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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她一共有三只吉他。据她说:其中最大的一只是从一个可纪念的地方得来的,有着很名贵的历史,它的红色的明亮的躯干几乎高及她的胸部。这个吉他是她父亲买了送她的,那时她还很小,她的父亲说,等她长大了,好学着弹。

  她说着说着,眼圈子有点红起来。

  为了驱除她心头的哀怨,我请她为我弹一曲。

  她摇摇头。

  我再向她请求。

  她仍然坚决不肯。

  她有点伤感的告诉我理由:“当我最寂寞最苦恼的时候,我才弹吉他……当我的灵魂最怕冷的时候,我才弹吉他……你来了,我还有什么寂寞苦恼呢?我还怕什么冷呢?你就是我的热带,你就是我的夏威夷海风。”

  她停了停,握住我的颈子,面对面温存我道:“你来了,我为什么还亲近这一片干枯木头呢(指吉他)?让我亲近你不更好吗?……对于我,你的话语比吉他弦声是美丽得多了。你的嘴唇就是最好的两条琴弦啊……”

  说完了这段话,她当真又弹起吉他了。不过,这一回代替吉他的是我的身子,我的嘴唇就是琴弦。她呢?也用嘴唇代替了手指,再度弹起夏威夷音乐,我似乎又呼吸到热带的海风,热带的椰子的气味。

  这样,当我的面,她再不愿弹吉他。

  另外一个日子,我紧紧逼她:“奥,为什么你当我的面,总不喜欢弹吉他!你不是知道我非常爱音乐吗?”

  她不答。

  我又追问她。

  她被我问急了,抬起头,用大眼睛怔怔的望着我,望了许久,才叹息道:“生命本身不是比音乐更可宝贵么?我们现在所享受的是生命的本身,不是代替生命的任何符号!天知道,生命是多么短促啊……”

  说完这段话,她突然哽咽起来,扑倒在我的怀里。

  我用最温柔的声音,把她的名字唤了一千遍,嘴唇贴住了她的耳朵。

  我用凡是一个热烈的情人所能说的热烈的话,来安慰她,温存她。她脸上是露出微笑了。但我从这笑容里面看到阴影。这阴影叫我打寒噤。

  我第一次感到,我的愤世嫉俗的消极态度,已渐渐传染给她。她不仅接受了我的感情,也接受了我的思想,我的人生态度——这是可怕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便特别小心,在她面前,我尽可能装出乐观态度。我不愿意把我的不健全的伤感传染给正在做好梦的她。

  由于上述的觉悟,我和奥雷利亚在一起时,我便尽量加强我的梦幻部分。我在她面前,变成一个最爱做梦的孩子。不断说着梦话,思想着梦想。我的一切,全以梦游者姿态表现着。我只叫她尽可能沉浸在梦幻的大海里,除了梦,我不让她再想别的。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特别欢喜读诗,特别是德国海涅的诗。

  我常常给她轻轻朗诵海涅的诗。我的德文虽然很浅薄,但海涅的诗大多很浅俗,不怎样难读,有的时候有不明白处,奥雷利亚就给我解释。

  我们特别喜欢诵读海涅的恋诗,这些诗含有最浓的梦幻意味。下面几首诗是我们经常朗读的。

  ……
  在可爱的五月季节,
  当所有的嫩芽都开放时,
  爱情跳进了
  我的心。

  在可爱的五月季节,
  当所有的鸟儿都歌唱时,
  我向她表白了:
  我的想念和我的愿望。
  ……

  一千朵花开放了,
  我的泪水的雨滴中,
  在我的叹息里,
  夜莺在哀啼。

  如果你爱我,亲爱的,
  我会带这些花给你,
  在你的窗子下面,
  夜莺将要歌唱。
  ……

  爱人哪,当我望着你的眼睛时,
  我的深沉悲哀立刻飞走了。
  当我触着你的嘴唇时,
  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苦痛。

  当我靠在你的胸脯子上时,
  再没有什么天堂的梦比这个更幸福了。
  可是,当你说你爱我时,
  我却开始酸楚的哭泣了。
  ……

  你不爱我吗,亲亲,为什么?
  那是毫无关系的一件事;
  只要让我看你的面庞儿一次,
  我就快乐得像国王一样,
  “我恨你,恨你!”
  即使你那张小嘴这样说,
  可是只要让我吻一下你的嘴,
  孩子呀,我就得了安慰。
  ……
  啊,不要对我赌咒,只要接吻!
  我不相信女人的誓约,
  甜蜜的是你的话,
  但更甜蜜的
  却是我未经订约的吻,
  誓约是空的,
  我无论在哪里,
  只永远坚守住这个吻。
  不,我要反悔,
  诅咒吧,这是你的权利,
  爱人哪,我要做你的奴隶,
  倒伏在你胸前,
  听取那被祝福的宽恕。
  我相信
  你会在永远的矢诚中,
  爱我——同时更要长久。

  我们诵读着海涅的恋诗,一遍又一遍的永远不知疲倦,不感厌烦。

  海涅那首长而脍炙人口的诗《罗丽莱》,我们倒不常念,我们所爱的,只是一般人不大注意的那些小诗,仿佛到田野间旅行,我们只采摘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我们爱这些野花,因为他们有一种奇异的不知名的花香与彩色,特别是,它们从未给别人注意过、抚摸过。

  雪莱、拜伦、歌德、莎士比亚的恋诗,我们不是不喜欢,而觉得太繁杂,太有点做作。

  在我们的观念里,恋诗越单纯越平凡越好。凡是求新求奇求繁杂的,必失去真纯性。基于这个理由,我们同样很爱彭斯的诗,它们完全流自一个农家子的单纯心田,一点不矫揉,不做作。

  在读这些诗时,我们觉得它们似乎并不是海涅或彭斯写的,而是从我们自己的感情中流泻出来的。读着读着,我们会互相望着笑起来。

  有一次,我问她:“你看过海涅的《哈尔茨山旅行记》么?”

  她摇摇头。

  “在这本书里,有一段很有名的故事。”

  她拖着我的手,孩子似地撒娇道:“啊,快告诉我这个故事。”

  “什么条件呢!”我笑着问。

  “条件!条件!你总是条件!……”

  接着,她甜甜的热热的吻了吻我的眼睛,又笑着道:“这个条件你该满意了吧!……快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我于是告诉她下面的一段故事。

  有一次,海涅到山上旅行,在山上的一个亭子里,遇见了一个可爱的美丽的女郎,海涅望了望这个女郎。

  女郎也望了望海涅。

  两个人都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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