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一页    下一页


  长笙挽着菜篮子,日头下,走回家来,那一身水绿水绿的小花,眨亮眨亮地。娼妇们,早已吃过了中饭站在门坎上,手裹一根牙签,眼勾勾的,剔着牙。店堂里刘老实抬起了头,远远地守望着他的小女人儿走进了巷心。满庭芳门口红灯笼下,春红坐在一张藤椅里,捧着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着,眼皮也没抬,冷冷说:“你老是跟着她,作甚么?”孙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扠一扠腰,瞅着刘家的跨进了棺材店门坎,涎起了脸来:“刚吃过了饭,一个人闷喝了小半瓶五加皮,满身火烧火燎,燥得难受。”这孙四房,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块花绢小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油汁。春红一咬牙,也不吭声,那大半杯热腾腾的香片,就往巷心泼了出去。“吃了酒,你不会去挺尸?”孙四房愣住了,笑了笑,一双血丝眼睛只管睇着门裹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半晌才说:“一个人,有甚么睡头!”春红把脸一抬。“棺材店那口子,等着你。”孙四房笑了,一张铁青面皮慢慢的沉了下来,手一翻,拶住娼妇的膀子,硬生生地,拖扯出了藤椅。“欠刨的婊子,我三天没来,你嘴裹就生了蛆。”春红站稳了身子,瞅着他,把手一摔。揉了揉膀子。笑道:“你这个人,脸翻得快。”孙四房笑讪讪的就眨了眨眼。春红一皱眉头吃吃地嘻开了一口金牙来,朝隔壁棺材店裹,呶了个嘴。“当心,这黑面无常会把你的魂儿拘了去。”孙四房登时放下了一张笑脸,挨近身,往娼妇两只奶子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只想在你身上,刨上一刨啊。”春红听了,脸上一红,呸的一声把叼在嘴角的牙签啐到了檐口下。“死人,把我比作甚么哟?” 一扭头,颠起了那满身的白膘,闯进门裹。

  过了半枝香,春红一身汗潸潸的,蹙起眉心,捧着一个搪瓷水盆把孙四房送出了门来。三点多钟那刘老实早已跨下了棺材板 收起刨子,把满地的桧木刨花屑扫了扫,叼上一根烟。孙四房低着头,钻出了门,在檐口灯笼下呆呆站住了,觑起眼睛来望了望巷子对面县仓屋顶上,荒落落,好一片灰瓦。春红看了看日头,白烱烱地也分不清是一个还是两个,滴溜溜,只管在天顶上,兜个不停。心神一晃,咬着牙,嘴 里咒出了一声:“这天公!毒啊。” 一皱眉,把手上一盆红艳艳的污水,哗喇,哗喇,泼出了巷心上。回过了头来,打眼角里睨了孙四房一眼,说:“大热天。中午少吃酒哟,自己看看,那张脸啊青得像死人一样。”孙四房脸一红,笑了,掏出那块花绢小手帕,敷了一敷额头上一片冷汗,一面看着隔壁刘老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口,归了位。“这棺材佬,大白天,就收了市。”青罗院门口的那个中年娼妇抱起了瘦伶伶两条胳臂,汗漓漓地挨倚在门框上,接口说:“今天甚么日子 ?六月十九!坳子 里的男人们都上镇来了,刘老实怕人看见了他老婆,会看坏的。”孙四房听了,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对面墙根下,蹲在日影里,一口,赶着一口,好半天咳呕出了一肚子五加皮来。“春红这婊子,要人命。”抖索索地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这才撑起身来,低着头,走到日头底下。

  满庭芳门子里静静走出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妈妈,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大热天,穿上好一身的红绸。只见她,热腾腾地端出了一碗加料猪油桂花汤圆,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红手 里。“四妈妈,今天大喜啊? ”春红接过了碗来,靠在门上,睨了她一眼。那四妈妈一双吊梢眼睛水汪汪的,好半天却只顾瞅着春红脖子上,抓一块,咬一块,红红紫紫。

  “这个老孙,吸血的哟。”

  四妈妈一扭头就吃吃吃地笑了起来,骂出一声。

  门口一个后生小子,二十出头,来来回回的,从巷口到巷尾逡巡了两遍了。“小兄弟,姐姐想你啊。”那后生听了,身子一颤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点了根烟叼在嘴 里。慢吞吞,一步,一步,踅到了满庭芳灯笼下来。春红端起那一碗猪油桂花汤圆,咬着碗口,啜啜,喝了口热汤,两只黑眸子睐啊睐的,笑嘻嘻地只管勾着他。后生抬起了头痴望着她,一张黑脸膛慢慢涨红了上来,牙关一松,长长的一截烟灰抖落在衣上。那一身衣裳粉浆得挺直,进城亮相来了。春红瞅进了眼 里,吃吃一笑,龇开了满口金牙,把嘴里含着的两颗雪白汤圆,突地,吐到巷心上。“好兄弟,姐姐疼你哟。”腰儿一摆,两三步抢到了檐口下,一抓手,撮下了后生嘴 里的香烟,吸了两口,喷到他脸上。后生摇了摇头,脚下一软,蹶到了满庭芳隔壁青罗院门口。

  “原来是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坳子佬!”

  春红一跺脚,咒了声,把那半截香烟弹到了地上,抬起脚跟,狠狠地踩磨了两下。隔壁那个瘦挑挑的中年娼妇打了个响哈欠,早已抢出门口,不由分说,一把挠住后生的膀子,推进了门 里。跨过了门坎,她又探出头来白白的撩了春红一眼,笑嘻嘻说:

  “这个小兄弟啊年纪轻,不知事,春红姐,饶了他一条命吧。”

  “娘卖皮的!胳肢骚。”

  春红啐了一口,咬咬牙一屁股坐进了藤椅里,一口,一口,呆呆地啜喝着那一碗热油油的桂花汤。满庭芳门子里那个老爹爹七十岁了,抱着一箱炮竹,佝着腰杆走出了门口。“这天时,热啊。”老爹瞇起眼睛来望了望县仓屋顶上那一颗日头,叹口气,把长长的一条红鞭炮挑上了竹竿。春红眉心一皱,日头下,翻了个白眼。“老不死,一天到晚,只想放鞭炮。”老爹歪着头,一字一字听进了耳朵裹,也不作声,慢吞吞的走回了门口探出骨棱棱鸡爪一般的手,倏地,在春红脖子上,抓出了四条血印子。

  “我刨了你,婊子,吃饱了,嘴里漏风啊。”

  棺材店两扇门板悄悄开了,刘老实穿着好一身喜气跨出了门坎。春红眼角 里瞥见了,豁啷啷地把手裹的碗摔到了地上,翻起眼睛,望着县仓墙下一个坳子佬解开了裤裆,背对着一巷的婊子,嘘,嘘,嘘。“那里来的野人,棺材店门口,放尿。”刘老实眼睛一睁,黑黑地看她一眼,把黄澄澄的一篮桔子掼到了地上,一声不吭,拉上门。那算命先生摔着一壶热茶蹭了过来,眼上眼下,只管打量他。

  “吃酒去? ”

  刘老实看了他一眼,提起篮子,低着头走出了巷口。春红呆了呆,手一伸就往头上拔下了一根银发夹来,剔了剔牙,呸的一声啐出巷心。

  “黑脸无常,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里,刨棺材板啊,刨得老娘我心里发毛!”

  “春红姐,噤声,不要惹他。”

  算命先生端详着她。

  “棺材佬,死人。”

  “春红姐,早晚阎王会出票,叫他拘了你去。”

  “去干甚么,开窑子? ”

  “春红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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