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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老忠从柜房里拿出把缨摔,掸着满身的尘土,说:“眼下东北倒还没有战事……咳!民国以来天天打仗,这年头有枪杆子的人吃香!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谁也打不着,光是过来过去揉搓老百姓。”他一面说着,皱起眉泉笑,似乎军阀混战的硝烟,还在他们鼻子上缭绕。

  店掌柜的说:“各人扩充自格儿的地盘呗!别的不用说,不管那个新军头一来,先是要兵,要兵人们就得花钱买。还叫人们种大烟,说什么‘……谁敢种大烟一亩,定罚大洋六元。’你看看这个,不是捂着耳朵捅铃铛?”

  严志和听到这里,伸起脖子说:“你不种他硬要派给你种,种,还得拿种钱,他娘的什么世道儿?快把人勒掯死了!”他抽着烟,嘴上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

  店掌柜看今天来了老朋友,热情地招待,说着话搬了个小炕桌来,放在炕上。又沏上壶好叶子,拿来了一包‘大翠鸟’的香烟。说是今天的饭由他准备。还说:“你们以后上府,一定要住我这儿。如今没有别的,就剩下这几间破房子了。”

  说着话,忙着去张罗饭食。

  贵他娘洗了手脸,说:“我上街去看看。”带着孩子们出去了。朱老忠斟上两碗茶,跨上炕沿问:“兄弟!咱先说说,为什么单身独马地闯关东?”

  严志和喝了口茶,低头坐在炕沿上,呆了老半天才伸直了脖子咕嗒地咽下去,摇摇头不说一句话。朱老忠看他象有很沉重的心事,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问:“你可说呀!”

  严志和还是低着头连连摇晃脑袋,不说什么,实在闷得朱老忠不行。他知道严志和自幼语迟,你越是问,他越是不说,问得紧了,他还打口吃。朱老忠说:“你还是这个老僻性,扎一锥子不冒血!”

  严志和沉着头呆了一会,才从嘴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一句话,说:“甭提了,看咱还能活吗?”

  朱老忠一听,觉得话中有因,立时紧皱眉头问:“村乡里又出了什么大事吗?”

  严志和慢吞吞地说:“可是出了大事情!”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停住了。摇晃着脑袋,老半天才说:“说起来话长呀……前三年,咱地方打过两次仗,闹过两次兵乱。锁井镇上冯老兰和冯老洪闹起民团来。他们拉着班子壮丁打逃兵,打下骡子车和洋面来发洋财。不承望逃兵们从保定捅来了一个团,架上大炮,要火洗锁井镇。冯老兰慌了神,上深县请来个黑旋风,从中调停。你想黑旋风是个什么家伙,硬要锁井镇上拿出五千块大洋,这才罢兵。五千块洋钱摊到下排户身上呀,咳!一家家庄园地土乱打哆嗦!”

  严志和说起话来,总是慢慢的。本来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就得说半天。朱老忠一听,心窝里象有一股火气,向上拱了拱,抬起头舒了一口长气才忍住。呆了一会,他又问:“他们上排户不摊?”

  严志和说:“我那大哥!你还不知道?上排户哪里出过公款银子?回回都是下排户包着。”

  严志和说着,朱老忠心里那股火气,就象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他攥紧拳头,伸在背后捶着腰问:“谁是冯老兰?”

  严志和说:“就是冯兰池呀!他儿孙们大了,长了胡子,村乡里好事的人们抱他的粗腿,给他送了个大号,叫冯老兰。”

  这时,朱老忠心里那个火球,一下子窜上天灵盖,脸上腾地红起来。闪开怀襟,把茶碗在桌子上一蹾。伸开手拍了拍头顶,又倒背了手儿,在地上走来走去。停住脚看看窗外,闭住嘴呆了老半天,才盘脚坐上炕沿,问:“他还是那么霸道?”

  严志和把两条胳膊一伸,捋起袖子,放大了嗓音说:“他霸道得更加厉害了!”

  朱老忠一时气愤,浑身一颤,大腿一簸,一下子碰着桌子档儿。哗啦一声,把茶壶茶碗颠了老高,桌子上汤水横流。这时,朱老忠才猛醒了过来,伸开胳膊搂住茶壶,不叫滚落地上,嘴上打着响舌儿说:“啧,啧,失手了,失手了。”又笑嘻嘻地找了块擦桌子布来,擦干了桌子上的茶水。

  严志和并没有看出朱老忠心气不舒,心里想:“这人儿,倒是山南海北的闯荡惯了,一点没有火性。”

  朱老忠抽着烟,闭上眼睛呆了一会。猛然间放开铜嗓子说:“他更加厉害了?好,出水才看两腿泥哩!”话声震得屋子里嗡嗡乱响。一说到锁井镇上的冯老兰,好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是他不露声色,暗自思忖……

  严志和直了直腰,看着朱老忠楞了一刻,想:“别看不动声色,脾气许是越发地鲠直了。”

  朱老忠又问:“你们也没人跟他打官司?”

  严志和说:“打!看怎么打吧!锁井镇上出了个朱老明,串连了二十八家穷人告了状,我也参加了。头场官司打到县,输到县。二场官司打到保定法院,输到保定法院。三场官司打到北京大理院里,又输到大理院了!”

  朱老忠猛地抿了一口茶,吧咂吧咂嘴头,用着沉重的语音说:“好!朱老明是个硬汉子!”

  严志和说:“亏他是能干的人,领着人们上京下府打了三年官司,也把官司打输了。”

  朱老忠问:“输到底了?”

  严志和说:“都输得趴下了!不用说朱老明是拿头份,我也饶上了一条牛,输了个唏咧哗啦呀,日子过不成了!”

  朱老忠问:“锁井镇上的事,碍着你什么了?”

  严志和说:“那天我到镇上去赶集,回来碰上朱老明,到他家里串了个门。听他念叨打官司的事,我心里不平,就说:‘我也算上一份!’一句话输了一条牛。咳!完了!走啊,咱在这地方算是直不起腰来了。”

  朱老忠看严志和是个义气人,够朋友。把眉泉一锁,说:“那就该不打这官司!”他立起身来,在地上走了两遭,把头一摆,说:“你不走!”

  严志和瞪起眼睛问:“不走?”

  朱老忠鲠直脖子,摇了摇头说:“不走!”

  严志和又低下头呆了一会子,说:“不走又怎么办?我肚子快气崩了,我就是爱生闷气。那个土豪霸道,咱哪里惹得起?”

  朱老忠红着脖子脸,把胸膛一拍,伸出一只手掌,举过头顶,说:“这天塌下来,有我朱老忠接着。朱老忠穷了一辈子倒是真的,可是志气了一辈子。没有别的,咱为老朋友两肋插刀!有朱老忠的脑袋,就有你的脑袋,行不?”

  严志和忽闪着长眼睫毛,看着朱老忠,楞了抽袋烟的工夫。看朱老忠刚强的气色,象个有转花儿的人,才有些回心转意,颤着长身腰,说:“听大哥的话,要不咱就回去?”

  朱老忠看说动了严志和,心上又鼓了鼓劲,说:“回去,跟他干!”

  严志和又慢慢地抬起长眼睫毛,说:“我的大哥,看你干得过吗?”他说着又连连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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