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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怒的骑兵,最好不要去惹他,纵使一匹顽暴的劣马,也会叫它趴在地下起不来。康“司令”光棍不吃眼前亏:“好啊好!于而龙,你等着,我去把小分队拉来,你不去学习班,胆敢跑到马棚来搞阴谋活动……”他边说边撤,搬兵去了。

  于而龙仿佛从这些骑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勇气、一种力量、一种觉醒。便淡淡一笑:“请吧!你有多大能耐,请使吧,咱们大家接着喝酒。”

  那个差点被秤钩拉扯碎了的新郎,向尊贵的客人道了个歉,离席走到外间屋去,一会儿,络腮胡子和几个骑兵都是膀大腰圆的,也请老团长先喝着,嘀嘀咕咕,在外间屋商量些什么,于而龙警告了一句:“可不要胡闹啊!”

  新娘说:“老厂长,对付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鞭子比说话更有效果,信不信?”真是马背人家,连一个女孩子说出话来,也这样威风凛凛。她端起酒杯,显然有点生气地:“干嘛愣着呀?不就是让条狗给搅了一下,理他呢!喝!”她给众人满上,但谁都不举杯。

  于而龙只好端起来:“我借主人一杯酒,祝在座的全体同志和你们的全家老少,身体健康!”说罢向那位年长的骑兵碰碰杯,全都喝了下去。

  “老团长!……”那个老骑兵突然被激动得站了起来。他不请自饮,又给自己倒满一盅,咕嘟咕嘟倒进了嗓子里:“老团长,我心里有底了。你是不会服软的,还是当年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的样子。那时候,哪怕死就在眼前,可我们谁打怵过?眉头都不带皱。

  干革命嘛!为了党嘛!就应该那样嗷嗷地往前冲。可现在,老团长啊!你给我们上上大课吧,为什么人倒是活着,可活得窝囊,简直都憋屈死了的难熬难挨啊?……”他大概酒劲上来了,有些语无伦次,而且每一句话都有进康“司令”专政队的危险:“……我从来没有活得这么颠倒,这么糊涂过,好人成了坏人,坏人成了圣人,婊子成了观音,乌龟王八都上了台。我想不通,要不是我思想反动,是个天生的反革命,那我就要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这个共产党和我昨天认识的那个共产党不一样,要不,就是有一个好人的共产党,还有一个坏人的共产党。老团长,老团长,我们骑兵团多少弟兄的血流在黄河沙滩上呀?我们挖了多少坑,埋掉那一个个为国牺牲的同志,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换来的江山,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让刚才那样一个王八蛋,骑到我们工人头上拉屎撒尿吗?我们这些年拼死拼活图什么?那些牺牲的烈士图什么?……”很清楚,他实实在在地醉了,于而龙夺下他的杯子,但他还是要说下去,抓起那幅油画,指着那斗大的拳头,突然,擂了一下桌子:“老团长,你有没有胆子?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你领着咱们一块儿反吧!……”说着说着抱头呜呜地哭起来。

  糟透了,把好端端的婚礼给搅了个乱七八糟,于而龙抱歉地望着当年在炕上打滚的难产母亲,似乎在说:“看,非把我弄来,结果”但她好像并不在乎,叹了口气:“句句是理,酒后吐真言哪……”

  于而龙等了半天,也没见康“司令”把小分队拉来。

  “他,只不过是桌底下啃骨头的一条狗罢了!坏透了的是他们背后的老板。”工人们直率的话,震动了于而龙的心。

  这时候,来了更多面熟的人,把屋里门外都塞满了,不得不轮换倒班,来同于而龙碰碰杯子。不知为什么,大家脸上都流露出会心的笑,似乎小孩搞一件背着人的恶作剧那样,挤挤眼睛,大口大口地把酒灌下肚去。有些刚建厂时的年轻人,现在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还像当年共同野游爬山时那样,调皮地拍拍于而龙,给他做鬼脸。于而龙真想展开臂膀把他们都拥抱住,对他们说:“我于而龙算老几?是你们,是你们两只手,才把王爷坟建成了一个强大的动力基地,你们这样款待我,我倒真是受之有愧呢!”

