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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宝地’卖了?”江涛才问这么一句,又停住。他想:“卖了就卖了吧!”他又想起“宝地”,那是四平八稳的一块地,在滹沱河南岸上,土色好,旱涝保收。

  严志和说:“这是你爷爷流下的血汗,咱们一家人依靠它吃穿了多少年,象喝爷爷的血一样呀!老人家走的时候,说:‘只许种着吃穿,不许去卖。’如今,我成了不孝的子孙,把它卖了,我把它卖了!今天不是平常日子,我再去看看它!”涛他娘说:“天黑了,还去干吗?你身子骨儿又不结实。”

  江涛见父亲摇摇晃晃走出大门,紧走了两步跟出来。出门向东一拐,走上千里堤。沿着堤岸向南走,这时太阳落下西山,只留下一抹暗红。天边上黑起来,树上的叶子,只显出黑绿色的影子。滹沱河里的水,豁啷啷地响得厉害,大杨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归巢的乌鸦,落在杨树枝上,一阵阵哀鸣。走到小渡口上了船,江涛拿起篙把船摆过去。父亲扶着他的肩膀,走到“宝地”上。

  “宝地”上收割过早黍子,翻耕了土地,等候种麦,墒垄上长出一卜卜的药葫芦苗,开着粉色的小花儿。两只脚一走上去,就陷进一个很深的脚印。严志和一登上肥厚的土地,脚下象是有弹性的,发散出泥土的香味。走着走着,眼里又流下泪来,一个趔趄步跪在地下。他匍匐下去,张开大嘴,啃着泥土,咀嚼着伸长了脖子咽下去。江涛在黑暗中看见他是在干什么,立刻叫起来:“爹,爹!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严志和嘴里嚼着泥土,唔哝地说:“孩子!吃点吧!吃点吧!明天就不是咱们的土地了!从今以后,再也闻不到它的香味了!”

  江涛一时心里慌了,不知怎么好。冯老兰在父亲艰难困苦里,在磨扇压住手的时候,夺去了他们的“宝地”,这是一辈子的深仇大恨,他异常气愤,说:“爹!甭难受了!我们早晚要夺回它来!”

  严志和听了,瞪出眼珠子,看着江涛问:“真的?我们还有夺回来的一天?”说着,冷不丁地又趴在地上,啃了两口泥土。

  江涛站在那里,发了一阵楞,眼泪顺着鼻沿流下来。脊梁骨一阵冰凉,象有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淋下来,浇在他的身上,前心后心都凉透了。

  24

  那天晚上,严志和病得更加厉害了。第二天早晨,朱老忠起了个五更,去叫江涛。江涛把八十块钱带在身上,走着房后头的小道,到忠大伯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炕头上,吃完忠大娘亲手捏的送行的饺子。朱老忠又坐在炕沿上抽了一袋烟,看看太阳露红了,叫江涛背上两褡裢头子谷面窝窝。江涛把洋钱放在窝窝底下,朱老忠披上他的老毛蓝粗布大夹袄,走出门时忠大娘也送出来。送到村外,对江涛说:“江涛!吃饭睡觉的,你要照看他一下,他上了年纪!”

  江涛回过头儿说:“就是吧,大娘!你回去吧!”

  朱老忠带着一身的勇气,含着满胸的辛酸,迈开矫健的脚步,翘起胡子,一直向东走,江涛在后头跟着。两个人走在外乡陌生的道路上,低下头眼前晃着运涛的面影,抬起头数着天空浮动的云朵。走着路朱老忠说:“一出了门,不比在家里,心眼里要学机灵点儿,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到了大地方,人地生疏,要多长个心眼儿才行。”江涛说:“是。”朱老忠说:“要看我的,我叫你行,你就行。我叫你止,你就止。”江涛唯唯的答应。两个人晓行夜宿,不知走了多少时日,才到了济南,走进一家起火小店里。一进店门,朱老忠就哈哈笑着,跟店掌柜打招呼:“店掌柜!咱要住间小房。”

  掌柜的是一个白了头发的山东老汉,是个大高老头儿,听说有人住店,一步步走出来说:“你们住店?好说,咱就是开店的。来,住吧。”他开了一间小房。那间小房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屋里一条小炕,一张小桌,问:“看!这间房住得开吗?”

  朱老忠说:“行,这间房住一天要多少钱?”

  掌柜的说:“官价,四毛钱,吃饭另算。老客,贵府什么地方?来做什么生意?”

  朱老忠说:“不敢,是河北保定地面上人,来济南看看有什么赚钱的买卖。”

  掌柜的说:“山东地面上好东西多得很哪!单说这乐陵小枣吧,你别看个儿小,吃到嘴里就象蜜一样甜,没有核儿,是天下驰名的。再说,那里的驴种,个儿大毛色黑,把缰绳一抖,就瞪开眼睛哇啦哇啦地叫。”

  朱老忠洗着脸,笑了说:“真好的叫驴!”

  掌柜的说:“庄稼人都喜欢。俺济南也有的是宝物,黑虎泉、趵突泉、珍珠泉,你是没有见过的。南北老客们来了,没有不上大明湖、千佛山上去逛逛的,大明湖又称半城湖……”他伸手划了个圆圈,又说:“一城山色半城湖……真好的景致呀!”说着,走出去了。

  朱老忠看老汉是个汉大心实的江湖人,看着江涛洗完了脸,把房饭安排好了,就走到柜房里去。柜房里没有别人,老掌柜在屋里烧火做饭,见了朱老忠,说:“老客,请坐。”

  朱老忠坐在凳子上,说:“听说,咱济南有个什么模范监狱?”

  老掌柜说:“有倒是有……”

  朱老忠说:“这个模范监狱,怎么个模范法儿?”

  老掌柜浅笑了两声说:“监狱有什么模范的?大!囚的人多!革命军一来,就抓了一些人,关在里头。”

  朱老忠问:“净抓的一些个什么人?”

  掌柜的听他问得根切,直起腰来看了看,说:“咱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听说是些犯‘政治’的。”

  朱老忠问:“这监狱在什么地方?”

  掌柜的说:“离这儿远哩。在济南,你一打听大监狱,谁也知道,出了名儿的。”说到这里,他又抬起头仔细观察朱老忠,问:“怎么,你是来看亲人的?”

  朱老忠说:“那能随便看?”

  掌柜的说:“那也得看犯的什么罪,偷鸡摸狗的,在咱外边是小偷,谁也不敢招他,可是到了监狱里,是罪过最轻的。最怕犯上‘政治’,这年头一着那个边儿,不是砍头,就是‘无期’。是判了罪的都能看,没判过罪的,想看也不行。”

  朱老忠问:“为什么?”

  掌柜的说:“他怕你串供呀,他要是拿不住你的把柄,可怎么判你罪呢!”

  朱老忠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心里说:“可不知道怎么样?”

  朱老忠向这个老头打听好了大监狱的座落,带着江涛,走到大街上,买了一些礼物,拿着严知孝的信,到省政府去。到了省政府的红漆大门,门前有两排兵站着岗。朱老忠拍了拍江涛身上的土,说:“孩子!我在门前等着,你进去,不要害怕,仗义一点儿。见了人,说话的时候,口齿要清楚,三言两句就说到紧关节要上,不能唔哝半天说不出要说的事情……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咱不见不散。”

  朱老忠在门前看着,江涛扬长走进去,等了吃顿饭的工夫,江涛才走出来。朱老忠笑着迎上去,拉着他的手,走到背角落里,笑着问:“孩子!怎么样?见着了吗?”

  江涛说:“正好见着了,晚来一会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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