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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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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他听不懂嘀里嘟噜的廖师母在对她丈夫议论些什么,也许在打量这位满身泥水的共产党员,是不是未来的合作者?但于而龙一眼认出,这两位确实属于寥寥无几的人物,只看廖思源的领带,廖师母的项链就明白。尽管看不习惯,他还是礼貌地伸出手——于而龙记不得曾经向他们索取介绍信,或要过证件,也许那时的阶级斗争观念要低一点吧?廖师母那落落大方的姿态,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说实在的,他那渔民的手,骑兵的手,如果形容为锉刀未免过甚其辞的话,说是鲨鱼皮是一点不过分的,但她却文质彬彬地握了握,连忙把她的丈夫介绍给他。那温文尔雅的性格,使他得出结论,谁有她那样的妻子,肯定是非常幸福的。 她一直到垂危时刻,也还是这种文静,和特别明白事理的样子,她要求谢若萍——那是惟一陪伴她的同命相怜的人,不要马上去告诉关在优待室里的廖思源,等他什么时候放出来,再把她的死讯,找一个最适当的方法使他知道。 哦,一位多么深爱丈夫的妻子啊! 她宁肯自己孤独地死去,也不愿使身陷囹圄的丈夫更加深一层痛苦。 “……会把他放出来的,一定的,会把他放出来的,有那么一天,会放……”她怀着这个信念,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了。 唉,二十五年前,他们是两口子一块儿回到祖国,来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二十五年后,他却孤孤单单,孑然一身地离开了祖国。“老廖,我的老伙伴,是我把你毁了!” “老廖,如果有什么使你不愉快的地方,你就怪罪我吧!”这时,大家已经来到了停机坪,马上就要握手告别了,于而龙说:“周浩同志本要来送你的,因为今天一早他要去国务院开会,他委托我代表,并且说,欢迎你作为亲戚,常来常往着吧!” 廖思源激动地哭了,但只见泪珠从那干涩的眼里滴下来,而没有哭声。 于而龙咽下了“将军”接着讲下去的话:“……二龙,对于祖国,我们是不肖的子孙,对于党,我们算不得真正的革命者,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国家,一个好端端的革命事业,搞成这种样子,而束手无策,甚至坐以待毙。你说他一个知识分子,伤心失望到这种程度,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寥寥无几啊!二龙,再那样下去,我们可真要成为千古罪人啦!” “再见吧!”谢若萍忍不住呜咽了,也许她想起了那文静的廖师母,于是于而龙再也憋不住了,索性说出来吧,分明是块苦痛的伤疤,捂着盖着疼痛就会减少吗?他握住廖思源的手:“老廖,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原谅我没法替你分担这种痛苦。本来,今天还应该有一个人陪你一路走的,但她永远也走不了啦!还是那句话,老廖,千万别闷在心里,怪我吧,你要恨的话,就恨我好了。” “不,那你恨谁去?”他紧紧握住于而龙,“老于,咱们都是无罪的罪人。” “可是廖师母……”谢若萍用手绢擦拭眼角。 “人迟早都要到上帝那里去的,那是必然的结局,但实验场不应该死,科学不应该死,但终于死了。人死了,销声匿迹了,可实验场死了,骨头架子永远摆在眼前,触目惊心,从哪找到妙手回春的法术,没啦,死定了!难道你以为我愿意离开吗?那终究是咱们一把屎,一把尿侍弄大的嘛,它本不应该死,它完全可以活得很结实,很健壮,二十多岁,正是它应该出力的时候了,它可以做多少事啊!……”廖思源怀着一种挚爱的感情,像谈论一个人似的说着实验场。 于而龙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似乎想把自己那股劲也传送过去:“老廖,咱们可以从头搞起来!” “老于,我们都太老了!” “那就从现在起,一直干到死,干成个什么样子,就是个什么样子。” 