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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当时广东是革命发源地,运涛在革命军里受了很多马列主义教育。一个青年人,从乡村里走出来,投入革命的洪流,一接触到民主自由的生活,自然有惊人的进步。组织上看他操课都好,无产阶级意识又很清楚,允许他以共产党员的身分参加了国民党。不久,革命军誓师北伐,他们开始和国民党员们并肩作战。时间不长,他当了上士,当了排长,又被保送到军官学校受短期训练。

  当他开始作见习连长的时候,北伐战争正在剧烈,他怀着祖父和父亲几代的仇恨,奋勇百倍的行军作战。在战争空隙里,也常常想起家乡:幼时,他在千里堤上玩耍,在白杨树底下捉迷藏游戏,在浅滩上玩水,在水蓼中捉野雁。春天,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阔的梨园,他们在梨树上捉棉花虫儿,装在瓶瓶里,拿回家去喂鸡……一连串儿时的乡土生活,从他脑子里映过。他想:在那遥远的北方,可爱的家乡还被恶霸地主们把持,被黑暗笼罩!又想着,带领革命军到了家乡的时候,怎样和忠大伯、明大伯,团结群众,起来打倒冯老兰,建立农民协会,建立起民主政权……于是,他更加努力进行工作。除了行军作战,还要宣传政策,发动群众。

  不久,他们打到一条长河上的桥梁,封建军队在桥头顽强抵抗。他们只好沿河构筑工事,决心攻下桥头堡垒,把军队运动到河流北岸去。革命军决心作攻坚战,他们风雨不休,一直在这条战线上攻击了五昼夜。在白天枪声稀落的时候,他趴着战壕,瞄准敌人射击的时候,还在想念着妈妈、父亲,想念着奶奶和忠大伯。一个个和蔼的面容,如在眼前。在野炮轰鸣,赤色的飞虻,象蝗群一样在头顶上飞过。那时,他还想念着春兰,那个黑粹脸儿,大眼睛的姑娘。在战斗的晚上,月明星稀,天光凉冷,他怀里抱着一支枪,趴在战壕上,脑子里老是想着他的母亲,嘴里轻轻念着:“妈呀!知道吗,你的亲爱的儿子在和封建军阀作战。妈呀!知道吗?你亲爱的儿子,已经几天不吃饭了!妈呀!你知道吗?你亲爱的儿子身上穿的衣服,挡不住夜晚的寒风呀……”

  就在那天晚上,月亮很高,星星很稀,他们带领铁军健儿,冒着敌人的炮火,攻下了这座桥头堡垒。……

  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战斗,一幕幕难忘的场景过去了,再也想不到,今天反动派把他们砸上手铐脚镣,抛进阴湿的监狱里。

  江涛心里想着哥哥的遭遇,眼前晃着铁栏里那张苍白的脸。朱老忠醒过来,看见江涛呆呆地出神,心疼得死去活来,他站起身,咂着嘴走出走进,象手心里抓着花椒。吃饭的时候,亲手把面条拨在江涛的碗里,劝他多吃点。睡觉的时候,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江涛睡着,他才睡下。晚上结记给江涛盖被子,怕他受了风凉。老年的心,放也放不平。

  为了营救运涛,江涛又上省政府跑了一趟,结果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看是没有希望了,忠大伯也不问他,只是合着嘴蹲在炕头上。不声不响,蹲了一天一夜。那天早晨,江涛说:“大伯!咱再去看看我哥哥吧,老远的走了来,弟兄一场,多见一次面……”

  忠大伯说:“走!”还是合着嘴不说什么。

  忠大伯带上江涛走出小店,两个人在马路旁走着,马路上人来来往往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们的心情。到了监狱门口,有个穿黑制服的办公人,站在高台大门前。忠大伯用手捅了江涛一下,叫他停住。一个人走上去说:“借光!

  我们来看一个人。”

  “看谁?”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叫什么名字?”