  从人们的笑脸上,可以分明看出来,如果于而龙第一次打倒在地时,他们还半信半疑对待那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那么这第二次趴下来,王爷坟所有正直的人,都认为于而龙是条真正的汉子,是为党、为国、为民的好人。这大概是属于物理学范畴的反馈现象,王纬宇恐怕是料想不到的。但于而龙却深深地感到内疚,过去,他在骑兵团冲锋的时候,总是一马当先,现在,这些战士的马跑到前头去了。

  “等着我吧!同志们!”他在心里说,并且自慰地想,今天明白,还不算晚。

  新郎回来了,络腮胡子回来了,那些个骑兵也耀武扬威地回来了:“没事了,老团长!”

  “我们给你备好了马!”

  喝!还从车库搞来一辆吉普,他向所有人告辞,等他走出门外,天哪……他的眼眶顿时热了起来,还有那么多的人进不到屋里,在楼道等候着。当他沿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许许多多的亲切面孔,热情大手,朝他迎了过来,本来不太宽敞的楼道,就显得更拥塞狭窄了。

  走吧,走吧!快些走吧!他催促着自己。要是再多待一会,还不定出些什么事呢!但是他的心被人们的热浪烘托着,尽管才喝了不多的酒,倒确确实实晕了。

  那是一个没有春意的春天,隆冬的残影还盘桓在大地上,然而,在人们的心中,于而龙确实感到了春天的温暖。

  等他回到了家,已经很晚了,没想到书房里还坐着一位客人,他估计到会有这一出戏要唱,但料不到这么快就掀开了上场门的门帘。

  “赴宴去了吗?”王纬宇抬起头来。

  他点了点头,倒在沙发上,琢磨这场戏该怎样收场。

  “喝了什么好酒?”

  “十全大补!”

  王纬宇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终于在他跟前停住脚,问道:“二龙,我不知道你到底还想干些什么?”

  于而龙沉默着。

  “你我不多不少,已经交往了快半个世纪,听我说,你就承认现状了吧!生活,应该使每个人变得聪明,以卵击石是没有用的。”

  于而龙还是不做声。

  这使一旁坐着的谢若萍惊奇,那是一个无论在口头上,行动上都不服输、不让步的倔犟水牛,今天怎么啦?竟俯首帖耳地听着,不反驳,不抗议,是近年来鲜见的。她想:十全大补是种什么酒呢?竟会使老头子变得和昨天迥不相同,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王纬宇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你知道吗?就在你喝十全大补的时候,他们把康‘司令’给揍了。这可是性质相当严重的问题,人家一下子就上了纲,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事件。要不是我捂着,捅到指挥部,就闹大发了……老兄……”正当他要奚落于而龙,没病找病,自作自受,炫耀自己斡旋有功的时候,只见那个喝了十全大补的闯祸家伙,把身子佝偻着弯了过来,脑袋垂下,几乎贴在了膝盖上。“咦?……”

  “二龙——”谢若萍顿时觉得天昏地转,扑了过来。

  “快……快给我输氧……”于而龙吭吭唧唧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莲莲,莲莲——”她抱住他,喊着:“快拿氧气袋来!”

  正在画画的于莲,一阵风地进来了,一见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爸,爸,不要紧吧?”

  “没什么关系……现在好多了!……”等到老伴把氧气枕头的透明胶管粘在他鼻孔附近,于而龙仰卧在沙发上,显得极其疲惫软弱地回答着。然后,他呻吟地对客人说:“老王,你接着,接着往下讲吧……”

  “好吧!你先休息吧!”王纬宇要告辞了。

  “你,你再坐会儿嘛!我,我好多啦!……”说着,似乎相当累乏地合上了眼睛。

  王纬宇走了,谢若萍和于莲送他出来,在楼梯口,他拦住她俩:“别送了,快照顾老于去!”径直回到斜对面的楼里。

  谢若萍和她女儿回到屋里,正要责备他不该赴宴、不该饮酒(当着客人怎么好说这些呢?最初她就不同意),发现于而龙已经从沙发里站起来,正扯着粘住胶管的橡皮膏。

  “你怎么啦?”医生不解地问。

  “我没病——”于而龙回答:“而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健康!”

  谢若萍瞪大了眼珠子,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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