他凄惨地笑笑:“也还有可能从头毁灭。” “不——” “也许你信仰比我强烈,但我认为,有些人是决不肯放下鞭子的……”他讲完话以后,松开了手。“老于,再见吧,往后你也要好好保重呵……” 他向舷梯走去,头也不回,于莲喊了声“廖伯伯”,跑过去,抱住那老人,吻着他那智慧聪睿的前额。他看着那个用鞋跟踢着沙砾的陈剀,对于莲说:“希望你们幸福!”然后,他松开了她,摘下帽子,露出苍苍的一头乱蓬似的白发,向她鞠躬。“孩子,原谅我吧,我这一走,又会给你们涂上一层不幸的色彩!”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会的,那只是短暂的历史现象,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也许我看不见了,但一定会有希望的……” 他俯身下去,在地上捏了一撮沙土,珍重地放在手心里,走了。飞机向南天飞去,很快隐在云雾里去了。 “你在想什么?”吃饱了生虾的江海问。 “我在想——”于而龙回答不上来。 想什么呢?在他脑海里正萦绕着两位老夫子的形象,一位是王纬宇嘲笑为只晓得漆自己棺材的郑勉之,一位是夏岚所不齿的廖思源,这两个人,倒确确实实只有中国这块土地上,才会有的知识分子,所以,他们的命运有某些共同之处。 在那次春游回来的路上,好心的编辑曾经奉劝过谢若萍,她亲切地附在大夫耳边,窃窃私语:“若萍,你们明天可不要去送那个老怪物。现在还往外国跑,我不能理解,肯定可以讲,他对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制度,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感情。我可把底交给你,正打算把你们家和老徐家往一块捏合,千万不要再惹是生非,像老徐那样的门第,是特别忌讳在政治上搅七念三的。” 那天晚上,于而龙听到他老伴转告的这番话后,完全出乎谢医生的意料之外,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大骂山门;而且也不曾冒出“滚他妈的蛋”那些粗话。只是冷冷地说:“左右全是她的理了,好像世界是她嘴里的馅儿饼似的,愿意怎么咬就怎么咬!” “怎么咬都有理呢!”他老伴也不那么迷信了。 于而龙突然提出个冷门问题:“你听说王纬宇有门路,搞到进口药品吧?” “是啊,还送过你美国的硝酸甘油,忘了?” “你是医生,告诉我,有没有一种使得妇女性机能亢进的药品?” 谢若萍望着自己的老伴,愣住了,竟提出个如此怪诞的问题,发神经病了吗?实在惶惑不解。 “瞪着我干吗?我用不着那东西,而是那位让你提高警惕,划清界限的左派编辑,和你过去的亲家母,一本正经的太太。她们都在服用这种无聊的药片呢!” “啊呀!”谢若萍瞪大了眼,惊诧地,“都是早过了更年期的老婆子啦,真不害羞!” “我奇怪那位女孔老二,在公园里学革命理论,在饭桌上搞忆苦思甜,竟然想返老还童,成为情欲横流的荡妇,多可笑!她们就是一种能在虔诚的革命高调和庸俗的低级趣味之间,左右逢源的人,所以她们的话,你也不宜太相信了。” “谁告诉你的?” “别忘了莲莲做过他家的儿媳!” “丫头从来不对我讲。” “我考虑会破坏你对一个人的完整印象,幻灭是可悲的,当你终于发现神也会做鬼的事情时,难道会不痛苦么?而你一直把那些人当做楷模呢!” “我们社会里的癌细胞啊……”谢医生忧虑地说。 谢若萍第一次不被夏岚的蛊惑而动摇,而且听到自己女儿和陈剀的事情以后,也不再因为那个研究生的右派家庭和海外关系,而像那年在葡萄架下死活不赞同的拒绝。只是忧虑地谈起:“我听廖师母病危时,提起她外甥的事,她挺惦念他,好像这孩子的命运和她有着什么牵连。她说陈剀也够不幸运的了,工作如此,生活也如此,爱上了一个姑娘,彼此也情投意合,不知怎么就中断了;随后又和另一个女孩结了婚,但感情又不合,弄得很苦恼,谁晓得该怎么了结呢?” 挠头啊!于而龙看不出一个光明的前景,只是怨恨自己,这些年轻人的挫折和烦恼,不正是由于自己那副部长的美梦所造成的么? 嘀嘀——那轻盈的茶色上海车,揿了两声喇叭,停在了他们楼栋的门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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