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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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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一滴油,也不能丢手,若萍,让我回石湖去,让我跟他们干!现实生活决不能像你描绘得那样绝望!”于而龙晃着头,望着这个曾经在炮火里,奋不顾身抢救伤员的白衣战士,会说出这样看破红尘的话。 “你已经较量了一次,差点送了命!”谢若萍说,“你从干校回来那年,要老实待着,哪至于!” 于而龙从床上跳下来:“若萍,若萍,你以为挂着脚镣跳舞,是一种享受吗?” “那你还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活!” “实验场加上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将军’说得好,石湖总得有人在坚持斗争。” “那么,明天,‘将军’怕不仅仅要你陪他钓鱼吧?” “谁知道,老徐好容易把他从部里挤出去,一统天下,能欢迎他再回来碍手碍脚?” 然而那位消息灵通的笔杆子没有说错,周浩回部里了。 于而龙怎么办?只得跑步上前,他在心里对谢若萍说:“原谅我吧,老伴,在‘将军’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兵!” 《步兵操典》这样写道: “兵之第一职能,乃是战斗!” 是的,这位骑兵团长又一次策马扬鞭往前冲锋了! “秋,吃好了吗?咱们该来对付这条红荷包鲤啦!” 那小孩咧嘴一笑,笑影里多少还有一点他爷爷——和于而龙同时揭竿而起的战友——那和颜悦色的模样。 “这回主要看你的啦!要划得让那条老江湖,不知不觉地听咱们摆布才行,秋,动手吧!” 只见他像个老练的船工,前倾着身子,紧握着双桨,小舢板在他手下控制着,灵巧地在石湖上无声地滑动着,因为鱼类的听觉要比视觉更敏锐些。 说实在的,于而龙目前并未占有什么优势,尽管鱼上了他的钩,但距离胜利还相当遥远。该死的尼龙丝只有十磅拉力,要把老江湖弄到手,确实需要点本领。 水下那个对手马上觉察了,好厉害,一个水花从深深的湖底泛了上来。于而龙不由得苦笑,这场假戏非得下力气真唱不可了,尽管他十分同情这条不幸上钩的大鱼,而且将心比心地体谅到它的处境,是并不那么愉快。可他不能当着孩子,把钓丝放掉,那不西洋景全都拆穿了么? 对不起,红荷包鲤,我得把你弄到手! 他回忆起他怎样制伏“的卢”的办法,那匹桀骜不驯的劣马啊!曾经使他渔民出身的,新到任的骑兵团长,出了多大的洋相呵!在全团的一次集训检阅里,当着几千双上级、战士和乡亲们的眼睛,把他从马背上颠了下来,而且是在冷不防的情况下,来了个嘴啃泥,丢人哪!他知道那些骑兵在笑话他,一位不会骑马的骑兵团长。但是,过不了多久,在全团出了名的烈马“的卢”,不也在他的胯下,驰骋于解放战争的沙场上吗?即使最出色、最勇敢的骑手,也不能挑出他们团长骑术上的什么弊病了,要知道,于而龙为“的卢”花了多少心血呵! 看来,老江湖要比“的卢”难以应付,刚柔并济可以驯服烈马,但红荷包鲤未必听他这一套。听,从钓丝那端传来了它的咆哮声:“支队长,我们都是风里浪里的过来人了,难道你以为,我不懂你们想搞些什么名堂么?”说着它摆动了一下脑袋,乖乖,那力量之大,不仅他,操桨的秋儿都觉察出来了。他们立刻屏神敛息地等待,等待着它的反抗。总算幸运,它懒得发脾气。两个隔代人交换了个眼色,继续慢悠悠地牵着老江湖,朝埋伏好的伏击圈引过去。 所谓伏击圈,也就是湖水比较浅一点的地方罢了。 牵着鱼的鼻子走,并非难事,但要牵一条有点身份,有点重量的庞然大物,确实是需要技巧、耐性、经验。凡是大家伙、老家伙,都是自尊心相当强的,正如龙有逆鳞一样,要摸透大鱼的脾气,很难掌握得恰如分寸,而且水下千变万化,是个莫测高深的世界。这时,经验就成为决定性的因素了。只有姜太公凭幸运钓鱼,其他人都得凭经验钓鱼,反对也不行,当然,反对也可以,那就弄不到鱼吃。 想到这里,于而龙笑了,秋儿弄不懂爷爷辈的人物,有什么事使得他这样高兴?竟笑出了声! 孩子怎么能知道呢?