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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你的意思是责备我吗?”

  “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不是你我,但必须为错误做出牺牲、付出代价的,倒是你,我,还有二龙这一代人。”

  “包括我们的孩子——”母亲在发言。

  “是的,是这样。等吧!既然那么多年在绝望中都等过来了,我想在有希望的情况下,多等等也无妨。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来得及的,既然春天来了,花总会开放的。”

  于而龙望着桌上那些从纸浆团里分析出来的底片,心想,要是三十年前,有这些科学侦破手段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芦花的死因,也不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惟一能知道一点线索的老晚,就是那在隔壁屋里哭泣着的姑娘的舅舅,偏偏在两天前死了。

  看来,幸运,是和于而龙无缘的。

  那个年轻漂亮的伦勃朗式笔下的姑娘,似乎也命运不佳,她最后终于爱上了的陈剀,还有可能属于她么?

  “唉,哭吧,哭吧!”于而龙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想:“我们俩都不是幸运儿……”他又接着往下数数,但是记不得数到几百几十了,只好再从头数起:“一、二、三、四……”

  直到他回到石湖第三个早晨的太阳透过窗帘,把整个房间照亮,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现在精神健旺地醒了。

  屋外的动静和低声细语的交谈,使他立刻意识到该是珊珊娘,那个四姐回家来了吧?便翻身起床,发现自己那条在沼泽地泥塘里弄脏的裤子,已经刷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地放在旁边。他想:要真有这样一个可心懂事的女儿,倒也是一种福气。

  莲莲,从来不会在生活上替别人操心,相反,需要别人来照料她。唉,什么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啊!

  等他走到客堂间——农村里都这样称呼正中间的大屋,只见母女俩在桌旁忙着捏糯米粉汤团,叶珊笑着迎上来,分明是为了减轻她妈妈的窘态,问着:“睡好了吗?”

  于而龙注意到了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笑着说:“很好很好,比我住在国外第一流的旅馆还舒适些,你妈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

  珊珊娘说:“昨儿个又去她舅家办点事,一早到的家。”

  “你昨天猛地认不出来了吧?”

  她酸苦地说:“哪能呢,慢慢就想起来了,你没变,支队长。”

  “你还是叫我二龙吧!你的姑娘挺招人喜欢,也真像你,怪不得一见面就眼熟。”

  “你孩子都好吗?那大姑娘,我见过的,要比珊珊大点。”

  于而龙沉吟着:“可不,孩子催人老啊……”

  叶珊手托着下颏,望着她妈:“妈,你认识莲莲姐?”

  “怎么不认识,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好多年前,回过石湖,成天追着我画像——”珊珊娘回忆地说:“听说她到外国留过学,可一点架子也不拿,我们娘儿俩话不多,可挺投缘。”

  “妈,听得出你挺喜欢她!”

  “怎么?你不高兴啦!”于而龙开玩笑地说。

  “珊珊可霸道哪,是个任性的孩子,我管不了。”

  “妈,你算说错啦!珊珊不糊涂,我不是那种人,你看,我马上就去发信。”

  “什么信?”她妈赶紧追问。

  “昨天夜里,我写好了的给法院的信。”

  于而龙沉不住气了:“什么?”果真应了他的猜测。

  “是的,我决定跟陈剀了结这段姻缘,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莲莲姐也不是外人,我怎能破坏她的幸福。完璧归赵,就是这么回事……”说着说着,泪水又在她眼里打转,割舍是痛苦的,何况由自己下狠心来割舍。

  珊珊娘弄得不懂起来:“又犯神经啦,死命闹离婚的是你,后来不肯离的还是你,今儿个又想起变卦,蛖,你到底有个准主意吗?”

  “我本来不打算离,拿定主意的事啦,我要不舒服,他也甭想痛快——”她叹了一口气,望着于而龙:“可现在,她成了我的亲姐姐,这你们也不是不明白。”

  “怎么出来个亲姐姐?”珊珊娘糊涂了。

  “莲莲,就是你认为挺投缘分的莲莲!”

