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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给你找点药吃吧!”

  他记得自己提包里装有一点旅行用药,例如晕海宁之类,哪想到翻来翻去,一瓶进口药滚了出来,他大吃一惊,什么时候忙得晕天倒地,把给老徐夫人搞的这种性兴奋剂,裹带出来了,幸亏是外国字,要不可得丢尽脸面啦!

  当他回过头去,那个女孩子正仰脸躺在沙发上,抚摸着洋溢着青春美的丰满乳胸,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呕吐反射,那模样,那神态,使他回到多少年前,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是怎样走近游击队当时惟一的女性草棚边,打算在开小差之前,把那个生病的女人搞到手,然后再干掉。那个女人和眼前躺着的姑娘一样,丰满的身体散发着诱人心醉的芬芳,尤其是那张漂亮的脸啊!怎么可能属于那样一个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的女人呢?

  叶珊肯定不能像那个复仇之神,死命地喊叫。那张银盘似的脸,那双泪盈盈的眼,肯定是对他充满信赖与敬意的。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强盗的眼睛红了。

  王纬宇盯着她,人的良知被兽性的色欲挤在一个角落里,而在那一小块尚未沉沦的孤岛上,还有那个被芦花割掉头颅的王经宇,在向他宣传:“那些船家女人,是惯于栽赃的,把不是你的孩子,硬说成是你的。”

  于是,他打开那瓶进口药,撬掉软木塞,倒出两粒用胶囊装着的药,送到她跟前。

  并不是每个少女,都像柳娟那样,带着一把防身的匕首,而且,在这方面,王纬宇要比一百个高歌加在一起还高明,叶珊休想逃脱这只可怕的魔掌啦……

  那天夜里,下得好大的雾啊!

  在那几乎是噎人的浓雾里,一艘小舢板正悄悄地往三王庄方向划去,船上只有一个年老的妇女和她脚下卧着的一条狗,以最快的速度,尽量不弄出大的响动,在石湖里行进着……

  倘若不是浓雾,不是害怕独自从陵园经过,叶珊也许就告辞,离开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了。现在,只好留下来,听他大讲特讲第一次上战场的经验,尤其是第一次杀死敌人的经验:“……那是完全正常的现象,不足为奇,属于一种生理本能上的厌恶,慢慢就习惯了。你知道不,我参加游击队以后,第一回参加的战斗,就是攻打你今天去的三王庄。那时,我们非常缺乏武器,即使有枪,子弹也不充裕,大部分时间得靠接近敌人,进行肉搏战。我一上阵就被一个保安团死命缠住,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他想活捉我去立功,我想夺他的三八大盖。我们拚个死去活来,他力气大终于占了上风,把我扭住,并且押着我走。就在这个时候,飞也似的跳过来一个人,举起一把柴刀,从我头上砍过去,只听一阵风响,那个抓住我的保安团,脑袋开了瓢,正好,不多不少劈掉了二分之一,那红的鲜血,白的脑浆,喷了我一脸,差点把我吓晕过去。一只未砍掉的眼睛,居然还瞪着我。说实在的,那种场面是相当恐怖的,我以为我大概也死了,那个人踢了我一脚,把柴刀朝我一扬,吓飞的魂灵才回来……”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的“我”以后,叹息地回忆着:“当时,差点连肠子心肝肺恨不能吐出来,那个女人,半点同情心都没有,骂了一声‘出息’,转身投入战斗中去了。”

  “女人?”

  “对的,就是你今天挖掉坟的那位——”

  “她?”

  “不错,她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可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按我个人,可以感恩戴德,但是——”他不往下说了。

  “但是什么?”

  “一个叫做需要,一个却是原则。”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做需要?”

  “那让我来告诉你吧……”他猛然间趴过去,几乎不容对方反应,就把身子压在那个可怜的姑娘软软的肢体上,那冰凉的爪子,粗野地探进她胸怀里去……

  雾越来越浓密了,当那艘小舢板贴近三王庄的堤岸,划船的妇女猫着腰,领着她的狗悄没声摸上岸时;在县城北岗谜园水榭里,王纬宇把那个颤抖着的,哀告着“别!别!”满眼泪光的女孩子,紧紧压住,心里还在作最后的挣扎:“万一,她真是我的亲生女儿呢?”

  “管它咧!”那个畜生自己回答着自己:“需要就是一切!”

  珊珊娘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于而龙示意老林嫂照顾那个充满羞辱和苦痛的母亲,几十年来她心头的希望、光明、力量,以及无穷无尽的爱情,就在这一刹那间彻底破灭了,她将会怎么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而屋里,痴痴呆呆的叶珊,却等待着他的答复。他说什么呢?安慰她吗?她需要那些空洞的言词,来给自己增强生活下去的信心吗?

  这可怜的母女俩呵!

  他抓住叶珊的手:“孩子,记住,鲁迅说过:‘如果你血管里流的是血,而不是水——’那就要活着,报仇雪恨,以牙还牙。我们——包括我,孩子,过去太软弱了,是的,太软弱了……”

  这时,珊珊娘笔直地朝湖岸的垂柳丛走去,老林嫂拉都拉不住,于而龙怕她一时想不开,又要寻短见,因为彻底绝望和死亡,也只是一步之差罢了。他放下叶珊,走出门来追住了她:“你要干吗?”

  “给我弄条船,二龙!”

  “干什么?”

  “我要回陈庄。”

  “讲清楚,我才能给你找船。”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回家去拿样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于而龙不相信地问。

  她看看于而龙,然后,这个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毅然决然地说出来:“五块银元!”

  “老天!”游击队长情不自禁地抓住她:“你说什么?四姐,你告诉我……”

  “五、块、银、元!”

  ——哦,老天,简直是意想不到的,我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现在,失去的游丝又回到我的手心里。

  他沉着地,然而是冷酷地笑了:“的确,过去,我们太软弱了……”

  第六节

  看来,诗人劳辛的记忆相当可靠,于而龙把他错怪了,现在,陈庄、老晚、五块银元,像一根线似的,把整个故事穿了起来。多么遗憾哪!——“劳辛,要是你活着,此刻也在石湖的话,一定会诗兴大发吧?”

  于而龙认为恐怕是不虚此行了,半点也不懊悔白白浪费的两天半的宝贵光阴,打游击出身,还不懂得迂回战的道理,只有不断地行军,不停地绕圈,才能寻找到战机啊!他站在垂丝般的柳树行里,等待着那五块银元(水生奉命划着船送珊珊娘去陈庄了)。这样,不但诗人未竟的诗篇,在实际生活里有个结束,而且也弥补于而龙失去芦花下落的遗憾。尽管她的石碑没了,坟墓挖了,棺木毁了,骨殖散了,但是她的五块银元还在,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惟一纪念品,重又落到他的手中,确实是很大收获了。

  偏偏这个迫不及待的关键时刻,固执而又多事的老林嫂,向队里又借了一条船,莫明其宗旨地招呼于而龙上去。

  “干什么呀?”他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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