于而龙在干校时,那农场周围的湖塘水洼,可叫他一个倒霉人物露足了脸。 也许因为那些骑兵和早进厂的青年,无论怎样启发、诱导,以致施加压力,他们的觉悟总是提不到新贵们所想达到憎恨高度,不但恨不起来,甚至丝丝缕缕划不清界限,于是,他从那个九平方米的“优待室”给撵了出来,送到干校的“特别班”来了。 有什么办法呢?撵都撵不走,赶也赶不跑的觉悟不高的人,总是踅到大仓库后面的“优待室”来,趁着警卫人员眼错不见,塞过来一个油纸包好、食堂小卖部出售的酱肘棒,或者一张通风报信的小纸条,告诉他应该提防谁,什么人在揭发些什么,这些人当中,有于而龙认识的,熟悉的,也有面生的,或者压根不曾见过的。他们不把于而龙看做是那个大字报上描绘出来的,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使那个隔离反省的厂党委书记觉得温暖,好像久寒的冬天里,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晒着一样。甚至最滑稽的,来了一伙人扬言批斗,把他架走了。结果,给弄到一个车间角落的小屋里,好酒好烟款待他一顿。 “你们快别这样搞了,将来把戏拆穿,你们要吃苦头的!”于而龙甚至央告这些关心他的人。 “你还看不出来,他们要折腾散了你。你得吃,得喝,留得青山在呀!老厂长……” 于而龙记得最清楚的一回,在一次疲劳轰炸式的批斗以后,喷气式坐得他腰再也直不起了,就踉踉跄跄被人押回“优待室”来,一路上,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仿佛他是个供足球队员练脚的皮球似的,然而,就在这群簇拥着他的人群里,不知是谁?也许是深夜无法辨明,也许踢得他头晕眼花顾不过来,但毫无疑问,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小分队当中的一个,把手探向他的口袋里。立刻,他感到沉甸甸的,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回到“优待室”,掏了出来,一只红艳艳的大苹果,还微有余温,肯定是在那人怀里揣了半天,才得到机会塞到他的口袋里。 后来还有几次类似的情况,甚至那当做神圣象征的芒果,这个被骂做“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也有口福尝过。他觉得,这实在应算做是天大的笑话。 是的,他在这座王爷坟平地而起的工厂里,绝不是孤立的。生活的逻辑就是如此,了解是友情的基础,疏远往往造成隔膜。那些同他一起在沙场上厮杀过的骑兵,于而龙都能弄得清他们的祖宗三代,那些五十年代进厂的年轻娃娃,现在虽成家立业,人近中年,但于而龙能了解到他们的喜怒哀乐,能够推心置腹地谈谈,所以,在他落魄的日子里,这些人,谁也不曾碰过他一指头,甚至在他受到残酷折磨的场合,他们都咬着嘴唇,垂着眼皮,竭力不去看他受苦的模样。然而那些拿他当球踢的年轻人,恰恰是于而龙后来开始做官当老爷,不再和工人滚在一起时进厂的。 但在这万人大工厂里,还是前者人数占绝对优势,可到了干校,他就成了谁也不敢接触的特殊学员,像得了麻风病的患者,谁见了谁躲。一下子被隔绝摒弃在集体之外,过着孤独的生活。 由于他是需要重点补课的学员,工厂的新领导,把那个在市里大打出手,搞得名声很臭的康“司令”,和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派来帮助于而龙认识错误。这些眼睛里布满血丝的职业打手,给于而龙造成那么沉重的痛苦,他觉得犹可忍受,只是让他离开工厂,离开那些相处多年的工人同志,实在是使他苦恼,想出这种釜底抽薪的主意,确实是够恶毒的。 只有周末,校方组织捕鱼活动,于而龙的欢乐才能来到,那些打鱼人来到洼子边,都必然用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于而龙。特别是在水面阔宽的湖泊里下大拖网,自然而然拥戴他出来指挥,校领导也无可奈何地默认,有什么办法,因为只有他能够打捞出足以改善生活的鱼,而且屡试不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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