐里只剩下小半罐棒子糁儿:再往盛粮食的大缸探了探手,最多也不过几十斤红高粱,大妈把手缩回来,神色有些凄然。

  小契看看大妈的脸色,宽解地笑了一笑,说:“这也没啥!……过一时说一时!反正我也不打算在这儿呆多少天了。”

  “你就当真要走?”

  “这还有假?!”小契又笑了一笑,“把这点粮食吃完就走!人常说:‘人逄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瞌睡多’,一点不假!我今儿个往炕上一仰就睡误了’。一听,门口有敲梆子的,孩子跑来说,卖白面卷子的来了,说着口水都流出来。看着真叫人可怜!我想,反正快走了,还给谁细着!就择了两升高粱,换两斤卷子。这时候,正好又来了个卖熟猪肉的,一问,是条瘟猪,也不贵,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让孩子吃了再说。早吃完早走!”

  “依我看,你走不了。”大妈说。

  “你看我离不开孩子,是不?”小契看了旦儿一眼,凄然地说,“我准备送他到姥姥家去。”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大妈摆摆手,凑到小契耳边,悄声地说,“上面下来任务了!”

  “什么任务?”

  “党的任务。”大妈严肃而有点神秘地说,“社会往前走了。上级叫咱们先试验办农业合作社哩!”

  “什么合作社?”

  “也就是集体农庄,把地统统伙在一起,搞社会主义。”

  “你别诳人了吧!”小契不相信地笑了一笑。

  “怎么诳你?”大妈镇着脸说,“自从那天你一说要走,我就到县里找大老张去了……”

  “你见着他了?”

  “我们直谈了大半宿哩。”

  小契眨巴着眼问;“他提我了没有?”

  “他还能忘了你?”大妈说,“我一见他,还没说上三句话,他就问:‘我的老伙伴呢,他现时生活怎么样?’我就照实说了,我说,‘他生活可是不强,房也去了,地也卖了!’……”

  “唉唉,”小契立刻打断她的话,“你看你说这个干什么!他批评我了没有?”

  “没有,”大妈摇了摇头,“他只是叹了口气,半天才说:‘这也是难免哪!像小契这样的干部,一心扑革命,扑工作,饭也顾不了吃,觉也顾不得睡,地里打粮食自然就没有别人多,遇见三灾两难,不去地怎么办?’……”

  “还是他,他……了解我。”小契的红眼睛里闪着隐约可见的泪光。

  大妈沉了沉,又接着说:“我把这村困难户的情况都跟他谈了,他说,不光咱这个村,别的村,全县也都是这样。没有想到土改以后,阶级分化这么快。他还说,要不办合作社,过不了几年,连小契这样的人都得端人家的饭碗,给人家当长工去。”

  小契的手指头像风里的小树叶子似地颤抖者,低下头去,没有说话。沉了半晌,站起来说:“照我看,咱们老区就是该迈这一步了。咱们辛辛苦苦闹革命为了什么?死了这么多人为了什么?你看,现在有些人,一心发财致富,捣腾买卖,连个会都不愿开,这革命就是为了他们革的吧?”

  小契气虎虎地,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喝,把那个空瓢乓地往缸里一丢:“叫我看,咱们干脆把地,把东西都伙伙在一块儿,吃饭干活最好。”

  大妈见小契情绪有些起来了,心中暗暗高兴,就乘势说:“我听大老张说,心花都开了。我就对他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呀,这样的好事,没有人领头去办,也是枉然。说到这儿,大老张就说:‘小契呢,你不会叫他领着头干么?’我说,咳,你别提小契了,人家正忙着到外头找工作哩!你去亲自跟他谈谈吧,我说下大天来也是不行……”

  “看看,”小契把手一甩,“你在那儿老提这干什么!他骂了我没有?”

  “大老张听我这么一说,就哈哈一笑,说:‘你别听他,那是故意给你说着玩的。只要你把这件大事跟他一提,你就是用大棍子抡他他也不走。’他还说:‘你想想,嫂子,八路乍来那时候,很多庄稼人想出头又不敢出头,在凤凰堡头一个站出来的是谁?抗日,土改,站在最前面的是谁?不都是我那个老伙伴么?你这次跟他一说,他要不冲到前头那才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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