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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老忠说:“兄弟!我不怕你心里难受,告诉你说吧!关东三省地方大着呢,你知道他在哪一省?就是知道他在那个省,你知道他在哪个县?哪个屯?”

  严志和猛地抬起头来,问:“真的?象你这一说,我那老人……”说到这里,他转动眼珠看着房梁,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屋子里的空气立时低沉下来,两个人互相听得见心跳。

  朱老忠也想起那个慈祥的老人,看严志和沉着脸呆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没出过远门,如今这个世道,我怕你一个人出去,把身子骨儿扔在关东。”停了一刻又说,“那年有河间府的一个乡亲,从东满到黑河,说有一个锁井镇上姓严的,在那里兴家立业了。咱写个信去问问,要是他的话你再去。要不是他,你也就别去了。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关东,要是知道,也得去找找他,现在说也晚了!”

  严志和点点头说:“大哥说的倒是真理。”

  朱老忠说:“我怕你懵着头去了,找不回人来,你也回不到老家了。”说了这句话,抽着烟在屋子里走动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抬起下巴问:“我那老姐姐呢?”

  严志和说:“这会不跟你说。”

  朱老忠说:“你说说有什么关系!”

  严志和把头一摆,说:“不。”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屋子里的空气又沉寂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再说什么。

  严志和一场话,引起朱老忠满腔的愁闷;他想起北方那雪封冰冻的群山,群山上的密林。他曾在那原始森林里,伴着篝火度过严寒。如今离开广阔的原野走回来,一想到锁井镇上有个冯老兰在等着他,三十年的仇恨,在他心里翻腾起来。心里说:“从南闯到北,从北走到南,躲遍天下,也躲不开他们。”可是,他并不后悔,一心要回到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家去。心里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擦亮了眼睛看着他。他发了家,我也看着,他败了家,我也看着。我等不上他,我儿子等得上他,我儿子等不上他,我孙子一辈还等得上他。总有看到他败家的那一天,出水才看两腿泥哩!”

  4

  第二天一扑明儿,严志和到南关里雇了一辆骡车来,把被套和包袱装在车上,叫贵他娘和孩子们坐上去。严志和跨上外辕,朱老忠跨上里辕,赶车的把式拿起鞭子,哦吁了两声,车子向前移动了。

  大车走过南大桥,出了南关,一直向大敞洼里走去。正是仲春天气,柳树发芽,麦苗青青,也长得老高了。经冬的土地开冻了,松泛起来,田野上有人轰着牛驴翻耕土地。有一伙伙的人们在耩地。严志和一见了土地,土地上的河流,河流两岸荫湿的涯田,涯田上青枝绿叶的芦苇,心上就漾着喜气。心里说:“还是回到家乡好。”

  朱老忠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就象投进母亲的怀里,说不出身上有多么舒贴。他说:“东北季节晚,四五月里才耩地呢!”

  严志和说:“咱这里也比过去耩得早了,我记得咱小的时候,麦芽儿发耩棉花,谷雨前后才种高粱谷子。这早晚人们觉得庄稼还是耩早点好,都把高粱谷子提前耩了。常说:‘秩儿秩女秩庄稼’。就象你吧,早早有了两个大小子,也就帮上生活了。要是老得哼哼拜拜地才有孩子们,咱老了孩子们还没长大呢!”

  贵他娘瞅着志和说话不紧不慢,象细水长流,不住地抿着嘴儿笑,说:“看志和会说的!”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蓦地阴暗起来。她有一桩心事:说起回老家,就觉得回到老家一辈子才有落脚之地,心上才踏实。可是到了家乡,连个站脚地方都没有,她问:“志和!俺回去就在你家里落脚?”

  严志和说:“那有什么说的,你们回去了就住在我院里。今年粮食不多,托着掖着也过得去。然后,我和运涛、江涛帮着你们一家子,把房盖上。看样子你们也不能空着手儿回来,再把我种的你们那一亩地利,算给你们。合计合计,筹借筹借,也能要个三亩二亩地,再打着个短工,日子也就过得去了。”

  朱老忠说:“常说‘手眼为活’,走遍天下是指着两只手闹饭吃。”

  严志和说:“可不是,用咱的两只手盖起房屋住处,再用咱的两只手刨土种地。”

  贵他娘也说:“咳!走遍天下是为了端个碗哪!”

  这辆大车,走在干涸的明光大道上,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悠悠,摇摇荡荡,迎着南风走去。严志和身上象漾着酒意,晕得想要睡着,似乎在睡中想起他离家的情景:

  在失败的日子里,朱老明拄上拐杖走到他的家里——朱老明在闹着暴发火眼,用破袖头子擦着眼泪说:“兄弟!官司输到底了,无法再翻案。我的庄园土地去卖一光,是朋友的凑凑钱吧!”严志和看着朱老明愤慨的样子,点点头说:“放心吧,老明哥!输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严志和没有翻悔。”

  等朱老明摸着路走出去,他也送到门口,两只眼看他走远了才回来。不言声儿走到小棚子里,牵起牛向外走。涛他娘问:“你下地吗?”严志和嘟嘟哝哝地说:“我不耕地了!”他这么说,涛他娘可是没有听出意思。他走到集上卖了耕田的牛,把钱给朱老明送去,把剩下的几块钱掖在腰里。严志和觉得没法回家,涛他娘要问“牛呢?”他没法答对。一个人在村边大树底下坐了半天,一时又想起他的老爹;年纪老了,独自一人流浪在关东,不由得眼上掉下泪来。就在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着觉的时候,他把心一横,背上行李,拿上瓦刀走出家门。

  他想:如今转游了一溜遭又回去,怎么板着脸见人呢?

  第二天太阳平西,这辆大车才走到锁井村边。朱老忠老远望见千里堤上大杨树的枝干在太阳下闪着白光。今天天气和暖,桃李树正是放花季节,映着夕阳放散着香气。梨树的嫩枝上长出绿叶,生了茸细的白毛,黑色的棉花虫儿在树枝间飞舞。

  朱老忠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下车来。停了一刻,扬起下巴笑笑说:“到家了!到家了!”一股热烘烘的感情,在浑身荡动。

  严志和一纵身跳下车辕,说:“这才是真正到了家哩!”他一看见自己的土地,就高兴起来。走进梨树行子,单腿跪下,把手伸在垅沟里一刨一刨,用手指在潮黄土里轻轻描着,捏起一颗谷种,拿到眼前,眯细了眼睛看了看。

  朱老忠走过去,弯下腰来问:“出了芽儿?”

  严志和说:“刚扭嘴儿,是我离家前一天才耩上的。”说着,又把那粒谷种好好放进垅沟,芽儿朝下插进土里。先拨上点湿土,再埋上潮黄土,然后拨上干土盖好。

  自从那一年严老祥下了关东,严志和也就离开严老尚家,顶门立户,过起日子来。媳妇又在土坯小屋里生下江涛,当江涛一落草的时候,严志和听得说“又是个小子!”笑嘻嘻地,高兴得合不上牙儿,骄傲地说:“咱门里几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算是改换门户了!”其实改换门户的,是他不愿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儿吃,春冬两闲学起手艺来。学了学木匠,觉得手指头挺粗。学了学铁匠,还是不行。最后学到泥瓦匠,觉得对路了。从此半工半农,一艺顶三工,一家人才不吃糠咽菜了。这时他又在村边要了三亩沙土地,在沙地上栽起梨树。

  骡车走到九龙口上,看见窑疙瘩上坐着两个人。一忽儿那个小人儿从窑上跑下来,喊着:“借光!你们看见我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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