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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旧社会的水上人家,只要船上有年轻媳妇或者姑娘,必定会有些不雅的流言蜚语,难免抛短流长,蒙上不洁的浊雾。但是能怪罪她们吗?正如于二龙也曾去喝搀进砒霜的毒酒,同样是在饮鸩止渴呀!

  在南洋群岛的伊里安岛附近,有种极乐鸟,它丧身的主要原因,就是有着一支美丽的长羽。——这是劳辛告诉过他的。

  于而龙想起他女儿信里,用俄语写的,那是他最早的罗曼史。错啦!孩子,她和芦花都不是石湖土生土长的女儿,所以不那么大胆,也不那么放浪,她只是在后舱里偷偷瞟上一眼。而别个,每天傍晚在湖里嬉戏的时候,总是那么胆大和毫无顾忌,当夜色浓得足以遮住羞涩和别人的目光,相爱的人便紧紧地搂在一起,在水里游得很远很远。按说,于二龙的水性是佼佼者了,但四姐却不敢作这样的游戏,没有,从来没有亲近过。

  所以他站在船舱的稻谷里,嘲弄地,这是最能掩饰自己真实心灵的手段,向垂着头的四姐说:“哦,划船的成了坐船的人啦!”

  她哭了,是委屈?是苦恼?是后悔?还是软弱?一颗女人的心啊!他从那个时期起,就不太懂得。

  于二龙撇开她,对王纬宇说:“二先生,你要说话算话!”

  “我一生不对朋友食言,大丈夫应当言而有信。”

  “那你不该背着我们搞鬼!”

  “我不明白。”

  “你心里清楚。”

  “我从来正大光明,你有话直说好了。”

  “子弹,二先生。”

  他镇静地笑了一笑:“我没有那东西。”

  “不,就在船上。”于二龙卓有把握地回答。因为芦花的消息,如同她后来成为神射手一样的准确,绝对错不了的。但满舱稻谷,从哪儿去找到挟带的私货,使他犹豫起来。

  小石头,那个精明懂事的孩子,正用他那把柴刀,朝稻谷里扎着探着,一共整整三大舱,百多担粮食,要扎到何年何月去?没想到,在这为难的时刻,浑身湿漉漉,衣衫紧贴在身上的芦花出现在舱门口。小石头眼尖,立刻扑了过去:“姑姑——”

  于二龙眼睛亮了,她不但捎回情报,而且亲自跟着大船。她该在哪里藏身?肯定是挂在船梢,泡在水里一路吧!啊!他从心里赞叹:真了不起,芦花,你和那个只会坐在蒲团上哭的女人,虽然是一块飘泊来的,但走的却是两条不同的路了……

  芦花逼上一步:“二先生,交出子弹吧!”

  王纬宇理直气壮:“你们说些什么?”

  “四姐,你可一直在船上,二先生是快开船才上来的,你给他提个醒吧!”

  “我!”四姐胆怯地掠了王纬宇一眼。

  “二先生,你不发话,她哪敢开口噢!”芦花瞪着他。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何必再嗦呢?”于二龙性子上来,不那么耐烦了。

  王纬宇后退一步,口气依然很硬地顶着:“我确实不知道,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那你就让四姐讲。”

  “我并没有封住她嘴。”

  “四姐——”芦花走过去:“告诉我们,这能瞒了谁,我亲眼看见的。”

  四姐离开她坐的蒲团,掩着脸迈到后船梢去,以一种畏缩的犯罪心情看着大伙。

  小石头几乎到处都探到了,这时,他用脚踢开蒲团,一刀扎下去,碰到了硬的物件,赶忙丢刀,趴下去,用双手把散装的稻谷翻腾开来,不多一会儿,两只装子弹的铁皮箱给扒了出来,浑身粘满稻谷和灰尘的小石头,一屁股坐在箱子上,问道:“是什么,你自己说吧!”

  “啊?!”王纬宇大惊失色,张大了嘴,站在那里愣住了。

  “怎么回事?二先生,你说说吧!”

  他似乎刚明白过来:“哦,怪事,家里还真有子弹?”他那副惶惑不解、受骗上当的样子,不但于二龙,连芦花都笑了。把戏揭穿以后,何必再装模作样?但他却像真事似的,捶胸大吼,朝那可怜的四姐、朝那些无辜的船工发火:“有子弹,不交出来抗日,往哪儿运?送给什么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串通起来瞒着我?这家我到底做得了主么?你们眼里还有我么?……”

  他越是淋漓尽致地表演,于二龙越是觉得他能耐不大,虽然是长高了的笋子,但终究是没过年的新竹,还嫌嫩一点,经不起什么分量,比起他那位令兄,差得远了。一种优胜者的心理,在年轻渔民头脑里盘旋:“到底没跑脱这条滑溜溜的小鲶鱼,二先生,我是打鱼的神手!”

  “就两箱么?”王纬宇还直管追问他的手下人,“挟带私货到底想干什么名堂?给我丢人——”

  “算了,你不比谁清楚?”于二龙不愿意再看他做戏了。收场吧!一个拙劣的、表演不算高明的演员,人赃俱在,无法抵赖,老实认输吧!

  王纬宇推开小石头,做出不甘心的样子:“我怎么不知道家里还有两箱子弹,打开看——”

  于二龙呵呵大笑:“二先生真会装。”

  但是,王纬宇三下两下,手脚利索地打开了铁皮箱,倒出来的东西,让于二龙、芦花都看傻了,没有一粒子弹,而是一包包大烟土,真正的云土,用油纸封裹住的上等烟膏。这回该轮到王纬宇笑了,不过,他是冷冷地笑。

  雾,还没有散……

  王纬宇踢了踢跌落在稻谷上的云南烟土,问道:“怎么办?”

  不是所需要的子弹,于二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心里丧气极了,包括芦花、小石头在内,都弄得毫无兴头,站起来,走出舱门,什么话也不说地打算走了。

  哪想到,他前脚刚跨上跳板,王纬宇开腔了,还是那种冷生生的口气:“二龙,你又错了。”

  这腔调使于二龙万分恼火,现在局面改观,王纬宇成了空中盘旋的老鹰,他是一只无处藏身的鸡雏,只好由着他摆布了。错在什么地方?年轻的渔民心里琢磨着停住脚。

  “鸦片烟是政府明令禁止的违禁品。”

  “违禁品?”那时于二龙不仅不懂第二外国语,连本国语文都谈不到精通,但他模模糊糊懂得违禁品大概的意思。

  “你完全有理由把烟膏扣下。”

  于二龙理智的网给搅乱了,高门楼的二先生会偏向自己说话,真是乱弹琴。他认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因为按照他当时的思维逻辑推断,从a点到b点,只能有一根笔直的线。

  “悟不开这个道理来么?”他还是冷笑,搀上那种对于无知的怜悯:“烟土是和黄金等价的玩意,可以换到更多的子弹。”

  老天,究竟是信他,还是不信他?马上要作出决定,只可惜赵亮去了滨海支队,要他在场的话,准能帮着拿个准主意了。芦花催他赶紧离开,因为她的判断很简单,而且一辈子也不曾改变,她认为王纬宇决不会安好心眼,后来甚至更加顽固地坚持。但王纬宇却向船工发了话:“撤跳,掉头,回庄!”他对思考中的于二龙说:“到时候,你就明白我啦!”于二龙望着他那张永远也看不透的脸,心里说:“只怕你不回三王庄呢,那又不是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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