  忠大伯说:“严运涛。”

  “严运涛,是个政治犯!”那人好象很熟悉运涛的名字。抬起头想了想,嘟嘟哝哝地说:“这是不许轻易接见的,除非有信。”他仄了一下脑袋,象忘了什么又记起来,又抬头思摸了一下。

  听得说,朱老忠向江涛要过信来,向前走了两步,把信交给他。那人看完了信,领他们到里面去,领出牌子来。又通过那条阴湿的过道,走到小铁窗户前面。

  吃顿饭的工夫,有两队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凶煞似地,从里面跑出来,后头有人挟着运涛走出来。这次见面,和上次有很大的不同!

  江涛看见哥哥带着手铐脚镣,叮当地走着,一步一步迈上阶石。运涛睁着大眼睛,一眼看见江涛和忠大伯,看见忠大伯眼里滚出泪珠子,眼圈也红了。他今天不同那天,脸上红红的,鬓角上青筋在跳动,头发蓬乱,披在脸上。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在监狱里起了什么变故!

  江涛合着嘴,绷紧了脸走上去,忠大伯也跟着走到小窗户前面。探监的人们,看见运涛在小窗户里的样子,都走过来看,一时把小木栅栏挤满了。有几个士兵走过来,举起鞭子,在人们头上乱抽:“闲人闪开,闲人闪开!”等人们走开了,江涛走上去说:“哥哥!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运涛站在铁窗里,叉开两条腿,问:“你们要回去了?”

  忠大伯说:“唔!我们要回去了,再来看看你!”

  这时,运涛气呼呼地扬起头来,看着远方,响亮地说:“回去告诉老乡亲们!我严运涛,一不是砸明火,二不是断道。我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为劳苦大众打倒贪官污吏,铲除土豪劣绅的!我们在前方和封建军阀们冲锋陷阵,一直打到长江流域,眼看就要冲过长江北岸,北伐就要成功,革命就要胜利了。蒋该死的,他叛变了!和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和土豪劣绅们勾结起来,翻回头来,张开血口,屠杀共产党和广大工农大众……”

  他讲着,掀动浓厚的眉毛,睁开圆大的眼睛,射出犀利的光芒。讲到“蒋介石集团叛变中国革命,使革命遭到失败”的时候,从雪亮的眼睛里抛出几颗大泪珠子。

  朱老忠听得运涛讲话,振起精神,暗下说:“好,好小伙子,有骨气!”

  不等运涛再说,站出一个凶横的家伙,长着满脸横肉。伸出手,啪!啪!啪!连打几个嘴巴。说:“妈的!你疯了?你疯了?直是骂了一夜的街!”

  看见大兵打运涛,江涛瞪着血红的眼睛气愤了,他想伸出拳头大喊几声。可是,伸头一看,两旁站的尽是带枪的兵……看着哥哥挨打,他心里痛啊,暗里流泪呀。忠大伯惊诧地说:“咳呀!他疯了?他疯了?亲人们!看,不如不看,这比刀子剜心还疼!”

  运涛到了这刻上,他什么也不怕了。他更加愤怒,瞪出眼珠子大喊:“打倒刮民党!”

  “中国共产党万岁!”

  运涛喊着,嘴上的血流到下巴上,滴满了衣襟。这时,看的人越聚越多,齐声说:“真好样儿的!”暗里惋惜:“象个共产党员!”

  士兵们抓住运涛,要把他拉回去。拉到门口,他不理睬劈劈啪啪落在头上的鞭子,瞪出血红的眼睛大声喊叫:“江涛!忠大伯!回去告诉我爹,告诉明大伯,告诉妈妈和春兰。叫春兰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回到锁井镇上去,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朱老忠直着眼睛看着运涛,拽起江涛,斤斗骨碌跑出来,一直跑出大门口,还气喘嘘嘘的。江涛看见了哥哥愤怒的样子,攥紧拳头,气昂昂地走回来。回到小店里,蹲在炕上,低下头,用袖子捂上脸,不忍看见反革命们对哥哥凶横的摧残,他们要把运涛囚禁在黑暗里度过一生!

  店掌柜的见他们一天没吃饭,走进来招呼,说:“怎么还不吃饭?这街上嚷动了,说大监狱里囚着一个硬骨头的共产党员,好硬气的人物!”又同情地嘟嘟哝哝说:“他们这‘革命’呀,可不如这好汉子刚强,他们欺软怕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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