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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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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江防军一攻高堆,方胜就算出东西两面要受更大的攻扑了,塌鼻子不是浑虫,他不会重走鸭蛋头的老路,在枪口下强涉老黄河,冬季水浅,那条河还能涉得,如今春雨连绵,老黄河河面宽过十丈,浅水处也漫得过人头,根本没有涉渡的地方……再说,以江防军的兵力,用不着夜袭,他们要攻哪儿,大可在白昼雨停雾散时大举强攻,夜袭是一种掩遁的手法,可惜这手法瞒不过人。 “你回去告诉汤爷,”方胜沉吟了一会儿,朝来人说:“统带他亲自领着人扼着洋桥口,那道洋桥决不能让马队冲破,汤爷尽可分一拨儿人去帮助统带,只需保住洋桥,高堆决没险失。” 来人退出去,拎着方灯翻上马背,马蹄声逐渐远去了。不论江防军是真攻假攻,盘着辫子的汤六刮正冒雨和隔河的江防军对战着,天色太黑了,伏身在壕堡里的民团压根儿看不见外界的一切,只能凭借各种音响判别敌方的情形,而那许多音响,是极易使人心神迷乱产生错觉的。 声音是一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一层大浪叠着一层大浪,最先响起的是由远而近的鼓号声,遝杂的马蹄声,接着响起的是一片燎原般的呐喊,那些声音仿佛一直贴到人的耳门上。而鼎沸的枪音把那些声音又都掩盖了,马力斯快枪像炸豆,机枪呼呜呼呜的像一阵狂风,后膛枪更遝杂,越过高空的流弹更划出一条条不合调的尖鸣…… 江防军这么一开枪,却开亮了民团的眼,就见老黄河对岸,黑里闪迸出无数枪口火的蓝焰,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开放着,芒刺是红的紫的黄的青的,裹着一团灼目的亮蓝,就像是梦里开放出的幻花,鬼灵似的青白脸,幽冥世界的照路灯,荒坟中滚动的磷火,都会在幻花开放的一刹间进入人们的联想……那样多凄惨的幻花,死亡的兆示,使人无心再听取什么样的枪音了。 民团里的几百条汉子在壕里、堡里静伏着。 他们只是那样一动不动的静伏着,像一群俟机觅食的饿虎,他们心目里英勇粗豪的汤六刮曾屡次告诫过他们,非等北洋兵攻至切近,绝不理会那些龟孙。如今他们只是静伏着,等待汤六刮汤爷的号令行事。雨点不时洒在他们头顶的堡盖上,圆大的竹笠上,以及高粱叶编成的蓑衣上,萧萧的,有七分悲壮三分凄凉。 在这群人里,没有谁是耍枪赌命沙场戮兵的人,没有谁愿意抱紧杀人夺命的刀枪,棚户区的流民常梦着充满饥荒疫历的北方大野,他们一心要从忍耐煎熬中活着回乡,重整荒圯已久的田园,另一些小盐庄的苦力们更是含辱偷生的人,他们也曾走过腿子,闯过江湖,但他们善良,受不了防军的欺逼,税卡的盘查,不得已才进官办的小盐庄,成天顶着烈日扒土晒盐,(盐市东边的土地,由于转运商经年累月运盐,所撒落的盐粒浸入土层,变成光坦的、满布白色盐屑的盐地,故设小盐庄,扒土晒盐,售款悉归公有。)每月的工资薄得可怜,难维一家温饱……全不是打仗的人,但被逼得非打不可,他们的火焰不是喷在枪口上,却是炽燃在每一颗求生求存的心里。 他们静伏着,瞪视玩火者用枪炮的火光烧灼他们的眼瞳,死亡的声音围逼着他们,在不停不歇的鼓噪,死亡的枪弹哗笑着穿掠过他们的头顶,死亡的蓝色幻花开着落着在一刹之间,这就是战争,就是沥血的沙场,他们没有举起什么样的多采的旗帜,也不需背负什么样的利禄功名,他们只是一群要活下去的人,要像“人”一般的活着;要活着就必需面对这些,穿透这些罢了。 