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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细想生活里许多偶然碰巧的事情,有时很离奇,而且是极不可能的,偏偏弱者战胜强者,险途夷为平地,明明办不到的事情成功了,以为错过的良机碰上了,这似乎是难以理解的。但实际上,从整个历史发展的趋势看来,占主导地位的那个阶级,只要顺应潮流,不人为地制造悖谬,倒行逆施的话,必然和时代步伐合上拍子,必然能在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方面协调一致。因而能够容易取得优势,占到上风,特别在一步决定成败的机缘上,往往会抢先在对手前面。因此,看起来在局部上的偶然性,从整体来说,倒是历史的必然性,并不怎么可怪的。

  他们三个人汗流浃背的划,那一船三心二意的支队战士,也七手八脚地往三王庄驶去。这是一场紧张和古怪的竞赛,真正就差那么几步,如果碰上顶头风,如果是个有雾的天气,如果他们那些人心要齐些,划得快些,那就永远追不上了。然而,话说回来,逆潮流而动,要心齐也是不可能的。

  终于他们三个发现了湖面上的一个黑影,那个战士高兴地喊起来:“是的,没错,准是那些人——”

  于二龙摸摸插在腰间的手枪,心想:只要在人堆里看到那个七月十五来的鬼不鬼,神不神的东西,是决不会让他活得自在的。然而等他们驶近了这条船,天知道,一条空船,一条当不当,正不正地锚抛在湖心里的船。他们三个汗毛都竖了起来。

  突然间,离船不远的一丛稀疏的芦苇里,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巴掌。哦,在这黑夜静悄悄的湖面上,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但是,谁都明白,这是个信号,他在这里等谁?和谁取得联系?要搞些什么秘密活动?显然是不能放过的。芦花似乎碰运气地也随着碰了两下手心,芦苇丛里传出了话音:“二先生吗?怎么他们还不来?”

  一听那嘶哑的公鸭嗓子,于二龙火冒三丈地骂着:“妈的,你过来,要不敲了你的脑袋——”话未落音,只听两三个人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游走了。等他们把船划到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芦花下了狠心:“追——”

  于二龙心里全明白了,暗自骂着:“于二龙,于二龙,你算瞎了眼啦!”他说,“黑灯瞎火,往哪一猫,休想找到。走,先堵住人,后找他算账!”那条闸口镇的快船又扭过头朝驻地方向驶去。于二龙边划边想:“也许王纬宇就在马上要碰头的船上,那更好啦,当场崩了他,这是哗变,不干掉他干谁?可听公鸭嗓的口气,又像是并不一路来,很可能,那挺马克沁重机枪在另一条道上,等着‘欢迎’这些回家看看的傻瓜们呢!妈的,不管什么样的花言巧语,不管把谎撒得怎么匀称,今天,王纬宇要想跑脱我手,大概是不容易了!”

  这时,就在和三王庄平行的方向,那条篷船滑入了石湖里的塘河,顺流而去,过不多远,就该进入马克沁重机枪的射程里,变成伏击圈中的活靶了。

  “站住!”于二龙喊。

  “你们去找死么?”芦花的声音在夜静的湖面上,显得更加嘹亮,那条船迟疑地站住了,过一会儿,扭过船头,向他们驶回靠拢过来。

  于二龙打开匣枪的保险,扣住扳机,跳上那艘大船,在人群里寻找他要算伙食账的人。那些懵里懵懂的战士,看到队长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都惊诧地看着,显得疑问重重:“怎么啦?我们回家看看,犯了啥法?保安团开拔了,三王庄又成了我们的啦!”

  正好,三王庄响了几枪,估计是公鸭嗓回庄,哨兵误会动了武,于是,船上的战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倒抽一口冷气。还用解释什么呢?乖乖地和于二龙他们一块回队了。

  芦花问道:“哎,王纬宇呢?”

  “他?”有人回答:“他上他家祖坟去了!”

  这无疑火上添了一桶油,于二龙立刻带了几个战士,和芦花分手,她领着同志们回驻地,他去跟这位七月十五来的人结账。还是那艘快船,增加了几个人手,嗖嗖地像飞箭一样破浪前进。站在船头的游击队长,已经看到了这个场面:那位高门楼的二先生正在他爹的大坟前跪拜叩首,也许请求肥油篓子宽恕他误入歧途的过错,现在忏悔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王敬堂一定含笑九泉了。

  “让你们笑!”于二龙想象自己准是自天而降,在香烛纸马的缭绕烟火里,一手把那匍匐在地膜拜亡灵的王纬宇抓起来,“叛徒,败类,你这个狼崽子——”

  他一定会狡辩,会祈求,会指着天赌咒发誓,会流着泪水为自己表白。妈的,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只要他认为这样做对他有利。他的发展决定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决定他的需要,需要就是一切,这是他的座右铭。无所谓神圣的原则,哪怕和魔鬼拜把子称兄道弟,如果有必要,亲娘亲老子也可以动手宰杀。“无毒不丈夫吗!亲爱的——”

  “站起来,你还有脸笑!”

