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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四

  武工队带着一群俘虏,胜利地回到了八里庄。

  靠近老干娘家小院前面的树林里,梁队长派人看好俘虏。他带上敌军工作干事去找金环和杨晓冬。他们临时开会讨论了分别处理俘虏的办法。

  梁队长同敌工干事回去,把连同关敬陶在内的二十五名俘虏叫到跟前,分别作了简要的谈话。对那些贼眉鼠眼的家伙,简单地问个姓名职务,就派人重新绑好拉到树林里排队,其他老实忠厚的对象,偷偷地逐个挑拣出来。

  膘子首先带着关敬陶进入老干娘的小院,见外屋里金环正在点火烧水,他直接把俘虏送往东间里,他说:“你蹲下吧!共产党八路军优待俘虏,不杀头,不记仇——要是记仇的话我就把你打发到老家啦。象你这号人,脑子里的油泥太厚,非改造思想不结!”他放下他扭头向外走,快到门口,又回头说:“西间里的房东早睡觉了,不许你吵嚷,老实在这儿蹲一会儿,我找俺们政委跟你谈话。”膘子响着沉重的脚步声到户外去了。

  关敬陶正迟疑间,看见门帘启处,有一位身着银灰色夹衣裤、身材适中、颜面俊丽、眼神有些忧郁的女人踱进来,他估计她是这个家庭的主妇,曾经是他管辖内的居民,但他很慎重,试探着说:“大姐!我渴的很,能给点水吗?”

  她没答言,从外屋端来一碗开水。看到他被倒剪双手,端着水碗送到他的唇边。

  关敬陶这时频频摇头谢绝了喝水,他摆出受难求怜的相儿,小声恳求说:“大姐!能救救我吗?”见对方没吭气,他想起钱能通神,立刻许愿说:“救了我,三天之内,准给你送两千块老头票来!”

  她淡淡地回答说:“我不希罕钱,这年头有钱也保不住,不叫鬼子抢走,也得叫你们治安军搜了去。”

  “大姐,不要钱,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说,你可快说呀?”

  “我要,我要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你有良心吗?”“良心?……”关敬陶怔神看看她,忽然感到她的话可怕,他哆嗦了一下,再也不说话了。

  “我有仇呵!日本鬼子和治安军汉奸队,杀死我的亲人。

  这些东西,统统没良心!”

  “呵!敢情是这么回事。”经她这一解释,关敬陶又产生了新的希望。“大姐!他们是坏人,至于我,我是有良心的人呀!”

  “你有良心吗?我们要的就是你这颗良心!”随着说话,杨晓冬包着白色毛巾走进屋来。听到这位进屋就说话的人自称是游击队政委,关敬陶一时吓的心惊胆战,头发根子发乍,后脊骨直冒冷气,他这才断定连这位乔装的妇女,都是清一色的八路军。回忆着他们刚才的话,心中暗道:莫非真象人们传说的——叫八路军逮了去摘心剜胆,他十分警惕地审视了政委一眼,政委服装怪朴素,态度很温和,举止挺斯文,实在象位既有修养又富学识的人。

  他正在揣测中,政委开口了:“我们对你很清楚。你虽造下罪恶,在伪军官中比较起来,还多少有点正义感。如果你能用行为补救你的罪过,人民还可以不究既往。现在,你既敢自称有良心,你要拿出良心来回答我的问话。我问你:日本顾问、伪省长吴赞东、汉奸司令高大成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说!”

  “我凭天良说话,他们都是坏人!”

  “我再问你,共产党八路军所作所为的一切,是为私利还是为老百姓?”

  起初,他对这问题不肯表示态度,后来终于点了点头。“好!”杨政委上前替他解开绳索。“你请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这几年,你卖身侍奉敌人,作了很大罪孽,我们完全有权利代表祖国惩罚你。但你在敌人方面还不是很坏的,又开始承认了起码的真理,凭这一条,我们信任你,放你回去。希望你不要忘掉自己的话,真正作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现在我代表共产党,宽大你这一次,好,你可以走啦!”

  关敬陶懵了,迷惑地瞧了瞧这位游击队的政委,又转身望了望金环,象做了一场大梦之后突然醒来,他活动了一下手脚,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快到门口,他又迟疑地回过头来。“呵!这是真的。”看了杨晓冬他们的脸色,他给自己内心的问号做了肯定的答复,怯生生地走出门去。

  杨晓冬处理完了关敬陶,去研究武工队跳圈子的路线;把释放俘虏的问题都交给了金环处理。

  第二个进来的叫赵黑锅,是伪司令部的一个老伙夫。金环问到他的家世时,他说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头子,就为了不挨饿,他才给敌人做饭,他的老伴和独生女孩,在省城沦陷的那年,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金环听到他的不幸遭遇,便说她的男人也被鬼子杀啦(是真的),唯一的男孩又叫伪军枪挑啦(这是假的)。断肠人对断肠人,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哭了。没有多大阻力,她完全说服了赵黑锅。他发誓说:“只要我能安全回去,准能帮助共产党干点事,这不光是给救命人报恩,也是为自己的骨肉报仇。”

  赵黑锅怀着激动的心情被队员送出了八里庄。最后进来的年轻小伙儿名叫汤二狗。这孩子才十七岁,十五岁上就跟关敬陶当传令兵。别看这小伙子年轻,他有个乜大胆,打仗是把好手。多么紧张的情况下,也能把关敬陶的命令送到需要的地方;他又好赌贪玩,这次就是在夜里跑到警卫排压牌九的工夫被俘来的。

  金环问到汤二狗的生活,他先是害怕不敢讲,经过多种启发,才说出了他从小没爹没娘当流浪儿的痛苦经历。金环是热情人,特别同情别人的苦难,她含着眼泪听完他的话,问他爹娘在社会上是什么身份,一个流浪孤儿是在给谁卖命?问他代表劳苦大众利益的共产党是不是他的真正敌人?对于这些问题,汤二狗一个也没法回答,看光景似乎有了些觉悟;金环很好地安慰他,给他吃的喝的,答应送他回去,并把袋里的零钱统统掏给他。

  汤二狗多少年来没有被人抚爱过,他所有接触过的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被他欺侮的,另一类是人家欺侮他的。他从来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和亲人。在他记忆中除了死去的母亲,再没有第二个人同情他疼爱他。今天夜里,他糊里糊涂地当了俘虏,当时,想抵抗没武器,想逃跑没机会。在树林子里把他单独挑出来的工夫,他心里异常恐怖,自觉着是团长的传令兵,跟一般伪军不一样,既被挑出来,不是枪毙就是活埋,当时想,死了倒省事,活着还麻烦哩。

  哪料想,生活是这样变化多端,从死到生,从恐惧到温暖,主宰他命运的是这位拿出真诚含着眼泪相对待他的女主人。女主人在他眼里是救命的菩萨,真理的化身,再生的父母。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感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咕咚一声双膝脆下,朝着金环叩头叫了声娘,多年没掉过的眼泪,串珠般地滴落下来。

  金环双手把他搀起,丝毫不迟疑、痛痛快快地认他作干儿子,进一步的抚慰劝勉了他一番后,就亲自把他送出八里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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