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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游丝终于断了,像死者的名字一样,晚了,无可挽回地晚了。

  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古怪,当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什么事的时候,并不十分着急,可一旦发现来不及了,要想抓紧做点什么,却常常赶不上趟,以至后悔莫及。细想我们浪费了的许许多多宝贵时光,真是连哭都迟了。

  是啊!遗憾吧!晚了!

  【第三章】

  第一节

  于而龙料想不到结局会是这样,而且来得如此之快,突然间,那根本来难以捉摸的线,像琴弦一样咯嘣一声断了,寻人破谜的乐曲,至此中断,成为绝响。他现在不是懊丧,不是失悔,而是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打过几天仗的指挥员都懂得,本来打算合围之后,聚而歼之,但是,忽然发现自己扑了个空,那么,毫无疑问,倒有被敌人反包围的危险。

  现在,在决定性的一步上,他输了一筹,晚了,昨天夜里才断的气,真是会巧到这种程度,令人咋舌。很像一场田径对抗赛,他于而龙失去了当年游击队长那股猛冲猛打的劲头,以致落在了那位殷勤好客的县委副书记的后面。这种一晃而过,失之交臂的局面,近年来,他大概不止一次地碰到过。可这一回,游击队长决不轻易地丢手了,尽管小试锋芒,但双方已经形成剑拔弩张的形势,于是,他像过去多次在战斗中交手失败那样,马上撤退了。他告别了老迟,告别了陈庄,独自往三王庄划去,看望芦花的坟。

  他在石湖上边划边想:要是去年十月以后,就立定主意回乡,那该多好?或者此次回来,不是乘坐慢腾腾的火车和轮船,而是坐飞机的话,或许可以抢在那个县委书记前头,见到要寻访的船家老汉吧?

  他埋怨着,说起来,多少有点怪罪自己的女儿:“莲莲,莲莲,都是你哦……”

  几乎每年春季,他们全家(主要是陪着这位掌上明珠写生),总是去西山脚下春游,欣赏那寺院里几株迟开的玉兰,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了。

  当人们在沉闷混浊的空气里,蛰伏了整整一冬以后,在微寒未艾,春意初兴的田野里,呼吸着解冻后新鲜的泥土香味,享受着不算强烈,但也相当温馨的阳光,它明明亮亮地照射着你,暖暖和和地抚慰着你,确实产生一种舒展解放的幸福。

  再比不上今年的春天,一九七七年的春天,给于而龙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尽管他不是诗人,也好像有着连珠似的绝妙诗句,要从胸臆间迸发出来。于是他心血来潮了,向全家人倡议,今年春游,换个地方,和大伙儿一块去挤挤公园,看看那些多年来未曾展开的笑脸吧!

  于莲马上不乐意了,脸板了起来。做父母的至今也不明白,每年都去西山画玉兰,成了不能破的规矩,是为了什么?

  甚至去年,那个相当凄凉的春天,一个失去巨人,万民痛哭的春天,他因为冠心病发作,卧病在床,无法陪她去西山,以为她也许作罢了吧?谁知她还是拉着弟弟做伴,到那个古老的寺院逗留半天。全家谁也猜不透其中的隐秘,然而她还是去了,而且画回来一幅令人失望的画,她拿给躺在病床上的于而龙看:“好吧?爸爸!”

  玉兰,是她喜爱的画题,也是她拿手的好戏,在她笔下的那种木本花卉,永远是神采奕奕,栩栩如生的。但是,他哪里想到,在画幅上,看到了一个凋谢的春天,地下是落英缤纷,树上是残花败朵,和于莲的一贯笔法大相径庭,是一幅非常暗淡和绝望的画,于而龙看了以后,由不得感到心前区发紧憋气。

  第二次失败的这位游击队长,在他的单人病房里,感叹系之地说:“也许今年去晚了,没赶上花期,像我一样,已经谢了。”

  “我认为不晚,爸爸。”

  “不晚?”于而龙望着那对芦花式的眼睛。

  “当然,不会晚的,还包括你。”

  “我?”

  “我和弟弟议论过你,爸爸,你不会真的颓丧下去的。病绝不能挫折倒你,你是应该死在沙场上的汉子。爸爸,要是再打游击,你还敢出生入死地干吗?”

  于而龙苦笑着反问:“一个冠心病患者?”

  “干吗这样失望,你说过的吗,历史不会倒写,即使出现了这种情况,颠倒了的东西,终久还会颠倒过来。”

  “但是这场可怕的癫痫发作期,简直太长了,难道非要把党拖垮,把中国搞完蛋才丢手么?莲莲,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你再仔细看看好吗?干吗像编辑看稿子似的,翻一翻就扔字纸簏里去?”

  于而龙奉命又把那幅画放在眼前,就在那“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淡淡哀愁的气氛里,他才注意到那种先花后叶的多年生乔木的枝桠上,于莲着意刻画了许多饱满茁壮的叶芽。有的像结实的拳头;有的像舒展的手掌;有的叶尖翘挺,英姿飒爽,精神抖擞;有的破膜而出,表现了不可束缚的生命力,似乎谁也压制不住它们,去迎接春天的到来。一个叶芽或许是脆弱的,稚嫩的,然而在这满树春意之中,那强大的力量,体现了自然界的一种总趋势,就不是任何人为的障碍所能阻挠的了。

  从绝望里看出希望,从幻灭里感到光明,给差点死于心肌梗塞的于而龙,以强有力的鼓舞。但是,他纳闷:“好端端地,姐弟俩议论起打游击,为什么?”

  于莲把她的作品,朝远处挪了挪:“爸,你再眯上眼远远看,像不像元月份那满城伴着泪水和哀乐声的白花?”

  “有这样欣赏美术作品的吗?和鲁迅讲用奴隶的语言去写文章,倒是异曲同工呢!”

  “爸爸,你说,难道那些花会白白地凋谢摧残了吗?你是一个正统的共产党人,会感觉不出人民中间,在酝酿,在积聚,迟早会爆炸的一种可怕的力量吗?爸爸,我在想:长此以往,人民群众会背弃我们的。”

  于而龙摇摇头,他不相信会有那一天。

  “已经到了悬崖尽头。信不信,爸爸,这么多的人,自发地献上一枚白花,仅仅是为了哀悼吗?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民意测验,每个人都在表明自己的政治观点。爸爸,只是在心里哭泣,那显然是不够的。”

  “批评我吗?莲莲!”

  她贴近过来:“爸爸,也许我们太幼稚,太天真,然而,革命,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属于青年人的专利。”

  “你们要干什么?”

  他那画家女儿笑而不答。于是,他也沉思起来,也许应该抱病去那个该死的学习班,发表一通石破天惊的演说,慷慨陈词,使那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秦桧们听听,作孽必自毙,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吧!可是继而一想,他在石湖第一次举起枪的时候,曾经发表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檄文吗?没有。要紧的还是脚踏实地的干,他从他女儿的眼睛里看出这点,似乎是芦花在对他说:“干吧,跟他们干吧,我们还有别的活路吗?”

  然而,终于迎来了一九七七年的春天。

  “怎么样?逛逛公园去,如何?”

  “爸爸,西山脚下,哪年都是要去的嘛!”

  “不可更改么?为什么?”

  “不要刨根问底行不行?爸爸!”

  “关键是时间紧迫,‘将军’已经默许我走啦!”

  谢若萍插嘴:“去石湖早点晚点无所谓。”

  他瞪着眼看他老伴,生气这位医生半点也不支持他的回乡之行,可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因为他不大愿意使女儿烦恼,一方面是有些娇宠,一方面也是对她有些负疚,尽可能地弥补自己以往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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