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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1)


  ——果园城记之十四

  当大家谈起某一位乖张人物,在果园城,人不假思索便说“这是个孟安卿”。孟安卿有满腔壮志,正跟我们一样,年轻时候是个大空想家。在刚刚过了二十岁的那一年上,他变卖掉自己的全部家产,突然离开祖辈世居的故土——他出发了,开始了生活上的大狩猎,同时,给他的乡人抛下个哑谜。这就是他简单的一生。

  然而他的一生并不就到此为止。

  “你看他的样子,他好像永远不回来了,这个怪人!”他的乡人在他走后叹息。

  这话不错,孟安卿确乎下了决心,决心不再见果园城了。试想他回来何干?看那座城头上的塔吗?尘土极深的街道吗?奸恶的脸吗?还是去看一去不回的河水?那么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什么是值得孟安卿留恋并使他不能忘记的呢?

  可是我们必须说明,这只是一种极表面的看法;果园城确乎有他不能忘记的,也许应该反过来,有个不能忘记他的人在。他的姨表妹,气恼加上悲痛,为他哭了,甚至为这个狠心人病了。

  “你没良心。走就走吧,谁拦着你了?可是总该、总该……”伤心的把脸埋在枕头上,她在床上想。

  朱太太——那个姨母,邮政局长的寡妇。

  “为他难过呢!什么好东西?……像他这种人,我们挤上眼也找得来!”她的意思是说天下有的是好人才,她并不稀罕孟安卿做她的女婿。

  对于这个好太太我们必须让步,我们得承认她光火有充分理由。两个小儿女在她眼中长大,正像两棵花儿。所有看见过他们的人早就自然的把他们当做夫妇,全以为他们终有一天要结婚的,在这长久的期待中,她在他们身上耗的苦心多么多,寄的希望多么大,而为着盼望他们快长大起来,她又怎样不由己的在暗中替他们努着力啊!一阵狂风,所有的美梦给吹散了。说真话她流的眼泪比她的女儿更多。看看她的女儿——这个生了长长的黑脸蛋的美貌小姐,她的两只大眼看人时候从下面滚土去,像在人家心上打闪;破颜一笑,小鼻子鼓动得多逗人爱;常常,她常常稳重的坐着,眉整起来,严密的闭着的嘴唇稍微向外突出,就像顽固的小花骨朵。从这种特别表情,谁都能看出她有性格,有主见。她的样子彷佛说:“你瞧我多有本事?我准备好了,我在等待着了。”她显著的倾向实际方而,最后两年母亲几乎把家务全交给她,很快就练成了能手。她比母亲处治的更有条理。

  可惜正为她处治的更有条理,孟安卿想起这是个爱用称杆子教育姑娘,专门出产能干老婆的城市,幻梦才深深受了伤。并不是他不爱她了;恰恰因为他仍旧爱她,她的每一个小动作仍旧能牵动他的神魂——那么他怎么能忍受这种打击?怎么能眼看着他的幻象破碎,看着他的偶像跃倒下来,将来看着她专门争斤论两,计算柴米和油盐哪?

  孟安卿离开果园城十二年,据一般人讲,十二年他没有给果园城消息。年轻人全有这种气度,青春跟雄心支持着他,幻象在他前面,宛如是对先前所受挫折的报复,他勇往直前,从不动摇。最后他成了个肖像兼风景画家,他大狩猎的结果。

  看起来事情应该就此结束了。但是我曾经说过什么话来?不错,世上没有一样比最初种在我们心田里的种子更难拔去的。最初的兴奋——由工作顺手激起的兴奋和快乐过去之后,孟安卿的心里渐渐空虚,终于成了一片荒凉,出其不意,有一天他突然回来,回果园城来了。他根本没有细想回来的目的。一个机密行动常常有好收获,另外,也许有意惊一惊亲友,事前他不曾通知任何人。他在车站下面的旅馆里订了个房间,在里头关两小时,仔细的从鬓角上拔掉几根白头发,随后他走出来,一直上了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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