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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你和地窖里的同志联系上了!”齐晓轩沉毅的声音里,也带着稀有的激动。“他是谁?”

  “许云峰。”

  “老许!”一瞬间,成岗惊喜交集了。“他关在地牢里?”华子良微微地点了点头。

  齐晓轩没有马上拆开许云峰的来信,却对着华子良问:“此刻,你需要什么?”

  “地址。”

  齐晓轩转眼看看成岗。成岗立刻低声说道:“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一片漆黑的地窖里,冰冷潮湿,层层岩块和巨石,堵绝了阳光、空气和一切人间的声响,恰似一口密封了的棺材,深埋在阴暗的地底。成年累月,只有那缓慢得无法察觉的浸水,从石缝中渗出,不时地带着单调微弱的滴答声,落进这无人知晓的洞穴。

  在这使人绝望的,秘不可知的活棺材里,许云峰已经被“埋葬”了许多日月。可是,尽管与世隔绝,他的光辉的名字却从未被人遗忘,不论是自己的同志,或者敌人。即使白公馆的战友们长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只要一提到“地窖里的同志”——每天一次的送饭,证明他仍然顽强地活着——人们心头便充满庄严崇敬的感情。只有最坚贞的战士,才使敌人如此害怕:不敢公布他的姓名;不敢让他和任何人见面;关进布满高墙电网的集中营里,敌人也还不能放心。

  没有白天,没有夜晚,漫长的时间,一秒一分地在黑暗中逝去。许云峰从昏迷中醒来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无边的黑暗,与世隔离的孤独,一直困扰着他。没有战友,没有任何战斗的条件,甚至,很长时间,连自己被囚在什么地方和经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可是,他却清楚地记得:离开渣滓洞那天,正是1949年元旦,狂热的庆祝胜利的联欢场面,永远比后来再次遭受的毒刑拷打,更能留下色彩鲜明的记忆,并且激励着他独自战斗。

  在这无声的、阴暗的地窖里,他有了许多时间来沉思默想。他想过去,也想将来。想到自己怎样从一个受尽迫害的工人,变成一个革命者;想到党,想到在延安学习时住过的窑洞,和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激动。也想到即将到来的胜利,和胜利后建设社会主义的壮丽事业。但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当前的战斗,艰苦复杂的战斗……为了熟悉战斗的环境,他仔细摸索过这地窖里的每一块石头,反复设想过有关这里的一切。现在,这间地窖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完全熟悉了。

  在黑暗中长期生活,触觉和听觉渐渐代替了视觉,使他能“看见”黑暗中的环境。这地窖不算小,过去也许关过很多不屈的人。当他有一次从腐朽潮湿的稻草堆里,摸到一副锈蚀了的脚镣时,他更肯定了自己的估计。那副早已锈坏了的铁镣,有着明显的在石棱上磨损折断的痕迹。这里,曾经发生过人所不知的战斗。一种亲切的感觉,像阳光一样,照亮了这战斗的环境。

  地窖,也许是敌人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没有特务来日夜看守。许云峰一开始就觉得:对敌人的这种疏忽、若不充分利用,那是一种软弱和错误。世界上没有奇迹,但是坚定顽强的战士,却可以做出常人认为无法做到的事。能不能在这毫无希望的地底,挖出一条脱险的通道呢?这个大胆的想法,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却有决心试一试。

  虽然他不知道四壁的岩石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障碍?在黑暗中,他反复探测着这地窖的位置,他坐在稻草堆上,朝着进入地窖的铁门,久久地思索。脚下,是整块的岩层,谁也无法挖透,右面,峭立着的也是凸凹不平的岩墙,背后,和右墙相连的岩石,向下倾斜,到接近左壁的地方,便没入地下,变成地面的岩层,而对面和左壁,却没有岩壁,全是用不太整齐的条石砌成的。这就清楚地说明了地窖是傍岩修建的,从对面和左面,都有可能找到出路。可是对面有着铁门,那是敌人进出的隧道,剩下来的,只有左面的石墙,是唯一可以尝试的方向。不过,他不知道,在左面的条石墙壁之外,会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条石砌成的墙壁是单层的还是多层的。

  许云峰在左面的石墙上反复探索,终于找到了一处条石接缝较宽的地方,那是在靠近墙脚的角落,从左面数过去的第三块条石。他用手指在接缝间用力挖了一下,湿润的石灰粉屑掉下了一点。新的发现,给他很大的启示,他拿定了主意。

  许多日子过去了,他的手指早已磨破,滴着鲜血,但他没有停止过挖掘。石灰的接缝,愈挖得深,他的进度愈慢。脚镣手铐妨碍着他的动作,那狭窄的接缝也使他难于伸手进去。

  困难,但是困难不能使他停止这场特殊的战斗。

  他确信自己被囚的地方,必然是中美合作所内的一处集中营,也许,正是敌人威胁地宣布过的那座“魔窟”白公馆?不管是什么地方,被囚禁的决不止自己一人。不断挖掘的这条通道,不仅可以自己使用,还以可给更多的战友使用。如果可能,他宁肯自己不用,也要为将来战友们的越狱,准备一条备用的通道。愚蠢的敌人,将他囚禁在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虽然他并不知道,挖开第一块条石之后,还会遇到什么障碍。

  从拾得的那副锈蚀了的铁镣上,他取下了半截铁箍,当作挖掘的工具。渴望着为战友们贡献一分力量的愿望,使他永不停息,尽力挖掘着。

  每天,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停止工作,那就是当满面胡须、身穿囚服的白发老头,送饭进来的时候。神经质的老头,每次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奇怪的是,他每次进来开亮了狱灯,出去时常常忘记关上。许云峰不知道他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让自己多接触一点稀有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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