  “她怎么是你的姐姐,老天爷,你乱搅些什么?”珊珊娘转脸看于而龙,希望他能解答她的疑问。

  叶珊几乎是朝她妈妈叫嚷:“妈,我早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了,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一提到瞒字,显然女儿的话说重了,汤团不能再捏下去,珊珊娘失神地坐在那里,双手拄着桌子,半天也不说话。

  于而龙决定结束这种局面,于人于己,都有好处,那些属于历史的过错,孩子大了,也自会正确对待,便按着叶珊坐下:“听我说,珊珊,莲莲确实不是你的姐姐。”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失望地说:“你到底害怕承担责任!”

  “你妈妈是对的,莲莲和你无关,毫无你认为的血缘关系。”

  “哈哈,得啦得啦,不要串通演戏啦!亲爱的爸爸同志!”她多少有点神经质地笑着。

  “不,我不是你的爸爸,珊珊,你完全给弄误会啦!”于而龙认为应该当着四姐的面解开这个结。

  但叶珊一阵风地冲到自己屋里,很快找来一张已经烧掉四只角的红纸帖子,摊在了他的面前:“请看看吧,听说你是个勇敢的游击队长,可不是一个敢作敢当的爸爸,不要懦弱啦,想一想,让它帮助你回忆回忆吧!”

  珊珊娘尽管说不出,也听不大懂他们之间的新名词,但从那张充满青春幻灭的梦,啮心般苦痛的订亲帖子,分明看出女儿误会了,连忙对叶珊说:“你别瞎说了,珊珊,不是,他不是……”把糯米粉推过去:“快包你的汤团吧!”

  “不,再也不能包下去,也包不住的,讲清楚,必须讲清楚,而且,只有你们能讲得清楚。”她大声地嚷:“我要求知道我的生身父亲是谁!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不能算过分吧?”

  于而龙看着珊珊娘,懂得她此时此刻是多么艰难啊!这终究是不光彩的事嘛!难以启口啊!何况当着自己的女儿,揭自己的疮疤,那是一个对女人来讲,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啊!“珊珊娘呀!……”他摸出了一支雪茄,叶珊生气地把火柴递过来,也不主动点火了,见她烦恼到这种地步,便叹了一口气说:“孩子大了,应该明白她想要明白的事,何苦再瞒着呢?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能活多少日子?瞒着,对孩子,对自己,都不轻快。再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三十年了吧?是对是错,心里什么滋味也尝遍了,还有什么讲不出口的呢?相信孩子是明理的,你的珊珊是个好姑娘,你该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她。她原来一直以为我是她亲生父亲,说实在的,这样的聪明孩子,我并不嫌多。可假的真不得呀!今天她明白了不是我,早晚也要打听出来的,人都活在世上嘛!珊珊娘,珊珊娘,你就告诉孩子吧!”

  珊珊娘站起来,要往外走,她女儿拦住,喊了一声:“妈——”

  那目光是相当严厉的,并且啪地关上堂屋门。

  “妈不讲,妈不能讲啊……”她挣扎着向门口靠近,想拔开门闩走出去,避开这难堪的困境。

  叶珊拉住她妈,恨绝无情地说:“你别走,妈!听我说一句话:你要我,还是要那个不能讲出口的人?”

  “珊珊,妈要不是你,早不活在世上了。”说着搂住她女儿嚎啕大哭。

  但是叶珊推开了她妈,走到于而龙跟前:“你告诉我吧,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那个要躲出去的母亲倒不打算走了,她转回身恐惧地望着于而龙,嗫嚅地求着,眼睛睁得很大,仿佛看到一个妖魔快要钻出来似的,有些魂不附体了:“我求求你,二龙,求求你……”她顾不得哭了,屏神敛息地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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