一颗枪弹射中了一个人,黑里不知是谁中了枪,单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叫,顺着响起一声摔扑的声音。是谁呢?是谁好像都是一样的了。死者从垛口间朝下滑倒,痉挛的双手犹自抓着枪壁上的皮环,血从他被子弹撕裂的伤口间涌溢出来,泉一般骨突突的冒起,带着一股热湿的铜腥,没有谁看见他,看见他临终那一刹的表情。 “汤爷,汤爷,这厢倒……人了。” “咱们该还枪啦,汤爷。” 但那边仍然暴起那种特有的嘶哑的嗓门儿:“别理那些龟孙。等天亮后再见分晓。他们这是玩障眼法……明知渡不了河还在乱放枪,里头必有鬼名堂!” 汤六刮领着一群单刀手,伏身在那串运盐火车里车厢后面,等待着,他知道北洋军是一群盲鸟,在这种墨刁刁的夜里,他们除了胡乱的杀喊和放枪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能为好使了!老黄河河心的深度,每天都测量过,如今最浅处也有一丈二尺深,急流滚滚,人马无法涉渡,高堆的正面,又都挑出三道深壕,插上巨而密的鹿砦,一直展延至河滩,即使人马能渡得河,高堆也够他们拿命来填的,因此,他很快判定江防军趁夜攻高堆是假的,只有洋桥口一处地方会有斯杀。 “单刀队下堆,抄捷路增援洋桥口!”他喊说:“先去一百张刀就够了!马队若是踹洋桥,滚身砍他们的马腿!” 算来快到五更天了,天还没有透亮的意思,风雨反而转急起来,河对岸的呐喊声一阵紧过一阵,枪弹仍旧像雨泼般的把整条高堆覆盖着,有几粒流弹擦过汤六刮伏身处不远的火车铁轮,激迸出一片火花,这时刻,东西两面都传出了枪声,洋桥口那边也滚出一片惨烈的杀喊来。看样子,江防军定是留一股人牵制高堆,分兵去占大小渡口的了! “汤爷,这阵子枪声有些不太对劲儿!”一个单刀手滚身过来,捱近汤六刮说:“敢情杂种耍的是三面包围?咱们这边倒成了冷门啦!” 枪声、人声、马嘶声,亮在黑夜的火光,远远腾扬的呐喊,呜呜的螺角交织成黑夜搏杀的场景,那仿佛是一阵奇异的巨大的旋风,把整个盐市从大地上连根拔起,飘飘漾漾,旋旋荡荡的升在云端里,没一处能放得下悬起的人心。 “既它娘唱戏就该唱前台!”汤六刮摸着根根硬的刺猥般的胡髭说:“替我两边传话过去,咱们射芦球开眼,先射杀这些吱吱喳喳的老鼠们!” 所谓芦球,实在是汤六刮准备打夜战的杰作,他早就想出这种极原始的夜间照明的法子,着人大量采集干了的白芦花,捆扎成斗大的球形体,每只芦球全放在耐燃的桐油里浸过,分别堆存在高堆背后的弹药堡里,这些芦球极易引燃,而且燃烧力特强,同时又有经久,雨淋不灭,在高堆背后,汤六刮选了几十根极富弹力的碗粗巨竹,做成弹射芦球的射杆,使紧缠的芦球能飞过老黄河上空,落到对岸的平野上去,假如遇上顺风,芦球会飞得更远,一直落在对岸的高堆上。 汤六刮是热性的汉子,火烧的肺腑使他时时刻刻想到疯狂搏杀,他极不愿在盐市东西两面紧迫的时刻,被一股看不见的敌兵吊在高堆上不能动弹,若能早一点杀退这股人,他就好率着大拨人枪,到危急处去应援。 他掀开竹笠,恁冷雨冲激着他的头和脸,他浑身全蕴蓄着一股巨大的亟待迸发的力量,这股力量是他早年投师习武闯荡江湖以来从未曾感觉过的,早先他曾慨叹过击技日趋没落,慨叹过江湖道义在魔群乱舞中荡然无存……他曾以观望的心情,眼看着烽烟四起,卢舍为墟,眼看着万民受难,失所流离,隐遁罢,但普天世下早无隐遁之所,他曾陷在那种密织的痛苦的网里,像一尾离水的鱼群。但关八爷撞醒了自己,也给自己带来了这股全新的力量,这力量使他双肩有了重压,使他不再飘浮,他每经一次呼吸,这力量就有一分增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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