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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你真是石湖支队的?”

  “千真万确,半点不错。”

  “你到底认不认识于而龙?”

  “不是吹,哪怕骨头化成灰,我也认得出。”如今,吹嘘已经成为一些人条件反射的本能,只要一张嘴,就是什么“我早就进行过抵制,十年来我没少跟他们斗争”之类的大话,可忘了过去分吃一杯残羹时,那沾沾自喜的神色了。

  于而龙决心戳穿这类人物:“你说我是谁?”那位豆腐渣挠弄头上几根不多的秃毛,不知该怎么回答。游击队长告诉他:“这儿原来有个炮楼吧?就是我扒掉的。”

  “哦!”他一下子跌坐在柴草垛上,结结巴巴地:“你,你,你是——”

  “对了!我就是于而龙,不过,还没化成灰。”

  他惊恐地问:“你是回来算账的吧?看,挖指导员坟的珊珊跳了湖,该轮到我们啦!”

  “我们?”

  “我们几个都打过证言,说你是叛徒。”

  于而龙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笑声,笑得那个作伪证者直是发毛。在同一个世界里居住着多么不相同的人啊!就在这个秃头构陷游击队长的时候,三河镇的老迟却咬断自己的食指,柳墩的老林嫂进省上京为他于而龙辩诬。他望着那一片茫茫的湖水,心里感叹着:“天哪!幸好这世界不那么绝望,要不,真不如一头栽到湖里去呢!太可笑了,为了按比例地制造出敌人来,为了把同志打成叛徒,竟乞灵于一张伪证,连不谋一面的豆腐渣放的屁,都奉为至宝,古往今来,到哪里能找到这些比贝克莱还贝克莱的唯心主义者呵!”

  “支队长,我有老婆孩子,也是万般出于无奈,才干出这种下作的事。十年前,纬宇同志回石湖亲口对我们讲的,叫我们大胆怀疑,活着的,死去的,过去的,现在的,都可以打问号。我想,横竖你倒台了,也不会在乎那一张证言,田鸡要命蛇要饱,顶多你受点罪,我们可就立了新功啦!”

  所有出卖灵魂的人,都会寻找一些依据来安抚自己的良心。

  像他,只是为了生计,倒也可怜。他真希望送这位作伪证者一包纸烟,然而抱歉,空空如也。

  那个废话篓子看到失去了抽烟的希望,站起来,讪讪地走了。于而龙相信,只要价钱相当,卖过一次身,还可以再卖第二次。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是不会绝迹的,有买才有卖,商品是为消费生产的。倘若大家都光明磊落,告密者必然失业;问题全摊在桌面上,打小报告有什么用呢?一切皆绳之以法,作伪证岂不自讨苦吃;作风要是很正派的话,马屁精还会有市场么?在过去十年里,这些新兴行业所以生意兴隆,是和销路相连系着的。

  但是,废话篓子的话,倒使于而龙更进一步认识了王纬宇,他那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语言,都带有相当程度的弹性,既可以打出来击中要害,达到目的;又可以缩回去不负责任,溜之乎也。如果说他是个混蛋的话——于而龙笑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那一定是双料的。因为上帝给狐狸以狡猾,给狼以残忍,而赋予王纬宇以狐狸加上狼的双重天性,所以他常常是无敌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那位老秀才的叹喟之声,又在于而龙的耳边响了起来。

  郑勉之终于不同汪伪政权合作,也不去第三战区给国民党顾祝同之流装潢门面,这位腿被芦花打伤的老秀才,在外地治好伤以后,回到石湖,决定拥护赤脚大仙,参加抗日民主政府,从那开始,跟共产党在一起,直到死。

  “你这个秀才先生,跟泥腿子,渔花子,光脚板的共产党混在一起,也不怕辱没先人!”他的儿子、他的女婿,都托人捎来话,讽喻他,劝导他。

  但他的回答倒很简单:“将相王侯,宁有种乎?”

  王纬宇口头上称呼他为前辈,背后,并不十分尊敬他,开玩笑地喊他“棺材瓤子”。因为人人都知道,老夫子的后事早给自己准备好了,有一口油漆了许多遍的柏木棺材。

  “要不是那口寿材,二龙,我敢给你打赌,你的抗日民主政府,拿绳子都拴不住他。”

  “你说他终究不和我们一条心,会走?”

  “那是自然。”

  “你放心吧,他不会离开石湖,也不会离开我们。”

  “走着瞧吧!”王纬宇嘴角往下一撇,不相信地说。

  于而龙耳畔响着老夫子的哀鸣,那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就在这里,就在原来的炮楼底下,就在他生命最后一刻说出来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多么语重心长呀!

  现在,经过了三十年以后,石湖支队的队长才陡然间领悟到,这位老夫子的遗言,是在对他进行一种同志式的告诫,正如伏契克那句“要警惕呀”的名言一样,希望通过那茫茫湖水,传送到他游击队领导人的耳朵里。

  ——老夫子,站在你被处决的这块地方,我体会到了,你把你的思想,你的看法,同时,还把你的忠诚,你的关切,甚至你的焦虑,你的希望,都凝聚在这句话里面了。这是一句有分量的话,你以死亡前最后一口气时说出来,更加重了它。然而,三十年来,我并没有牢牢记住;可现在,连生活现实也在提醒我,确实存在着那种“类狼人”,或者是人化了的狼,他们是以吃人为生的。

  王经宇就在这里警告所有追随石湖支队的渔民、船民,谁要是不服从党国的命令,敢同共产党来往,就是被他们抓住的六个人的下场。

  他下令当场枪毙了那六名党的基本群众,第六颗脑袋,就是至死也和党一心一意的郑老先生。

  当时,那五个人都倒在血泊里了,王经宇站起来,喝了一声:“住手!”让人把老秀才带上来。

  行刑队刚要端起的枪,只得放下。

  他嘴角紧抠着,盯着郑老夫子,慢悠悠地问:“老东西,看见了吧!现在是一步即生,一步即死,前脚是阴,后脚是阳的最后机会,你要三思而行,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刚强的老秀才颤巍巍地回答:“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经七十六岁了,相当知足了。”

  “你和他们不一样!”王经宇指着那些倒在湖边,血流遍地的尸体说:“他们是渔花子,是泥腿子,是愚民,是蠢材;而你有功名、有学问、有地位、有家产,怎么能和他们为伍,就是去阴间路上,也不该与他们同行!”

  他仰望着蓝天,长叹了一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他们在一块同生共死,那是理所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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