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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可是一旦获得一些成绩,取得一点进步,阳明决不会忘记夸奖和鼓励的。就在那以后不久,支队在陈庄、三河镇之间打了胜仗以后,政委赶快派记者来写他们。

  他们就从那时起结识了劳辛,一个和他们生长环境迥不相同的人物,这个从海外跑回祖国来抗日的华侨青年,留着浪漫主义的长头发,写着充满激情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式的诗句。

  说来也不怕丑,于而龙从不讳言,那时他和芦花是没跨出石湖一步的土豹子,不但不知道土星火星在宇宙间的轨道,甚至常挂在嘴边的英美法,日德意,也不晓得他们彼此谁挨着谁。延安那是心目中向往的圣地了,但实际距离多远并无确切的概念。尽管来不及地像饿汉般吞食着新名词,差点得了消化不良症;但要听懂劳辛那些古怪的外国话,比读天书都困难。什么“普罗意识”、什么“布尔乔亚的情趣”、什么“以狄亚”、什么“生蒂门答”、什么“我的烟斯披里纯来了!”等等等等,神仙也弄不明白。只是到了相当熟稔以后,于而龙和芦花——主要是充满好奇和追求,探索和思考的游击队长,才悄悄地问他那些洋话是怎么个意思?可是要他用老百姓的语言,来解释sentimental的涵义,诗人费难透了。甭说在四十年代,现在有谁来尝试一下,保管也不容易。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与日俱增的友谊,心和心在逐渐靠拢,革命是他们牢牢联系的纽带,但激情却是焊接剂。哦,还有,诗人那直到今天也不隐讳,而且是并不衰减的对于芦花的真挚情感——那时人们多么坦率和忠诚呀!这样,他们一起度过了石湖的最美好的时光。所以后来,传说诗人在战斗中牺牲的消息,曾经使他们多么悲痛了一阵啊!

  但历史有时会重演的,巧合的情况也经常发生,要不然也就不能称之为充满戏剧性的世界了。是阳明使他们相交结识;三十多年以后,又是他让于而龙和劳辛重逢叙旧,然而却万万没有想到,是在政委的追悼会上。

  “你还是不要去了吧!”谢若萍劝说着她的老伴。

  “不,我爬,也要爬去参加追悼会的。”

  按说革命队伍里,并不存在那种旧的伦理道德,但于而龙一直把阳明同志,赵亮同志,还有一些老领导,当做是自己的前辈,起心眼里尊敬他们。不顾他老伴的劝阻,到底赶去参加这位“恩师”的追悼会。等他走进灵堂,致悼词的一位负责同志都快要结束他的讲话了。

  他只好在肃穆的人群后面垂首站立,那位负责同志无法抑制激动的情绪,时不时地把讲稿捏在手中停下来不做声,而且是长时间的停顿,大家也都沉静在自己的哀思里。此时,在寂静的灵堂里,听得出欷哽咽的声音,出席追悼会的,绝大多数都穿军服,而且有把子岁数的部队首长也不少——他女儿画中的那位老兵也该来的,然而遗憾,他在面壁!一般讲,人老了就不大容易激动,但一个个竟至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可见人们对死者怀念是多么深切了。

  悼词里提到的死者在南方根据地,在苏浙皖,在苏中苏北,在江淮地区工作战斗的历史。那些听来怪熟悉的机构名称,部队番号,使于而龙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去。尤其一听到抗大分校,立刻想起了芦花,她曾经去学习过,而且还想起来,当她学习结束后,政委仍照顾地把她派回石湖。在离开抗大时,政委把他自己手抄的《共产党宣言》(记得还是根据早年陈望道的译本,工工整整抄写下来的)郑重地送给芦花:“这是我给你和二龙的一份纪念品!”在抄本扉页上,有他的蝇头小楷,并排写着芦花二龙的名字……于而龙不敢想下去,因为他和芦花的婚姻,曾经有过许多议论,直到今天,还可以说是余波不息。想起最初的政委的第一次支持,那等于是一份结婚证书呵!从此,才得以理直气壮地在银杏树下有了一间新房,是多么不容易冲破那重重思想束缚,盼到了这一天呀!哦!不敢再往下想去,他担心涌塞在胸头的感情,会控制不住从眼眶和喉头冲了出来。

  “我们是幸运的一代,经历了一场伟大的革命;然而我们也是不幸的一代,因为我们受到了多得多的挫伤和痛苦,有些,完全是不必要的……”于而龙想起不久前阳明开导自己的话,心里觉得堵得慌,他努力稳定住自己,因为他老伴直是嘱咐:千万千万不要激动!

