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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徐鹏飞突然站起来,表情变化不定,他已无法克制内心的空虚和恐惧。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离开了办公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正是一阵和往常一样的喧哗与吼叫,这些声音引导着他,使他移动步子走进一间审讯室。审讯室里烟雾沉沉,空气十分污浊,他瞥见老虎凳上,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旁边一盆火,几个人正把冒着烟的烙铁,伸向被审者的胸脯。徐鹏飞不管这些,独自走到窗前,用力拉开窗帘,推开紧闭的一扇窗户,他需要摆脱烦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窗外,蒙蒙细雨一阵阵飘到他的脸上,阵阵寒意勉强帮助着他平息心潮的起伏。

  背后,受刑的人一声惨叫……传来泼水的声音,徐鹏飞转过身,走到狞笑着的行动科长面前,冷冷地问了一声:“谁?”

  “云阳县的。”

  “已经三天了,怎么还没开口?”

  行动科长讨好地迎合着他说:“马上,他就要开口的!我先搞他两下,这家伙已经吃不消了。”

  昏厥的人,渐渐醒转来,恐怖地望着面前的人影,粗声喘气……

  徐鹏飞向前靠近一步,怀着复杂的侥幸心理,厉声问:“甚么职务?”

  醒来的人盯住他肩章上少将官阶的金星,全身抽缩起来,吐着白沫,像自言自语地哆嗦着:“县参议员……”

  “问你党内职务!”徐鹏飞大声追问,皮靴朝地板上一蹬。“党内职务?”他望了望徐鹏飞旁边的行动科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就是他说的那个……县委书记。”受刑的人喃喃地蠕动着焦裂了的嘴唇。

  徐鹏飞冷冷地命令道:“松刑!”然后就背起双手转身向室外踱去。看样子,这个人的嘴巴已经撬开了,也许,共产党里也有容易对付的脚色,但愿能多遇上几个就好了。

  回到走廊上,徐鹏飞刚才心里郁积的苦恼,被冲淡了一点,长长的走廊上冷空气叫人感到清新。他对这长廊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在他看来,干这行道的人和夜生活结了不解之缘。干这行道,不但要胆大心狠,机警毒辣,而且要能抓住对方心理的、生理的、家庭生活的、感情上的各种弱点,灵活地运用各种只要能达到目的的手段,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瓦解对方的意志。他比同行高明,向来一帆风顺的秘诀即在于此。长廊的冷空气,供给过他无穷的希望,今夜长廊又能给他以帮助吗?半夜里,城市鼾睡着,稀疏的电灯光描绘出半座山城的轮廓。他凝望着黑暗,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一个浑身发抖的老头,被押过徐鹏飞身旁,进了另一间审讯室。徐鹏飞仍然站在走廊上没有移动,但他示意不要关上审讯室的铁门,这样,他就能够从敞开的门口,清楚地观察审讯的情形。他首先听到主任法官朱介严厉而稳重的声音:“什么名字?”

  “回……回禀官长,在下姓……姓……姓蒋。”

  “叫甚么名字?”问话的声音比原来稍重,重复地又问一次。

  “人……人称蒋大爷。”

  “问你名字!”手在公案上一拍。

  “在下草……草字炳章……”

  “多大岁数?”

  “去年才,才满一个花甲……六十一了。”

  徐鹏飞对这种罗嗦的问答,感到厌烦;可是,他马上又听到朱介一声单刀直入的问话,这句话问得那么突然。“多久入党的?”声音带着意想不到的压力。

  “……民国……民国二十五年。”

  接连而来的一连串问答,使徐鹏飞很有兴致地倾听下去:“介绍人是谁?”

  “龙……龙头大爷王九龄,他……”

  “入党手续?”

  “交了……交了三张,记不清楚咯,好像四张照……照片。后来发……发了党证……”

  徐鹏飞一怔,共产党也发“党证”?这个情况,是他从未掌握的。

  “有些什么活动?”

  “没有啥……啥子活动……”

  “胡说!”

  “回禀官……官长,就是在我的茶铺里吃……吃茶,评……评理,在码头上收……收点头钱……”

  在码头上活动,莫非是搞工运的?徐鹏飞的脑子敏感地动了一动,但他不肯轻易相信。

  “你的入党动机!”

  “没有动……动机哇。”

  “狡辩!”

  公桌上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是……是王九龄王大爷坑害人……他,他说参……参加了好,人多势……势力大,还说我……姓蒋……蒋,委员长也姓蒋,蒋。一笔难写两个蒋字,中央军都入川了,还是参……参加了好……”

  “你……你,”朱介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难听,慌张地追问:“你参加的什么党?快说?”

  “我……我也搞不清楚……王大爷说的,叫……叫国民党嘛!”

  “他妈的!”徐鹏飞狠狠地骂了一句。尽抓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混蛋,简直太岂有此理!他大步走回办公室去,皮靴愤怒地把地板踩得登登直响。

  台灯光重新照亮徐鹏飞愤怒、烦躁的脸,他勉强坐在办公桌前,信手翻弄着那一叠叠变得毫无意义的公文,偶然又翻出一封拆阅过的信。那是住在中美合作所官邸的特区副区长沈养斋在四一节写给他的。这位多年的老友,和严醉不和,情绪消沉完全可以理解,却没有想到竟至满纸牢骚,毫无信心,连照例的祝贺节禧的话也没有提到。其实,这也难怪,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谁又不是这样?眼看自己目下的处境,类似的苦闷,也难免不油然而生了。

  把信抛到旁边,徐鹏飞又看到一件尚未开封的警备司令部送来的公文。他缓缓地拿起它,在手上掂了掂轻重,沉住气猜测那不知是祸是福的内容,然后慢慢拆阅。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公文的内容,脸上的肌肉便十分难堪地僵化了。

  “为长江兵工总厂炮厂纵火犯二名判处死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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