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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那是一九三二年除夕,一个很冷的夜晚,比今天华山雪夜还冷的一个夜晚,在将近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我独自从一个歌剧院看戏归来,因为我的衣帽在出纳处是最后一号,当所有的戏客都出了剧院大门时,我才走出门。

  我独自在街上走着,把水獭帽紧紧压在头上,把高高的瑞典狗皮领子直竖起来,连耳朵带脸一起包进去,只剩下一双鼻孔透气。在领子里面,我又用一条厚羊毛围巾紧紧围住颈子,紧得像要上吊似的。

  我的大衣是水獭里子,面子是光滑的黑色皮毛。这黑色皮大衣把我裹得像一只北极熊,笨重的大影子投落在雪地上,显得异常阴暗,深沉,孤独。

  我踽踽走着。一切都似乎睡着了,只有低低的风吼声。这正是除夕,人们大多关在家里,街面寂无一人一兽。整个托木斯克城仿佛是昏睡了。整个宇宙仿佛也昏睡了。只有我这条孤鬼游魂还在雪地上行走着。我望着自己的长长黑影,感到说不出的凄凉。

  我一面走,一面咀嚼刚才那幕歌剧的剧情,歌剧是茶花女,由意大利歌剧家凡尔第谱成音乐,剧情可谓极尽哀感顽艳之能事,看到茶花女香消玉殒的那一场,观众没有不落泪的。那悲哀得极其美丽的音乐渗透了我的心坎,好像海水渗透了海沙。

  我不禁想起了我所读过的那本茶花女小说。

  在小说中,当茶花女和阿芒最后一次分别时,她曾说了这样几句话:“只要我还没有死,我总可以做你快乐的玩物,无论白天、夜晚,或是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要我,我都可以来,我一定是你的,可是你千万不要拿你的将来和我结合,那么我们两人都要不幸。现在,有时候我还算是个漂亮的姑娘,你尽量的玩我吧,此外不准你再向我要求别的事。”

  有几个活在世上的人能真正懂得这几句话呢?

  曾有人说:向一个少女作爱情进攻,好像是带领千军万马攻入一个无人之阵。如果向一个妓女作爱情进攻,则是一个单枪匹马的英雄攻打一个铁的城堡。

  不过,这“铁的城堡”攻不下来倒还好,万一攻下来了,那结果倒常是悲惨的。一个妓女很少会真正爱一个人,但假如有一天,她真正爱上了一个人,那么,她只有两个结果可以选择:一个是痛苦,一个是死。

  我一面想,一面走,越想越悲哀,越走越荒凉。

  在我四周,一切似乎全死了。

  死吞噬了一切。

  死!死!死!死!死!死!……

  突然,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来。

  这声音最先很模糊,不久,就越响越近,越响越近……

  我模糊地分辨出:是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

  “瓦……夏……瓦……夏……瓦……夏……”

  的确不错,是女人的呼唤声。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一直在向我这个方向响过来。

  脚步声越响越近,呼喊声也越喊越近。

  当我走快时,这脚步声似乎响得更快。当我走慢时,这脚步声也慢下来。

  后面这个人显然在追我。

  这个女人的呼喊声对我是完全陌生的,我不禁好奇起来。一种神秘的感觉使得我的脚步迈得更快了。当我才走快一点时,后面的脚步声也响得更快了。

  风在低吼。地上的雪早给风刮跑了,残剩的一些雪全凝结成一种坚硬透明层,像螃蟹壳子似地。这坚硬的螃蟹壳铺在一条又一条的街上,异常结实,我的鞋底擦过街面时,不断沾染了些碎雪片,雪片越裹越多,雪上加雪,经过不断的压力,一部分雪片撞落到地上,一部分则压得更为牢固,紧紧的集在鞋底上,成为坚硬的一块。这硬块与街面的硬壳子相撞击便敲打起一种粗暴的响声:“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我不断向前走,并不停下来。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我的脚步声不断响在大街上。

  后面的人死死在追着我,脚步声也是“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一切声音都死了,街上只有下面两种声音“瓦……夏……瓦……夏……瓦……夏……” “格哇j格哇!格哇!格哇!……”

  约莫经过七八分钟的追逐后,后面的脚步声离我只有几十米远了。从这个女人的脚步与呼唤声的表情里,我很肯定的作了这样一个判断:这个女人把我误认为“瓦夏”了。而这个“瓦夏”一定是她爱人的名字。在俄文里面,“瓦夏”是“瓦希利”的昵称,而“瓦希利”则是俄国男性的名称。

  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后,我仍然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一面走,一面逗她,故意装着正是瓦夏,当她快靠近我时,我笑了一声,突然跑起来,一来是为了逗她,二来是脚很冷,不跑一下,势必支持不下去。

  当我这样一跑时,她简直是狂奔了。她一面奔,一面嘟噜着,似乎在诅咒我。

  直跑到欧拉凡斯特大街的中段,脚跑暖了,我才故意把脚步放慢下来,有心让她追上。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瓦……夏!瓦……夏!瓦……夏!”

  最后一个呼声拖得特别长,似乎要把她所有的声音都用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喜悦与胜利,我听得很清楚:一点不错,这是一个廿岁左右少女的声音。

  这少女终于追上了我。

  “你这个人!……真是残忍……我飞跑着追赶过来……你还硬着心肠跑那么快!……叫我气都喘不过来了!……瞧,我的心都要跳炸了!……”

  一追上我,她就喘着气又气又嗔地埋怨起来。她一面嘟噜,一面把身子凑过来,紧紧贴住我。我一声不响,轻轻停下脚步,突然猿猴似地舒展了臂,只一抱,便猛力紧箍住她的腰身,再一转脸,四片嘴唇立刻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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