  离他不远,站立着一位同样迟到的吊唁者,他瘦削枯干,乱发蓬松,拄了根老气横秋的手杖,一直不能安安生生地老实呆着,左顾右盼,躁动不安,惹得周围的人都不很满意。

  追悼会最后在悲戚的气氛里,大家鱼贯地绕骨灰盒一周退出灵堂,每个人都放慢了脚步,虽然再看不见他亲切的面容,听不到他温和的声调,但还是希望在诀别的时刻,多停留一会儿,向政委作最后的道别。

  于而龙凝视着那个不肯有片刻安静的老头,一颠一跛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曾经注意地掠了他一眼。当他拄着拐杖掉头绕回,正好和于而龙走了个对面的时候,那满是密密皱纹的老眼,突然亮了起来。他先迟疑了一下,接着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么地走出行列。这样,灵堂里出了点小乱子,服务人员赶快搀扶他出去。见他摇摇晃晃,直以为发生了什么问题呢。

  等于而龙退出灵堂,在宽阔的台阶上,明显在等候他的那个老头,一跃而起,用手杖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会认错人吧?”

  “你是——”于而龙惊异地站住。

  “要不是我老眼昏花,你该是跟我打过短暂交道的那条龙吧?”

  说得半点不差,于而龙怔住了,该死的记忆力,怎么丝毫捕捉不到一点印象呢?脑血管硬化会使智力衰退么?这个不肯安生宁静的老头是谁?虽然在眼镜后边,闪烁的火花,使他多少有点熟识,但那也是快要熄灭的残灯余火,唤不起久已沉睡的记忆。不知道面前像蔫萝卜似的老头是哪方人士?什么时候打过交道?一个大工厂的领导干部,接触面是广的,要有个秘书在就好了,小狄会用最简练的语言告诉他,客人是什么身分、级别,和应有的接待规格,谈话时的分寸;有时实在措手不及,当着客人的面,她就用俄语讲。现在,哦!老头的手还伸着,等着他握,简直太失礼了。

  “啊呀……”他用手指戳着于而龙,嘻嘻笑道,“支队长,你大概是贵人多忘,不才小可曾经写过你的战地通讯《水不在深》,还留有一点印象么?”

  于而龙像被电击似的一颤,记忆像破闸之水涌过来。“妈的——”他忘情地骂出了声,把老头紧紧挟住,几乎无法相信地:“活见鬼,你是劳辛?”

  “货真价实,丝毫不差。”

  于而龙欢悦地喊了出来:“呵!我的诗人。”

  “还诗人呢?倒不如说是一个活着的死人罢了!”这位“诗”“死”不分的诗人嘿嘿地笑,是那种玩世不恭地笑,和公墓四周庄严肃穆的气氛不相吻合,于是惹起别人明显的不满。太张狂了,太忘形了,竟然这样肆无忌惮地笑,未免太亵渎故去的人了。“不不不!”劳辛毫不在乎地,“阳明同志如果活着,他也会高兴的。来——”他张开膀臂,甩掉手杖,“咱们再拥抱一次!”

  “庆贺我们活着见了面!”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劳辛用拳头擂着于而龙宽阔的前胸:“你呀!你呀!”

  “你不是‘光荣’了么?说得活灵活现,千真万确。”

  劳辛又笑弯了腰:“我也一直以为你‘革命成功’了呢!直到我去了趟石湖,才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找呀找呀,你在哪个避风港里呆着?”

  于而龙想起他那九平方米的“优待室”。“我不信,你会找不到臭名远扬的我?”

  “我认为你不会离开部队。”

  “早就当老百姓了。”

  “说明白的,现在干什么?”

  “无所事事,一个自由哥萨克。”

  “彼此彼此。你要不这样,就不是于而龙了。”劳辛深情地注视着石湖上出名的蛟龙,时隔好几十年,除了花白的头发,饱经沧桑的鱼尾纹,依然是那高大不屈的身材,魁梧结实的躯干,而且还是那样器宇轩昂、神采飞扬,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不由得叹息:“一条好船,卷起风帆,落下桅杆,在避风港里抛锚系缆,真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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