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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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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啊——” 那晚,男人早出了门回来,身后跟着一条满嘴胡须的大个子,汗腥腥的,一进门熏得满屋子都是。男人那一张脸,喝得红红的。那时她过了门,一年了,一张脸膛又圆,又亮,还像个才开过脸的新嫁姑娘。过门前一晚,她娘家妈妈拿了红丝线,泪汪汪的,叫她抬起了脸庞,就着红艳艳的一支蜡烛光,一根,一根,绞脱了她脸上的寒毛。“开脸啦,大姑娘开脸啦,明儿洞房春暖,来年生个胖宝宝!”看热闹的妇人站满了一间屋子,笑嘻嘻的起哄说。谁知过门一年,她肚皮里,连个影子也没有。她娘家妈妈起了疑心,悄悄地,盘问了几回,她涨红着脸,不吭声,后来老人家的心也就渐渐的冷了。这晚男人带回了他结拜哥哥,进得门来,一把拶住了她,拖到房里。哄一回,央一回。可怜她禁不住男人低声下气,用尽了水磨工夫,没奈何,只好把钥匙给了他。男人打开陪嫁衣箱,喜孜孜地亲手挑出了一件喜红夹衫,一条水蓝裙子,夹手夹脚,替她换了身上衣裳。回头又搬过了脂粉匣子,叫她自己把一张脸庞搽得红一片,白一片。她呆呆地站到了梳妆镜前,一身滚红,绷着,活脱脱就是一枚挤得出水来的红蜜桃。她男人,一时看得痴了。半天才跳起了身,钻出房去,打发他哥哥慢慢的洗了个热水澡,自己跑到厨下,切切炒炒,张罗出了一桌酒菜来。她给男人捏住了嘴,胡里胡涂地灌下了两盅五加皮,天旋地转的,整个人,瘫软了。一睁眼,看见床上挂起了红罗帐幔,一双红蜡烛,高烧着,照得她整个房间红洞洞,花坞一般。一滩血。怀了整整十一个月的身孕,生下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娃娃。她从娘家妈妈手里,抱过了他来,放在心口,奶着,只觉得自己那一颗心就像绞了汁的青梅,又是酸,又是苦。“十一,十一娘怀了你整整十一个月,你在娘肚皮里,拳打脚踢,叫娘吃尽了苦头,你日后养大了,可不要变成了一个要命的冤家!”满月那天油铺门口那一条巷道上,摆下了十桌酒席。她家男人,穿起了一身光鲜,瞇着眼,抱着孩子忙忙的钻进钻出,见了客来,只管笑嘻嘻打着恭。 往后两年,男人天天一早抱起儿子,在门口走动。 当初,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子弟们,听说,细嘴胡四,讨了个年轻又好看的媳妇儿,一个走告一个,不到十天,满城的子弟们都喝起了醋来。每天一到晌午,三三两两的就跑来油铺门口,巷心上,蹲着,贼忒忒的十几只眼睛搜山狗一般,只管睃着新娘子。男人坐在店堂裹,嘀,嘀,嘀,挑拨着算盘。闹得不成话了,这才慢吞吞走出了长柜,瞇起他那一双细眉眼,朝着子弟们,一个劲,拱起了手来。新过门的女人,几时看见过这一种场面,一张脸,先就涨红了。后来生了十一,她那一个身子不知怎的便发了起来。子弟们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早,守到油铺门口,对着她,唱起了“哥啊,妹啊”的山歌。买油的客人给闹怕了,好几个月,都不敢上门。有一天开了店,天,阴阴的,她只觉得满心烦躁,见了子弟们,倏的,翻过了脸来一个转身,抖出了湿搭搭臭淋淋的一根扫箒,往门口一干人,照头,打了过去。子弟们愣了半天,一哄,都散了,从此不敢再来这油坊巷串她门子。第二天,“油铺那婆娘”的悍名便在镇上传扬了开来。 生了十一,头两年,男人忽然害了风骚。晚上她奶过了孩子,扣上衣襟,才要上床来,他便背着她打开了衣箱,找出了那件喜红夹衫那条水蓝裙子。