  “为什么不可以笑呢,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从大龙那儿打听出开会的大致地点,又从你那儿证实了开会的日期;然后,我又叫你自己放走公鸭嗓,给我通风报信。下面的事我也不讲了,跟你想的一模一样,但是你没有任何把柄证据,你能拿我怎么的?”“毙了你,今天就在这儿,让你们父子俩团圆见面——”正想到这里,他们快船靠岸,朝离三王庄大约不到三公里的山脚下,那个唤做王家祖茔的小村舍飞步而去。一路上还在心里继续审问着他,当把所有疑点都穿到一根线上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他的轮廓:“大龙哥是你挑唆得要离开石湖支队的?那帮战士是你鼓动得回三王庄的?毫无疑问,你利用了他人的弱点,大龙哥最大的苦恼是什么?芦花;战士们迫切的愿望是什么?回家。对了,你就在这些地方下手,对不对?你脸白了,你跪下来了,你讨饶了。‘拉兄弟一把,你是宽宏大量的!’呸!看着我,我要把你的心掏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灯笼火把从围着坟茔的柏树林里透出来。出了什么事?似乎有不少乡亲在那里挥镐舞锹,传来丁丁当当的声响。走近一看,只见王纬宇领着乡亲,约有十几个人,在那里刨他老子的坟山。石碑拉到了,现在正挖墓,他赤红着脸,满头大汗,好像怀着无比的仇恨,和最坚决的革命性,要把他死去的老子,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三百似的。他像疯了似的挖着,让人感到他的每一锹,每一镐,都是革命的,都是无产阶级的,都是左得可爱的行动;而且表明他的心,红得不能再红,忠得不能再忠,拿十年前流行的副词加码法来说,他该是最最最最最最革命的人了。甚至别人告诉他:“二龙队长来了!”他也装没听见似的,更加起劲地挖下去,黑漆棺木露出土了。

  于二龙的枪口,虽然低下了一点,但是并未放松,因为他多少从那革命行动里,看出了一点做戏的味道。他喝了一声:“王纬宇——”

  这位革命家停止了那狂热的动作,回过身来。

  “你搞什么名堂?”声音是严厉的,决不客气的。

  “我要向他们宣布,决不能再跟他们走一条道,看见没有,我刨了这座坟,就是叫他们死了那念头,也是我向党表的决心,我要坚决革命到底,我要永远跟党走!”

  “算了!”他止住了王纬宇那高声地念台词式的表白。“别说得那么好听,你和公鸭嗓怎么串通?怎么约好?怎么打算搞垮支队的?”

  “谁?”

  “你们府上的管账先生!”

  他吼了起来:“是他找我来的,我把他交给你处理,是你给他放了的,现在倒转来赖上我。好吧,你相信他的话,倒不相信一个坚决革命的,连牺牲都在所不惜的人。来吧,把你的枪冲着我这儿,开枪吧!”王纬宇将那汗涔涔的脑门,紧紧凑到于二龙的枪口前头,声音变低了,调门显得那么柔和,似乎在劝诱和恳求着于二龙说:“开枪吧!请开枪吧!……”

  于二龙把手枪放了下来。

  紧接着,王纬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变戏法似的摊在游击队长的面前:“你如果不枪毙我,那你就收下这份血书吧!”

  “什么?”

  “血写的入党申请书。”

  天哪!于二龙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个站在他老子棺材上的王纬宇,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阴沉沉的坟山柏树林外的黑夜一样,任凭你眼睛瞪得再大,也休想看透。

  三十多年过去了,于而龙不禁琢磨,任何一次姑息,一次容让,都要付出沉痛的代价。因此,他对走回来的江海说:“账最好早早结清,否则,拖久了,贷方会变成借方。”

  “说得很正确,革命成了反革命!”

  横竖也找不到出路的江海,打开话匣子,坚决要给他讲点什么,也不管于而龙摆手拒绝,因为除了芦花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但江海有他的固执,他偏要讲不可了。

  “……你不会忘了三王庄那棵银杏树吧?故事,就发生在那里,时间嘛,哦,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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