“兰哥儿!兰哥儿!”两片光溜溜的嘴皮子悄悄凑了过来,一声声,只管腻着,喊她的小名。她躺在床上,挺尸一般,给刨弄得满身冒出了冷汗,心头燥热上来,翻个身,一脚把他蹚到了床下。男人只是嘻嘻的笑着,慢吞吞,爬起身来,一把抓过床头搭着的汗衫厂磨磨蹭蹭走出了门去。 十一那小子,五岁了。 有一天六月十九,菩萨生日,外面请来了一个小戏班子,在北菜市大街观音庙前,演了一天戏。男人一早起来,叫醒儿子,让他在脖头上骑着,父子两个.?舆冲冲出了门去。晌晚时,一个不相识的老光棍抱着十一,走进了油铺,贼嘻嘻地带来了她男人的话说:“十一困了.一先回家睡睡吧,我看完了戏,就回来,演的是闹天宫哟,戏台上正打得热闹,一时走不开。”她在铺里忙了十天,听了这话,当场恼了上来,一咬牙,把儿子撂给了邻家,自己蓬头垢面的穿过两条大街,走到观音庙前:一看台上台下,空荡荡的,日里那场戏早已散了,夜戏还没开锣。有个浪荡子就笑着说:“这大嫂,找男人吗 ?到紫衣巷温家,问问去吧。”她一路问到了温家门口,远远地听见堂屋裹一桌子的男女吃酒,调笑,正在那兴头上。一个女卖唱的拉起了胡琴,凄凄恻恻,唱道: 手拿一张无情状 泪流两行 急急忙忙 走入公堂 告咱的爹娘: 爱银钱 将咱卖在这烟花巷 丧蠡天良—— 她站在门口偷听了半天,一颗心,噗噗的跳个不住。趴着窗口,望进去,只见她男人当门坐着,左手一个三十来岁的粉头,右边,光头愣脑的,不就是,一个小男戏子,才十岁零点呢。也不知喝了几盅,男人那一张蜡黄脸皮泛起了青,还只管挤着嗓门,尖声,怪气的,向满桌戏子姐儿劝起酒来。那瞎眼婆子唱完了告爹娘,笑嘻嘻,接过赏钱说:“胡四爷,谢赏哟。”男人一时心花怒放,搂过了身边那个光头小戏子,在他眉心,狠狠地,戳了一指头。满桌子的男女嘻嘻哈哈笑了起来.男人呆了呆,趁势发起酒疯,抱起小戏子坐上了自己的膝头,一把扳过脸,不声不响,就往他那红红的小嘴上,啧啧地,啄了两个嘴。她趴在窗口,几时看见过男人这个勾当,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也不吭声,一抬脚,踹开了温家前门,抄起门旁搁着的一条打狗棒,照头,向酒席上,打过去。男人缩起了脖子,抬抬手,招了招,还没来得及开口,五根指头早就挨了一棍。一屋子的男客姐儿戏子全都乱了起来,嘴里嚷道。“乱没天理了,这个谁家老婆,青天白日,跑来这裹打人? ”闪的闪,逃的逃。只有一个四十来岁唱黑头的胖大男戏子,笑嘻嘻,愣瞪瞪,慢吞吞走到了她跟前,把自己一条黑绸长裤往下一扯,当场亮出了,那乌鳅鳅,好大一根鉋子来。可怜她一张脸,煞白了。头也不回丢下了打狗棒,撩起衣襬来,遮住脸皮,慌慌的逃回家去,一路上,只管骂着自己:“嫁了男人生了儿子,甚么东西没见过,怎么一张脸就臊得火烧火燎?” 世上有三丑。王八,戏子,吹鼓手!她躲在房里,把父子两个赶出了门去,上了锁。一个人,床上躺下来,点起红艳艳一支蜡烛,抖索索,哼了一个晚上。 往后两年她把男人盯得牢牢的,每天,看着他,规规矩矩坐在长柜里。男人只是嘻嘻的笑着,也不说甚么,一早起来,低头就拨着算盘。十一也一天天长大了,十岁零点,便给他娘养得一头小牯牛似的,天生两膀子力气,只是心思迟钝,不读书。四岁了,才会唤一声爹,一声,娘。六岁上,他说得了一句。“娘,我肚皮胀了,要尿尿。”她就喜欢得流下泪来,给儿子尿了尿,自己跑去躲到神籠下哀哀的哭了半天。过了十二岁生日,十一那小于的口齿忽然灵佻起来,把街上泼皮的下流声口,一股脑儿,全都学上了。每天外面回来,“刨了你!刨了你!”,当着他娘,没头没脑不知诅咒着甚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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